不过是回来的晚了些,便发现林书俞这个混蛋摸进了房中,梅庚恨不得当场撕了这个前世今生都讨厌到骨子里的混蛋。
怀里乖巧的小殿下轻轻摇了摇头,轻声细语:“莫闹大了,还不是时候。”
梅庚眯起眼,向林书俞递去个森然视线,这才垂下眼,刹那又是满目柔情。
“林大人,说说吧,夜闯西平王府,惊了淮王殿下,到底是有何要事?”
林书俞稳下翻涌气血,平和道:“不知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可。”梅庚断然回绝,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林大人有话但说无妨,上回您家三公子暴毙,大公子找上门来闹了半晌,莫非此次大公子出了事,二公子也想效仿,来我西平王府找杀人证据了不成?”
林书俞笑意发僵,眸色沉了沉,片刻又笑道:“王爷多虑,原是如今朝堂形势不明,下官莽撞至此,也是为提醒淮王殿下,可要小心。”
与洛王亲近,如今又来西平王府示好,梅庚冷冷一笑:“这话若是叫洛王殿下听着,林大人恐怕仕途不保。”
“王爷所言甚是,下官告退。”林书俞坦然,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瞧了眼梅庚怀里的淮王。
气得西平王险些追上去再打一架。
奈何淮王殿下穿着单衣便出来,梅庚怕冻坏了他,忙搂着人回房,还不忘冷声吩咐:“今日当值者,全都给本王下去领罚。”
“遵命。”刘管家应声。
——
“他当真没对你做什么?”
梅庚握着两只微凉手掌,以内力替人暖手,脸色难看。
林书俞的背景太过奇怪,失踪多年又突兀出现,怎么查都是被普通商人收养,可此人功夫不弱于他,前世两人斗了多年,梅庚太清楚林书俞有多丧心病狂。
瞧着斯斯文文人模人样,背地里玩得比谁都开,对权势的执着更是梅庚平生得见第一人。
楚策也收起了文弱怕生的模样,眉心轻蹙,“若林书俞是洛王的人,怎会不知你我的关系,恐怕他与洛王之间,并非君臣那般简单。”
梅庚若有所思,“若此二人不和,林书俞他……”
话没说完,梅庚脸色倏尔阴沉下去,咬着牙一字一顿,“他还惦记你。”
“……也,不尽然。”楚策哭笑不得,扯了软枕塞进男人怀里,“什么叫惦记我?惦记我的不就你一个?”
梅庚眼里含着几分无奈,将软枕丢一旁,反倒将小殿下搂进了怀里,轻轻啄吻几下唇瓣,沉声道:“若非我在,你以为他会放过你?那个小人,拿皇位逼着你就范这种事,定做得出。”
“我知道。”楚策轻叹,靠在男人怀里,“他居心叵测,名声地位权势都想要,不择手段,可惜我发现时,便已然来不及了。”
“那你还封林淑燕为后?”梅庚问出后又恨不得咬掉舌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自以为情深似海,又哪知楚策也是举步维艰,如今心上人身子刚好些,翻这旧账做什么!
楚策没应声。
梅庚慌了,连忙道:“是我那时不曾与你言明,此事怪我。”
却不料楚策轻轻道:“不怪你,我其实晓得的,便是那时你同我表明心迹也无用。百姓受苦,山河不稳,我一心扑在社稷上,明知你情深义重,却理所当然以为江山为重,便与你粉饰太平。”
哪里是梅庚的独角戏,分明是他们二人做的一出戏,一唱便是一生,落得悲剧收尾,那般不堪地落了幕。
“我后悔了。”少年低叹中透着厌倦与疲惫,他又笑了笑,“重生回来以后,足有数日回不过神,更不知重活一世有何意义,我护不住大楚,也护不住你,即便位尊为皇,这一生过得却浑浑噩噩,机关算计,却不过一场空。”
“后来觉着于你有所亏欠,便想着弥补,可我没料到,你还愿意爱我。”
“你那样好,我怎能不动心。”
梅庚一时无话,指尖安抚性地摩挲了两下白皙掌背,他们的过往压着大楚破败山河,实在沉重。
若说过错,谁都无过,谁都有错,这债理不清,还不得。
“那些事过去了,我喜欢你,不由自己的。”梅庚轻声,吻在了少年额心,却见楚策点漆双目中,竟是灼灼之光,仿佛那一口枯井,涌入了流泉,从此不再了无生机。
“可我还是不甘,梅庚,我欲再搏一场。”
“为你我,搏一场盛世。”
第九十五章 风雨欲来
盛世难求,大楚已然烂到了根。
林子川的案子不了了之,或许除了他疯癫的生母,便无人再有心再查下去,无凭无据,人便是白死了,刑部封了卷宗,不再查。
梅庚得知此事时,正在书房处理公务,也不过是嗯了一声,再无他言。
当夜,西平王执笔落墨,为那死无全尸的林家大少写了篇诔文。
不是哀思,而是愧意。
是他要林子川去争,是他利用林子川绊住林书俞,好给自己更多时间,或许他早早便猜得到,林子川哪里会是林书俞的对手,那个神秘又狠绝的男人,即便带着两世记忆归来,梅庚都不曾贸然对他动手。
他明知道,早知道。
逼不得已。
梅庚想,他和楚策大抵也是一类人,当年楚策牺牲了他,而今他牺牲了林子川。
不过几句话的交情,他木然以对,却骗不得自己,这违心事,日后还不知要做多少。
那么当初的楚策呢?
如何下了那道圣旨,字字皆是舌尖血,偏要强撑着不许旁人看出来,他是大楚的皇,即使末路也要一步步赤足走出条路来,明知尽头如何,仍仰着头,傲骨不屈。
——是他的心上人啊。
他口口声声说着过去了,殊不知上辈子、这辈子,都过不去。
就如同嵌进了宝剑凹陷内的鲜血,早已干涸发黑,凝固滞涩,无论如何也难以拭去。
若论起来,到底是他亏欠楚策更多,经年情深,一朝恨起来,便如疯了一般,偏偏那小家伙整日笑意盈盈,唯有睡着时展露脆弱——楚策竟觉着自己亏欠了他,又或是亏欠了整个天下。
梅庚原本还未发现,及至有一日夜深,他揽着清瘦的小殿下入眠,半夜时因他啜泣被惊醒,待少年哭醒了,便依偎进他怀里小声说:“梅庚你别怪我。”
再玲珑剔透的心,也会遇见过不去的坎。
梅庚吻了吻他的额心,哄了句:“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
柳长诀说他自己钻死胡同,楚策又何尝不是,表面上说着不在意了,背地里暗自伤神愧疚。
到底是要一颗多坚硬的心,才能承载铺天盖地的算计与疲倦。
人皮覆身,便将心思尽数藏去,瞧不见里头的猩红血液亦或是森森白骨,可一旦交了心,便如同将那层光鲜亮丽的外衣撕裂,露出了那颗脆弱、不堪的心。
见过这些仍能执手的情人,才有资格谈白头。
年前行了淮王册封礼,身子还未痊愈的小殿下被折腾了整日,又被送入了修缮后的淮王府,结果当夜便迎来了翻窗而入的西平王。
西平王不仅能翻自家王府的墙和窗,现下多了个淮王府。
那少年王爷笑他像个登徒子,夜半翻窗,调戏美娇娘。
梅庚倒是无所谓,故作情深款款,偏又存了几分戏谑轻佻:“梅某翻窗,为的可是少年郎。”
少年郎红了脸,丢个枕头赶他出去,登徒子厚着脸皮接下了,只当是少年递来的请帖般,抱着软枕上了榻。
嬉笑间,那血淋淋的前世也仿佛被遗留在回忆的最深处。
忘不得,却上了锁。
怀拥心上人自当万千旖旎,奈何陆执北数次警告,淮王殿下身子不似平常少年,这几年来顽疾颇多,如今年岁尚小还瞧不出,若照料不好,上了年纪定是苦不堪言。
如同一句清心咒,西平王便不敢乱来。
夜里梅庚察觉怀里少年似有不安,以为他又梦魇缠身,便将人搂紧了些,却不料少年僵了片刻,喘息凌乱着将他往外推。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梅庚愣了片刻,便明白过来,短促地轻笑了声,重新把人捞怀里抱紧,节骨分明的修长手掌便顺着少年柔韧腰身向下探去,贴耳低声哄了句:“不要动。”
楚策果真不再动了,暗暗咬上了梅庚肩头衣衫,仗着夜色昏暗,掩去眉梢眼角隐忍时的妖色媚意,只是喘息更急促了几分。
落在梅庚耳中,无异于对意志与定力的考验。
西平王叹息不已,自嘲这便是自作自受,任劳任怨地伺候了小殿下,便翻身下榻去取了锦帕擦手。
……再拥着他,才是自找罪受。
燃了烛火,便瞧见淮王殿下瑟缩在榻上,裹着锦被将脸都藏了进去。
实在可爱。梅庚失笑,走回去扯了扯锦被,“躲什么?别闷着。”
回应他的是沉默无声。
“该做的早都……”梅庚倏尔顿住,脸色变了变,他们之间早就不清不白,奈何前世梅庚心存怨愤下了狠手折腾楚策,次次恨不得要了他性命,话出口才觉不妥,眼底添了慌乱,低声解释:“那时我……”
“不妨事。”被子里忽而伸出只清瘦白皙的手掌,摸索着扯住了他的衣角,藏在里边不肯露面的淮王殿下沉默了片刻,闷闷道:“我愿意的。”
“什么?”梅庚一愣。
又是沉默,楚策慢吞吞地露出双眼睛来,遮着下半张脸,眸色却是极认真的,“那时,我愿意的,只是……”
淮王殿下噤声,又拉上了被子,将双眼连同泛红的耳尖一起遮了起来。
梅庚却明白了,一时心头复杂不已,又觉眼前的楚策经年未变,明知他少年身躯内藏着的,是曾破灭碎裂过的魂魄,但又毫无违和。
仿佛那些年狠厉冷漠的帝王才是装模作样,而此刻的、眼前的他,温软如云,才是最真实的楚策。
半晌,梅庚重回了榻上,掀开被子进去将温热的少年身躯搂进了怀里,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小策。”
“嗯。”楚策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爱你。”
——寥寥数字,满腔情意,足足等了两世才说得出口。
薄日浩渺,将至年关,又是一场冬雪簌簌,一封绘着翠色柳枝的信笺便送入了西平王府,梅庚漫不经心地拆开扫了两眼,视线倏尔一凝,旋即轻声道:“传消息给永定侯府、平国公府和太尉府,邀平国公世子过府一叙。”
秦皈未多问,只应了句便转身而去。
梅庚敛下眼,摩挲着粗糙纸面,那信上字迹清秀飘逸,颇有出尘之意,唯一言——除夕夜宴,东宫有变,洛王府应也知晓。
偏首望向窗棂外,不知何时积云已然遮掩了日光,天际一片苍茫的白。
风承玉应邀而来,宽襦长袍,同其父般的儒将风范。
朝堂党派混乱,诸武将大多以西平王梅振义为首,便沿袭至小辈。
“王爷。”风承玉敛袖一礼,便听上座男子一声冷冽淡声:“无须多礼。”
曾枕尸卧骨,此刻毫不收敛阴戾冷漠,风承玉自能察觉到扑面而来的压迫与阴寒,他敛下眼,道:“王爷的消息属实?”
“自然。”
梅庚唇边分明带着笑,眼底却是冰冷一片,“世子如今掌管皇宫禁军布防,当知本王寻你来是何意。”
相视片刻,风承玉蓦地一笑,“王爷的意思是?”
梅庚缓缓吐字:“瓮中捉鳖。”
风承玉怔了片刻,迟疑道:“可宫宴之上……”
“趁乱才好下手。”梅庚意味深长地微勾起唇,又似漫不经心般道,“洛王党羽众多,本王也是替陛下着想。”
风承玉缄默良久,算计着其中利害,方才缓缓吐出口气,道:“下官明白了。”
待他走后,梅庚才阖目叹了口气——可惜,大好的机会。
若非西北之战伤及了西北军根基,倒不如连着楚恒之和楚洛一并除去,再推那倒霉太子身上,只可惜……只可惜。
不是时候。
清寂雪夜,满城飞霜,飞檐下琉璃灯明,一人推门而入,携满身寒气,恰见房中临摹书帖的温润少年,白衣覆身,鸦色长发披散垂落,伸手去挑起一缕,犹带湿润。
“除夕宫宴,记着称病。”梅庚轻声,指尖绕着湿发缠了一圈。
楚策便明了,执笔的腕微顿,窗外飞霜雪白,红梅怒绽,血似的艳烈。
梅庚自他手中将笔杆抽出,敛着眼平静道:“柳长诀说,洛王恐怕已经得到消息了。”
他们到底是这俗世凡人,做不到事事周全,纵使权势滔天,一言断人生死,却也有无可奈何力不从心时。
恰如此刻,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知拿起刀的刹那是否违心?麻木不仁也好,冷酷无情也罢,若重来一次,仍会如此抉择,那便不悔。
长街灯火繁荣,隔窗望不见,梅庚便自背后拥着少年,瞧那宣纸上深浅不一的墨迹,是楚策劲瘦干练的字迹。
——天下归心。
谈何容易?
那手掌生杀大权的掌权者昏聩,辅佐君主之臣无能,骄奢淫逸者醉生梦死,殊不知这天下将要饿殍遍野,只顾眼前享乐,哪管民生疾苦。
这世道——简直无可救药。
如同腐肉碎骨,倒不如彻底剜去。
“待尘埃落定,我便该走了。”梅庚轻轻说了句,语调平和如常,怀中人却僵硬片刻,旋即温声应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