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气高昂,正是乘胜追击之时,西夏姜戎亲赴任阵前,城门不开,也不迎战,只将城中百姓推上城墙丢了下去,生生摔了个粉身碎骨,高声喝道:“退兵十里,楚军敢进一里,便在此地杀城中百人,”
城中,皆是中原子民,大楚百姓。
第九十九章 金州大捷
梅庚算是明白,为何前世楚策宁愿活埋将士,毁了梅氏,也要保下西夏侵占的十三州。
他率军在城下,分明就在城门下,一道命令便可攻城,偏偏那人便如飞花似的落了下来,溅在地上,迸射的血肉鲜艳夺目。
攻城二字便卡在了喉间。
葛楚面上带了个狰狞的青铜色面具,握缰绳的手颤抖着,压抑着怒火般自牙缝间挤出句怒斥:“畜生!”
“这群王八蛋。”齐修咬牙切齿,扣在腰间刀柄上的手青筋毕露,却迟迟难以抽刀,他将目光投向面沉如水的西平王,沉声问道:“王爷,打不打?”
几乎所有人都在瞧着手持银枪的西平王,无数条性命,无数道眼神,如千斤巨石压在男人肩头。
梅庚怔怔地望着城墙下的血色,相距太远,他其实瞧不真切,但他知道,他走进了和当年楚策一样的困局。
狂风卷起燥热,天际乌压压的蒙了层云,整片天地都显得灰暗。
良久,年轻的将领神色漠然,下了令:“退兵十里。”
转身的刹那,梅庚俊美眉眼内凝聚起极尽阴鸷冷漠的寒意,如无边永夜中绽出的阴戾血色。
淮王府收到消息比战报要早上几日,原本厚厚一叠尽是琐碎身边事的密信,骤然成了薄薄一封,楚策便察觉不对,待瞧见西北战况,向来温润如玉的眉眼在柳长诀错愕的神情中阴沉下去。
这也并非是死局,只看谁的心更狠。
楚策当年深陷局中,临渊一脚,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如今局中人换成了梅庚。
仍是当年的局。
孤月悬于天际,清辉冷寂萧条。
镂花窗棂透着烛光,檀木案,一盘棋,纷乱棋子俨然是一副死局,少年枯坐案前,望着棋盘出神。
如何破局?
西北黄沙阵前,军帐中烛火通明。
玄袍青年伫立沙盘前,战局凝滞,其实不过一个抉择,是要城,还是要人?梅庚缓缓阖眸,袖内双拳攥得骨节泛白。
如何破局?
曾深陷此局中最终惨烈收场的两人,重新被纳入那盘死局之中,铺天盖地的压抑涌来,便如同溺水之人,苦苦挣扎,却不知是在上浮或是下沉。
整整三日,永安的淮王殿下不曾踏出淮王府,金州外的西平王也不曾踏出军帐半步。
永安,淮王府。
楚策神色憔悴,怔怔地望着那盘棋,几近疯魔。
居高处者,除却荣华富贵与滔天权势外,还有无可逃避的责任,如戏子无异,连哭笑都由不得自己。
白衣青年敛袖落座在他对面,柳长诀扫了眼那棋局,清冷悦耳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是在愁这个,还是在愁金州?”
楚策眨了眨酸涩的眼,笑意泛苦,“在想金州对峙。”
柳长诀微蹙了眉,“当早下决断,若西夏以此为要挟,莫非还要一座座城池地让出去?”
楚策默不作声,他自然是晓得的,可阵前的梅庚又如何不知?
他甚至有些绝望。
当年西夏使臣入楚,他便要梅庚杀了姜戎这个祸害,到底还是留了今日的祸患。
梅庚出征时,他本以为梅庚会如愿战死沙场,而他亦可作为大楚天子,走得体面。
偏因姜戎一个奸计,若不杀梅氏满门与梅氏驱使西北军,便要屠杀所占城池内的中原百姓,逼得他走投无路,与梅庚反目,连死都那般难堪。
他并非是什么无畏无惧之人,怎会不怕?怎会不疼?
前世未能走出的死局,今生又该怎么办?
失神的眸子染上了凄惶,宽大袖袍扫在棋盘上,棋子刹那落了满地,凌乱若星盘。
“楚策?”
清冽似雪山冷泉似的声音蓦地响起,楚策刹那便从混沌中回了神,对上柳长诀明显存疑的眼神,他偏开脸,温声道:“失礼了,兄长。”
“……谁是你兄长。”柳长诀扫了眼地上散落的棋子,略微眯了眸。
楚策有秘密他是知道的,甚至那个西平王也神神秘秘,毕竟他的身份,这世上除了他已逝的娘亲、风月楼的上一位主人、大楚皇室的情报头子外,应当是无人知晓的。
偏生这两个人都拿这个来威胁他,柳公子稳了稳心神,方才恢复波澜不惊蔑视众生的高贵,旋即淡声道:“即便是神佛也做不到普度众生,楚策,别把自己想的太完美,你总要学会取舍的。”
“那依兄长之见,今当如何?”楚策轻叹了口气,收拾起了棋盘上的残局。
柳长诀缄默片刻,旋即轻声道:“你救不了所有人,他们想活命,不靠天就只能靠自己。”
靠自己…?
楚策动作忽地顿住,仿佛僵在原地一般,莹白如玉的指尖还夹着一枚黑玉棋子,若有所思地低喃:“等人救不如自救……”
西北军束手束脚地动弹不得,那么此刻城中百姓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自己。
“多谢兄长。”楚策起身,笑得如释重负,转身便去书案前铺开纸张,悬腕落笔,字迹劲瘦清秀。
一直以来将天下、将所有都放在肩上,被困在前世的梦魇走不出,本能的恐惧甚至让他忘了——还有机会。
彼时西夏进犯以此威胁,而今西夏却为自保出此下策,已非昨日。
柳长诀敛目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将散落在地的棋子收好,心道这小殿下怎的不听话,兄长兄长唤得亲切,谁应了?
——
西北战报传入朝中,向来主和的守旧派朝臣便又闹起来,嚷嚷着百姓为重,不如暂且休战,又是一番争吵不休,百官吵成一锅粥,主战的淮王殿下却不掺和西北战事,反倒上奏农耕之事,奏请变法。
垦荒者赏,减其赋税。
本就不安稳的朝堂,因淮王殿下请旨变法,彻底炸了锅。
骤雨匆匆,歇时恰至黄昏,天际流云似火,余晖赤红,大军扎营十数日,金州近在眼前,偏偏一步都靠不得。
主帅帐中,未着甲胄的年轻将军坐在案后,一身玄袍,面色冷峻,日日盯着探子回报金州情况,却寸步难行,暗自切齿。
秦皈步履匆匆进了帐,将刚接的密信递过去,“永安的。”
梅庚接过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神色倏尔凝住,坐姿也从懒散转为正襟危坐,盯着那密信瞧了半晌,方才道:“把齐修和葛楚叫来。”
梅庚神色微妙,指腹反复摩挲那清秀字迹,心底微暖。
曾深陷死局的楚策,竟为他寻出一条明路来。
分明恨不得将人时时刻刻留在身边,与他分离哪怕瞬息都是煎熬,什么理智?什么自持?
自别后,唯有相思是真。
梅庚缓缓吐出口气,趁无人之际,轻轻亲吻他的字迹,如同吻上了微凉的指尖,嗅着几乎散尽的些许墨香。
秦皈带着二人进来时,梅庚已然恢复常态,他手中仍捏着那张密信,笑意泛冷:“立刻联络西夏所占中原城池中我们的人,将西夏以屠城为要挟一事散布出去,告诉他们半月后无论金州城门开是不开,下令攻城。”
齐修愣了愣,呐呐道:“那万一他们真屠城该怎么办?”
梅庚眸染厉色,轻嗤道:“兵临城下,若城中百姓尚有自救之心,便该懂得反抗,内忧外患,金州必破,否则……”梅庚抬眸扫了眼愣神的齐修,“本王不是神,救不得所有苦难世人,遑论落在夏人手中的大楚百姓是何下场?他们既做不到一视同仁,便没资格治理大楚的国土。”
若夏人当真待大楚百姓与西夏子民如一,或许这岌岌可危的太平表象还能再维系一段时间。
可惜西夏与大楚之间恩怨已深,数年交战皆有伤亡,谈及对方无不恨得咬牙切齿,中原地大物博引得西夏觊觎,大楚多年强盛压得西夏皇族心生不甘,战事一起,便是死亡与血腥,亲近之人死在敌国手中,便是仇与恨。
故此割地予西夏后,城池中百姓便为俎上之鱼,任人宰割。
齐修与葛楚相视一眼,旋即拱手领命:“属下明白。”
梅庚望着密信上的字迹,眸光刹那柔和下来,轻声笑了,“让大楚的百姓明白,开了那道城门,便是新生。”
齐修错愕:“……”
葛楚微诧:“……”
王爷那柔情又缠绵的眼神,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出了门,齐修还震惊得说不出话,秦少爷在心底蔑视道,这算什么,他还瞧见王爷日日哄着淮王殿下用膳。
亲自喂。
十日后,金州城中徒生暴乱,大楚子民虽武器不精,却胜在人多,多年来忍辱偷生,而今又将惨遭屠城杀戮,在绝望与仇恨中压抑太久的大楚子民,如生在鲜血中的花,浴血怒绽,以血换取生路,凄艳而壮烈。
收到消息时,西北军当即发兵,同金州城内的百姓里应外合,大开城门,歼敌四千,姜戎负伤而逃。
金州大捷。
城中宛若人间炼狱,遍地残缺不全的尸首,泡在血泊当中,如修罗死境。
活着的人跪地哭嚎着,高呼王爷千岁。
年轻而冷峻的西平王翻身下马,站在尸山血海中,长枪支地映血色夕阳,凝望旷远山河,一字一顿:“我大楚的儿郎,皆是英雄——”
第一百章 乱象丛生
西北之战直至凛冬时节,西平王率军夺回七州,阵前斩杀西夏大将姜戎,连西夏公主姜梓川都只有逃窜保命的份儿,当年被西夏铁蹄踏过的国土,一寸寸地收了回来。
捷报不断传回永安,梅庚也从当年的骁勇小将成为威震一方的西平王,数百年来镇守西北的世家威名日渐没落,便象征着楚国的衰败,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西北梅氏灭族之时,便是大楚亡国之日。
但任谁也没料到,身着银甲手持长枪的年轻将军,动手前一刻还眉眼含笑,容貌俊美,风姿卓绝,下一刹那那双冷星似的眸子便涌现出铺天盖地的凶戾阴鸷,杀起人来果决粗野。
梅庚之名响彻西北,西夏军对之又恨又怕,临近年关时,梅庚率军攻破蔺州,直逼橹州,西夏终于忍不住要派出使臣和谈。
军帐中燃着炭火,将风霜严寒隔绝在外。
数月征战,本就气势迫人的西平王更像把染了血的厚重刀刃,与这寒冬格格不入地穿了件玄墨色的广袖长袍,既不像个富家公子,也不像个正经将军,听闻西夏使臣求见时扬了扬眉梢,低笑一声:“让人进来吧。”
然而瞧着裹了兽皮的美艳女子进来时,梅庚也着实愣了一下,面色倏尔戏谑起来。
一旁的齐修和葛楚对视一眼,都觉着脊背发寒——上回将军折腾死了那个姜戎时,也是这幅表情。
笑得比窗外狂风骤雪还冷。
“公主殿下。”梅庚坐得安稳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上下打量了眼妖娆美艳的西夏公主,嗤笑一声,“孤身一人进本王的军帐,勇气可嘉。”
姜梓川嘴角挂着笑,一双娇娇娆娆的美目内是森寒与怨毒,她冷笑一声:“西平王过奖了。”
她倒真不是一个人来的,只不过同行之人全被拦在了外头,连她的武器也给下了。
相看两厌,梅庚捻了捻指腹,敛下眼漫不经心地笑了,“当年焦兰殿内,公主可是威风得很。”
话至末尾,又带了几分冰凉。
当年西夏使臣入楚和谈,却在焦兰殿内对楚策欲行不轨,恼羞成怒将人打伤,梅庚记得真切,可偏偏姜梓川蹙起眉,眼底掠过一刹的迷茫,显然是前事已忘。
“公主出使大楚,逼着我大楚淮王殿下下嫁西夏和亲。”梅庚不徐不缓地轻声,余光瞥见姜梓川倏尔难看下来的脸色,倒生出几分愉悦,轻笑,“当夜发生了什么,公主应当还记着吧?我家小策不仅被占了便宜还险些丢了性命,此事本王多年来可都铭记在心,望有朝一日能回报一二。”
姜梓川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她虽然不记着什么宫殿,却清楚那晚发生的事。
当年她以为大楚亡国已然不远,便肆无忌惮同舅舅欺辱那文弱不堪的五皇子,谁知被大楚利用此事反将一军,好处没捞多少不说,回夏后还被母亲训斥不知轻重,为了个男人坏事。
“看来公主是想起来了。”黑袍的年轻将军眉眼噙笑,举止间透着矜贵,修长白皙的指节随手抓了案上粗制的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裂声伴着怒吼响彻军帐:“你该死!”
中原自古便自诩礼仪之邦,条条框框严明而复杂的规矩束缚,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便是其一。
但梅庚从来都不是个守规矩的。
他恨不得把眼前这条美女蛇似的女人剥皮拆骨,但西平王的震怒却让齐修和葛楚一震,王爷脾气从来不好,但二人还是被“我家小策”这四字给惊得面色微妙。
困扰了数月的难题终于有了结果,二人对视一眼——看来未来王妃是淮王殿下。
“你知道,姜戎是怎么死的吗?”梅庚仿佛忽而来了兴致,“他在战场上负伤被我生擒,我将他赤足缚于树上,双足埋进雪中一个时辰,再入沸水中滚一圈,再在他清醒时拆下来。”
梅庚语调平缓而悠长,仿佛只是闲话几句,却已经让姜梓川有些轻颤,她着实没料到梅庚手段如此残酷,甚至隐隐为自己此行托大而来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