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无理取闹的稚儿。
楚策哭笑不得,连连应声:“好,流放,你先放开我,折子还没批完。”
梅庚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撩袍坐在他身侧,顺手捞过一本奏折,“我帮你。”
他说得自然无比,理直气壮,低眸瞥见奏折内容时,倏尔噤声,面色微妙中含着几分冷意。
请旨选妃的折子。
“小策——”梅庚将折子递过去,言辞无比真挚,“你我已然成婚,是否该给臣个名分?”
楚策一时想不通梅庚这千回百转的心思,瞧见奏折的内容方才了然,沉吟片刻,竟附和道:“言之有理,西平王择日入宫?”
梅庚眉眼盈着笑意,“那臣今日可就不走了。”
天际夜色凉如水,烛火画屏,对影成双。
次日下了早朝,西平王优哉游哉地走到礼部侍郎身边,含笑问道:“孙大人家中女儿尚未婚配吧?”
孙征惊恐万分,心道莫非西平王瞧上了他女儿,连连陪笑:“家中确有小女。”
“哦——”梅庚眼里骤然涌现厉色,压低声道,“封妃入宫固然好,也得有命享受啊,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孙征倏尔白了脸,喃喃道:“是…是。”
——
御书房,新任楚皇面色冷峻。
“陛下。”骆宽叹道,“如今朝中可是有不少大人对西平王不满,长久下去,必出乱子。”
楚策敛下眼,不为所动,“无非是梅庚挡了他们的路罢了。”
他不纳妃不立后,当朝权贵自然心急,之前不在乎他与梅庚之间的亲密暧昧,如今却另当别论。
骆宽无奈,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恕臣直言,即便您与西平王如何情深似海,可西平王是个男人,便是您身上抹不去的污点,还需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楚策道,“骆大人以为当如何?”
当断则断!
骆大人暗暗想着,却不敢出口,于是冷静道:“见招拆招,堵悠悠众口,西平王被百姓称之为战神,尤其在西北极得民心,并非寻常男子,若百姓觉着您与西平王无过,必能堵住别有用心之人的嘴。”
楚策满意颔首,“骆大人言之有理,至于朝堂上,便有劳骆大人。”
被委以重任的骆宽当即便想反悔,忍了又忍,方才道:“臣遵旨。”
但事情的发展远远比骆宽想象中顺利得多。
梅庚早已料到他与楚策必受天下诟病,故此先前才毫不避讳地与小家伙亲昵暧昧,即便同为男子,在坊间他与楚策也早已被传成情深伉俪。
朝堂反对之音倒是不少,但有几个人真的在乎他与楚策是不是断袖?
各有利益牵绊罢了。
故此不少朝臣合力,弹劾西平王滞留永安,居功自持,言行放肆,藐视天恩,狼子野心。
总之,此人为佞臣,实在当诛。
狡兔死走狗烹,历来如此,本以为楚皇会顺意对西平王发难,谁料楚皇将折子通通带上早朝,逐一应对,却也不过一句话——朕准的。
再有多言者,便被御史台追查不休,接连贬黜数位朝臣后,他们总算是歇了心思,不敢再招惹西平王。
甚至不少曾以为淮王同西平王做戏者,此刻匪夷所思——这两人当真是一对?
手握实权,稳稳当当立于高处时,便足以蔑视天下人。
譬如先前贪图享乐醉生梦死的先皇,不也是安安稳稳地在龙椅上享受了一辈子。
楚策登基不过一月,梅庚收到陆执北的信,恭贺之余便是惴惴忧心。
梅庚思忖着,提笔回了一封信,提及先前与陆大小姐和离的赵贤,前几日因花柳病病逝。
新君改国号绥和,与前世接下的烂摊子不同,如今的大楚已非昨日可比。
绥和一年春,天降灾,水祸起。
前世那场水患,竟提前数年,汹汹而至。
瞧见奏折时,梅庚与楚策同时沉默。
这些年因疏通水患挖掘分支,但到底需要时日,并未完全竣工,来势汹汹的水患吞没城镇村庄,终是未能躲过前世劫数,甚至这水患还提前了几年。
朝堂上下再次紧绷不已,也无人在乎西平王与陛下那些风月事,忙于赈灾事宜。
风月楼,沁着茶香的风雅之地,连丝竹之音似也染了新茶淡香。
“林书俞跑了。”柳长诀神色微冷,“我的人没拦下他,看其路线,应是要去北地。”
“北地?”梅庚细细思量。“忠王的封地?此人不除必定要兴风作浪,绝不能留。”
林书俞绝不是个安分的主,他如此果断地弃了楚洛,必然是给自己准备了后路。
“我知。”柳长诀抿了抿唇,“淮水水患不可小觑,又来得太巧,我担心洛阴教会借此做文章。”
是太巧,新君刚刚登基,便出了这场天灾。
梅庚忆起,当年也是因那场水患,天下人指摘上位者无能昏庸,方才引得天神降下天罚。
思及此,梅庚袖内的双手蓦地攥拢,面色紧绷而冷峻,“不是还有个替罪羊吗。”
柳长诀一怔,“什么?”
梅庚眼里尽是阴鸷冷色,缓缓道:“楚恒之。”
若论昏庸无道,这位做下的事天下有目共睹,可不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北地战事
梅庚等来的是陆执北的密信,快马加鞭送到了永安。
前生陆执北死于北方部族叛乱,好巧不巧,今生又赶上了北地兵变。
“北地有变。”梅庚眸色深沉,拢指紧攥成拳,骨节泛白,沉声道:“忠王世子楚畑夺权,林书俞又逃往北地。”
二者之间必有牵连。
甚至……
楚策将他的猜想说出了口:“或许楚畑就是备用的楚洛。”
一旦北地兵变,尚在北地的陆执北便凶险万分。
梅庚思忖片刻,反倒平静下来,“他既要我们放心,应是有了应对之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难为林书俞用心良苦,我猜不久北地便要反了。”
楚策便极淡地笑了笑:“且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手段。”
他澄澈的眼里落了细碎的光,看得人心痒,梅庚自然而然地伸手将人揽在怀里,掌心抚着微凉的帝袍,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别再一个人做主。”
楚策知道他说的是前生那场算计。
沉默持续了片刻,年轻温和的新君轻描淡写地道:“我们不会再被逼到那种地步的。”
“是,不会的。”梅庚呢喃了句,忽而满怀柔情地亲了亲他的发,“待天下平定,我回来娶你。”
“好。”
他说回来,便是要走了。
梅庚甚至没能等到天亮,连夜带着秦皈出了城,漫天散乱的星,快马疾驰。
梅庚与秦皈不过二人,轻装上阵,连夜赶往北方,在此之前,他调兵的亲笔信也传回了西北。
楚畑造反的消息是半月后传入永安的,忠王世子称楚皇弑父杀兄谋夺皇位,登基后血洗忠臣,昏庸残暴,不配为君,如今降下天罚,水祸四起,皆因昏君之故。
嘴长在人身上,那夜宫中发生的事本就无从探寻真相,但楚策多年来在坊间声望极佳,登基后除的也都是恶名昭昭的贪官污吏,百姓无不拍手称赞。
甚至无需刻意推波助澜,百姓便已然将天罚的矛头指向北地。
有了这个引子,北地联合夷族起兵,一路向南,于辽北之野同驻守的辽北军动了手。
短兵相接,梅庚与楚策担心不已的陆大公子混得风生水起,楚畑将之视为心腹,谁料辽北之野陆执北倒戈相向,杀了楚畑一个措手不及。
北地叛乱战事胶着,又有夷族相助,辽北军不似西北军骁勇善战,半月之内,已有败势。
辽北嫘州,楚军营地。
帐中,数位将领围着沙盘,一身戎装的陆执北早已褪去满身江湖侠气,面色微沉:“嫘州易攻难守,若不转守为攻,便是必输之局。”
主帅童钏已然年过不惑,却魁梧壮硕,虎背熊腰,满面匪相。
众人闻声皆瞧向童钏,陆执北暗暗咬牙,却听得童钏笑了笑:“陆小将军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如今北地军势头正盛,我等避其锋芒,待其力竭再行反击也不迟。”
陆执北强忍怒意,“童将军,若我等严守不攻……”
“陆小将军!”童钏骤然低喝一声,已然带了不悦神色,“辽北军本将还做得了主,军令如山,切莫多言。”
陆执北气得哆嗦。
这童钏整日避战,分明是怯了北夷与楚畑,如此下去根本撑不过七日。
“报——”
帐外探子高声道:“童将军,有人自称西平王,携陛下亲笔,要入营地。”
童钏一怔,当即沉下脸道:“赶出去!西平王如今分明在永安城,怎会到嫘州来?”
帐外静默一瞬,旋即传来探子颇为为难地应声:“可……可他还带了十万大军。”
童钏脸色刹那僵冷得可怕,咬牙切齿地道:“……请进来。”
“是!”
身着墨色华贵长袍的男子撩开帐帘,一双锐利星眸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气势凌人,负手冷笑:“本王奉皇命,协同辽北军平定逆贼,却是不知辽北军何故龟缩不出?”
童钏笑意微僵,还未开口,陆执北便十分解气地接过话,将童钏先前所言重复了一遍:“童将军方才说,北地军与夷族气势正盛,欲待其力竭再行出兵。”
两人彼此交换个视线,梅庚默契地明白了陆执北的意思,淡而疏冷地微挑眉梢,噙笑反问:“辽北之野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大军困于城内难以施展,童将军是想等着人家破了城门再殊死一搏?”
童钏这下笑不出来,满额的冷汗,赔笑道:“怎会如此,可这辽北军由末将统领,王爷若觉着末将此举不妥,大可带西北军迎战。”
有一瞬间,梅庚觉着童钏以为他是个傻的。
他带西北军迎战?好让辽北军坐享渔翁之利?
哪来的好事能砸他童钏狗头上?
“辽北军由你统领?”梅庚敛了笑音,眉宇间戾气翻涌,如缓缓出鞘的利剑,寒芒逼人。
这毕竟是辽北,童钏手下二十万精兵,见着西平王虽有所畏惧,却很快恢复常态,心道我的地盘哪由得旁人做主?
故此便匪气横生地笑了笑:“那是自然,辽北军本就是末将……呃——你…!”
话未尽,冷芒掠过,灼亮银刃迅疾如电,割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如注,喷溅上沙盘染出大片血腥。
童钏瞪大了眼,难以置信般盯着那维持着甩刀而出手势的西平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满目的怨毒不甘。
任谁也未料到,西平王竟会直接下杀手,杀了辽北主将。
然而那刚刚夺了人命的凶手满面和善,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慵声笑道:“那现在,辽北军是本王的了。”
军帐中死一般的寂然。
众人望着死不瞑目的童钏,一时间脊背发寒。
这西平王果真如传闻中般矜骄不羁,狂妄自傲,竟在阵前杀了统领辽北军的童钏!
但陆执北与众人不同,他唯一一次见过梅庚在战场时的模样,便是梅庚重伤昏迷之际,也是头回瞧见如此张狂狠戾的梅将军,一时目瞪口呆。
——这也太爽。
见无人应声,梅庚笑意不变,扬声吩咐道:“来人,将童将军的尸首悬于城门,龟缩避战者,皆如此人。”
随行而至的西北军便进来将尸身拖出去,动作干脆利落且冷漠。
帐中将领见西平王如此不留情面的狠辣,吞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齐声应了句是,生怕下一个挂城门上的便是自己。
待帐中人退下时,陆执北才上前一拳怼在了西平王肩头,笑道:“你怎么来了?西北和永安怎么办?”
西平王敛下眼,掸了掸肩上墨色长袍,不以为意道:“永安有柳长诀和虞易,齐修和葛楚镇守西北,如今还是你这边要紧,我带了两千精兵先行赶来,秦皈率大军后至,辽北状况如何了?”
陆执北笑意淡去,叹了口气:“势均力敌吧,我到北地后便知楚畑野心勃勃,假意归顺,挑拨他夺权造反,替他暗中行事,可他始终隐忍不发,直至前些日子府中来了个幕僚,见了面竟是林书俞,他对我有疑,但碍于楚畑并未多言,谁知辽北之野我反戈相向时,方才知道他们又勾搭上了北夷。”
“林书俞早便防着你呢。”梅庚瞥了眼染血的沙盘,眼底冰冷,“正好,北方各部也该教训教训。”
北方四月芳菲始,辽北战线却是腥风血雨。
西平王阵前斩杀主将童钏,三日后率军迎战,阵前斩杀敌将三人,枪尖扫过处尸横遍野,军心振奋,大败北地军。
北地军退守元城,楚畑气得踹翻了武器架,满地刀剑交错,映他暴怒到扭曲狰狞的脸色,“混账!此战若败,我们全都要死在北地!”
他猛地瞧向云淡风轻的林书俞,怒极斥道:“你还不赶紧想办法?!”
林书俞略微眯起眼,手里捏着精巧瓷盏,淡淡道:“急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败了一场而已。”
“你说得轻松!”楚畑愤懑之下掩饰着惶恐。
西平王之威名他早有耳闻,本以为有能力一战,谁料想陆执北竟临阵叛变,北夷那群废物也节节败退。
自古以来逆贼若不荣登高位,便是死无全尸,他已隐隐后悔,夺了北地便是,为何还要觊觎永安那万人之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