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在宫中的五皇子,为何会出现在王府院墙外?如今宫门都下了钥,他是打算在王府外站一整晚?
楚策低垂着眼,温吞吞地轻声:“自然是来找你。”
他一如既往的平和,却收起了少年气,如同一口沉寂的枯井,了无生机。
梅庚有些恍惚,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楚策,是日光照不进的幽暗深渊。
他曾无数次想要涉足那片黑暗,最终走得遍体鳞伤,走到了穷途末路。
夜风轻,月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落在树下少年的肩头,斑驳出柔和光影,似江南的水光粼粼。
“梅庚,你要放弃我了吗?”
楚策轻轻地问,仿佛不甚在意,语气缥缈。
梅庚却是一怔,他确想同楚策疏远,可这般直白地问出来,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
两人之间又是静默,楚策的神情无悲无喜,甚至是木然。
他不该这么平静。
梅庚心想,徒然烦躁,甚至想质问他为何如此波澜不惊,又有些想笑,人家压根就不在意他,纵是被疏远也处变不惊,而他仿佛是个浓妆艳抹的滑稽戏子,自顾自地唱这场可笑的独角戏。
面色极冷,甚至蕴起凶戾,梅庚伸出手,双指钳制住少年的下颌抬起,强迫对方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反问:“是,又如何?”
可楚策眉眼却平静依旧,不避不闪地迎上那道裹挟惊人煞气的目光,遂启唇轻轻地道:“我从未求你护我。”
——我从未求你护我。
一句话狠狠地砸在心口,梅庚的笑几乎狰狞,说得不错,是他犯贱,倾尽深情却成了场笑话。
梅庚声音嘶哑地问:“那你现在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楚策那双没有神采的眸子更黯,他动弹不得,便敛下眼,声音微涩,“要护我的是你,放弃我的是你,莫非我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他又变了个人,是梅庚从未见过的,不甘,坚强,甚至那双眼中,噙着一丝丝的希翼,如临渊蝶舞,蝶翼沁血,鲜血淋漓地盘旋,每一次挥动翅膀便滴落下猩红的血珠儿,仍旧不肯放弃,脆弱而坚韧。
“……”
梅庚没想到他竟会委屈反问,倏尔怔住,定定地说不出话,甚至连手上的力道都轻了许多。
“你……”
“我知道。”楚策打断了他的话,始终麻木的神情终于变幻,多出几分压抑着的倔强,他轻声带涩,“你怨皇室无情,可我亦…如履薄冰。”
梅庚却当他说的是当今圣上对战死的前辈们无情,楚策这个不受重视的皇子,自然也地位不稳。
小皇子偏开脸挣脱开桎梏,下颌上已经印了个泛红指印,他倚着粗糙墙面,轻轻抿唇似是在忍耐着什么。
原不想说这些的,楚策在心里苦笑,他蜷指蹭了蹭眼角,垂首低声:“梅庚,我只想好好活着。”
一句话,几乎击溃梅庚此刻全部的冷硬。
记忆再度交织重合,前生的少年也曾是如此,彼时他问:“殿下为何争储?”
回应只是一句模棱两可的“我只想好好活着”,为了这句话,他不惧刀山火海,为他镇守四方,无畏死生。
可最终,他未能予他海清河晏的江山,也未能挽救飘零动荡的大楚。
究竟是谁错了?
梅庚觉着透不过气,胸口压着的是浮沉尸海,是那些无辜将士亡魂的嘶嚎哭喊,无论是谁负了谁,可那惨死的将士,何其无辜?
良久良久,梅庚阖起眼,轻声道:“殿下,容臣…想想。”
想想该如何面对你,该如何…信任你。
若前生大楚山河平定,他如历代西平王镇守边疆,是否便能免去前生的惨烈收场?
梅庚放不下前世的种种,那是挥之不去的梦魇,他几乎慌不择路地想尽一切办法,让事情发展偏离前世轨道,借此来改变前生的结局。
可楚策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如今的他什么都不曾做错,若断了他争储之路,势必也断了这个弱势皇子的生路。
梅庚迫己冷静下来,功高震主又如何?他偏是要凌驾于帝王之上。若成为权倾朝野的权臣,那么皇位上坐着的究竟是谁,或许也不重要。
然而丝毫不知梅庚想法的楚策也有自己的考量,他无声地轻叹了口气,好歹今夜的目的也算达到——梅庚不再那般抗拒他。
他们之间那道染血的缝隙,总要一点点修补靠拢。
两人各怀心思,琢磨着算计对方的同时,逐渐冷静。
“那个……”楚策忽然小心翼翼地开口,漂亮清透的双眼眨了眨。
心中天人交战的梅庚也不得不暂且回神,纡尊降贵地施舍了个询问目光过去,便瞧见小皇子脑袋一歪,温温和和地道:“宫门下钥了,今日恐怕回不去……”
换言之,我睡哪你瞧着办。
轰——!
又是一道惊雷响在耳边,梅庚有些眼前发黑,他还没考虑好究竟如何相待,这小家伙便已经要登堂入室了?
不对,楚策可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少年,这小家伙自小便厉害着,连虞易算计别人都得搭上自己,可楚策当年可是兵不血刃地便登上了皇位,脚下踩着的白骨数不胜数。
他怕是早就准备要在府上过夜了。
梅庚眯了眯眼:“你早就想好了?”
“嗯。”楚策轻轻颔首,应得倒是爽快,耳尖却有些细微地发烫,染上层薄薄的红。
“……”梅庚颇为奇怪,前世楚策对他确实依赖,却从未留府过夜,莫非是今生他刻意疏远,方才如此?
他深吸口气后问道:“你就不怕我让你露宿街头?”
楚策认认真真地答:“你不会的。”
语气十分笃定。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
梅庚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反问,在楚策那充满信任的眼神下,没说出口。但他总有种诡异的错觉——仿佛在被这个小崽子牵着鼻子走?
但事实是,他还真就不会。
于是西平王冷着脸,抱着小皇子,翻了自家的院墙。
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房,将小皇子安置在就寝卧房中,再三勒令——不可踏出房门,梅庚这才准备去瞧瞧虞易三人。
然而在暗处目睹一切的秦皈并未瞧见梅庚离开便默默转身,神情复杂。
…五皇子还是个小孩,王爷此举实在…禽兽。
第二十六章 收留虞易,少年睡颜
陆执北和风溯南带人进府,惊动了苏婧,她忙将虞易安置在客房,从陆执北等人口中知道了事情经过,却并未多言。
她与梅振义大多时间在西北,将梅庚与秦皈留在永安,还多亏这些兄弟在他身边,自小长大的情分,梅庚又是重情重义的人,虞易若是有事,他定不会袖手旁观。
安顿好楚策的梅庚匆忙赶来,见刚出门的苏婧略微怔了怔,当即收敛起通身戾气沉郁,颔首道:“母亲。”
苏婧柳眉微挑,伸出手拍了拍自家儿子肩,低声:“放心,堂堂大楚西平王府,不至怕了他个侯爷。”
梅庚哑然失笑,这话与“官大一头你压死他”一个意思。他瞧着苏婧眼角不甚明显的细纹,目光柔和,轻轻应下:“母亲说的是。”
他还是头回听见知书达理的母亲说这种话,可见西北之战与父亲的死,让这位素来温婉的王妃不得不强硬起来。
梅庚轻轻叹息,他已见她鬓边多了白发。
“嗯,进去瞧瞧吧。”苏婧挽着披帛施施然离开,眸底却暗噙冷色。
永定侯府那点破事,莫说传遍永安,她远在西北时便听闻,定远将军家的嫡女她也曾见过,是个端庄贤淑的姑娘,却孤傲了些。
却未想落得如此下场,连儿子都举步维艰。
屋内燃着烛火,虞易还未醒来,三人在屏风外檀木桌旁坐了一圈。
风溯南摇着折扇感慨万千,“梅庚,你娘也太好了吧,你看我爹和我娘,一个比一个凶残。”
梅庚莞尔,遂敛去笑意,俊毅眉眼涌上森寒,轻声问道:“虞易如何了?”
“死不了。”陆执北语调一沉,咬牙瞥向风溯南,“我和梅庚这两年不在永安,虞易是怎么回事?虞澜再大的胆子,怎敢当众对他动手?”
啪嗒。
折扇掉桌面上,风溯南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满脸憋屈地抿了抿嘴,憋出一句:“你还好意思问?”
陆执北满脸都写着疑问。
风溯南啪的一巴掌拍桌子上,起势像要开腔,悲愤欲绝:“你们一个两个都出去了,让我自己在永安应付那群豺狼虎豹,你们知不知道,太子和老四合起伙来坑五殿下,爷又进不了宫,就去年,五皇子从凝辉楼台阶跌下去,断了腿,爷是想尽法子才把药送进宫去,不然他那双腿算是废了。”
话音未落,周遭蓦地浮起寒气,瞬时便从临夏进了寒冬。
梅庚捏着茶杯的骨节泛白,眸内映着跃动烛火,却是极寒,风溯南似有所感地顿了顿,便听见梅庚沉冷声音:“继续说。”
风溯南咽了口唾沫,气焰低迷了不止一星半点,又哼哼道:“这事儿虞易也知道,梅庚在的时候,永安城没人敢惹五皇子,可那西北战败的军报一条一条传回永安,虞易和梅庚交好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不仅在侯府过得水深火热,就在外也是一样,朝堂林党得势,从先帝开始就吃败仗,武将也愈发势弱,局势这么乱,我就算是有三头六臂,我也没法子两边救火啊!”
一时寂然。
陆执北怔了半晌说不出话,他本就不喜永安这官场争斗,自认带兵征战也不及梅庚父子与父亲,就连离家都是偷摸跑出去的,如今回来不过是被情势所迫,他终归是陆太尉的独子。
气势汹汹质问风溯南时没想太多,如今想来,梅庚走是为守家保国,可他却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又哪来的资格去诘问?
三人又是半晌无言,忽而,咔嚓一声。
精致青瓷杯碎了满桌,温热的茶水和着鲜红的血,一滴滴地连着串淌下去。
那只瓷盏到底还是没能在梅庚手里保下小命,风溯南和陆执北同时一滞,便见那容貌俊美的年轻人眉心涌上惊人煞气,如同氤氲着的浓稠黑雾,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活脱脱一个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索命修罗。
他轻轻道:“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梅庚并非想不到楚策和虞易会受委屈,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未料到他们竟会被欺辱至这般地步。
这看似无甚说服力的保证,却让风溯南和陆执北无从置喙。
“这次的事交给我。”梅庚若无其事地收了手,低目瞧着深深嵌入掌心的碎瓷片,雪白的瓷,猩红的血。
风溯南和陆执北这次都默不作声。
瞧西平王跟个煞星似的,哪还敢出声反驳?
——
二人走后,梅庚坐在原地良久,随手将碎瓷片摘出去,将染血的手洗干净,出了房门。
院子里显得荒芜,下人不多,草木枯黄,梅庚淡淡扫了眼,便借着月色回了卧房。
还未进门,便远远瞧见烛光亮着,他轻轻推门而入,迎面便是那屏风外正趴在桌上的少年,睡得香甜,呼吸平稳。
如今年纪小,眉眼稚嫩,面若白玉,分明是永安长大的小家伙,那精致小脸却是江南调的风情,温软绵糯。
梅庚见过这人长大的模样,当真是眉眼如画,长身玉立地在柳树下一立,便能将初春冷寒的天,站出江南四月的风景。
美得不可方物,即使妖如虞易,也比不上楚策那似雪的素净。
他站在门口也不知多久,才惊觉门还开着,顺手便将门带上,还轻手轻脚地怕惹了小孩睡觉。
做完才反应过来,梅庚苦笑,他这是干什么呢?
脚彻底僵住,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曾对他体贴入微,这些下意识的关怀便入了骨。
他轻叹着上前,也不管是否会扰了少年,便将人抱了个满怀,往屏风后走去。
小皇子一动不动,梅庚便猜着他是醒了。
楚策不说话,他便权当人还睡着,抱回了房放榻上,自己往边上一坐,借着烛光瞧小家伙还没长开就已然极美的脸,一时看出了神。
掌心存留着温热,他却不自觉地想到那晚,亲手杀他的那晚,凶狠残酷,手里人皮冰凉,几乎要将整只手冻伤。
掌心那瓷片划出的伤口忽然丝丝的疼。
第二十七章 各念旧事,再生愧意
那几乎是他们之间无法抹去的沟壑,梅庚骨子里的执拗变成了疯和狠,对楚策恨到杀之也无可纾解的地步。
烛光下少年面容恬淡,与前世临死前面色枯槁截然不同,更别提最后那血肉模糊的狰狞模样。
这么一看,梅庚破天荒地觉着有些愧意。
楚策那道圣旨,灭了梅家,害了将士,这是梅庚的心结,死死禁锢着心脏的死结。
楚策决意争储那日起,梅庚就明白他们之间再无可能,楚策要做皇帝,他认了,他帮他;楚策要娶妻生子,他也认。没了爱人,梅庚这一腔热血便撒给了泱泱楚国的江山。
他固守西北,舍命拼杀,那股疯劲狠劲在战场上也是出了名的,枪尖沾了血,握枪的人也成了疯狗,再不是那文武双全皎如玉树的大公子。
往事不堪回首,但梅庚却时不时地会想起,很快思绪便又扯到了眼前装睡的小皇子身上,视线便难以自制地游弋到了那双纤瘦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