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辉楼有多高他清楚,从上头摔下来,竟还要靠着风溯南想方设法地递药进去,这事儿即使是前世,他也不曾知道。
鬼使神差地,他竟伸了手,轻轻抚上了楚策的膝,一寸寸地往下游弋,恍惚记起前世楚策身子不好,尤其腿疾常犯,每逢阴天下雨便痛得下不了榻,冬日更是难熬。
他知道楚策在宫中受了不少委屈,落了病根,但楚策没提过,他自然也就没问。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竟凶险到险些废了腿这种地步。
他想得出神,装睡的便不坦然了,那携着温热的掌心在腿上摸来摸去,隔着衣服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楚策颇为欲哭无泪。
这不光明正大耍流氓吗?
偏偏装睡是装了,就这么醒来岂非更尴尬?
楚策屏息竭力忍着,面颊却氲起淡淡的薄红,直直地蔓延到了耳尖。
羞臊得慌。
房中静谧,楚策也不明白梅庚这闹得是哪一出,想了又想,发觉梅庚只是在他膝上来回磨蹭,最多抚弄下小腿便又摸回去,倒是没再碰别的地方,这么一思忖下来,只当他是想起前些日子为了这个王位跪求圣旨的事。
他心里好笑,又觉着泛酸。
楚策生在宫中最阴暗之处,彼时的他确无什么壮志雄心,只想吃一顿饱饭罢了,甚至连报复都不敢想。
直至梅庚出现,怀着满腔的热忱护他,被宠着的自然有资格想要更多,楚策便是这么一步步被梅庚宠成了兵不血刃夺人性命的帝王。
楚策想七想八的,最终也想到了前世的那晚,他当真是没想到梅庚能狠到那地步。
从梅庚攻入皇宫那天起,楚策便知道大势已去,却想不到数年不见的梅庚早不再是意气风发的西平王,笑得邪异,满眸烙的疯。
囚他作践他,楚策都默不作声地忍下,他心头有愧。
可梅庚屠他嫡系子嗣,后宫嫔妃各个死在他眼前,就连太子也活生生那般屈辱而死,楚策也是真恨得牙根痒,更别提那剥皮的极刑,被活生生晾着断气,如今想来,楚策都觉着浑身疼得厉害。
再次醒来时楚策麻木不已,恨不得一觉再睡死过去,努力这么多年爬上的龙椅,可好,死了一次,全回到起始点了。
再想到梅庚这个冤家,楚策颇为忐忑,他将之视为恩人,梅庚的报复也便在情理之中,这才豁出去般跪求封王,他自然知道凭借这卑微身份,他那个做皇帝的老子搭理都不会搭理他,他跪的哪里是皇帝,不过是想借着这一跪,挑唆太子和四皇子明争暗斗,好让梅庚做这个获利渔翁罢了。
于是两个老谋深算的主儿各想各的,最后还是梅庚先收了手,抬眸一瞧,小皇子闭着眼却红了脸,气息不稳,当即反应过来自个儿刚干了什么,一时也无言。
西平王无声唾弃自己,怎对着个小孩如此轻薄。
“腿怎么样了?”梅庚开了口,俊美面容上仿佛写着“一本正经”四个字。
楚策丝毫没有被戳破装睡的窘迫,反倒极自然地睁开眼,水汽阻了视线,颇为模糊,隐约瞧见那道如同铁剑似的身影,一时没分清前世今生。
直到视线慢慢清晰,瞧见了年轻人的容貌。
梅庚并非寻常武将那般眉眼粗狂,反倒生了副极俊美雅致的容貌,举手投足皆是贵气,不同糙汉也不是儒将,倒像是个玉树临风的贵公子,天之骄子般的贵气矜骄。
四目相对,楚策怔了怔,他许久未曾这般认真地瞧过梅庚,一时间便这么愣愣地与他对视。
当年强迫楚策也不见有什么的西平王罕见地有些面皮发烫,他微微挑了眉,便又是一副贵公子的做派,哼出了个笑音:“看什么?”
原本也就是一句揶揄,楚策却认认真真地答了:“看你。”
“……”
梅庚瞬间哽住。
他有种诡异的错觉——这小家伙在调戏他?
楚策抿起嘴忍着笑,他老早便知道梅庚瞧着是个尊贵公子,却不是个会调情的,哪怕是两人滚龙榻上时,这人也只知道蛮干。
也正因此,他的温柔是极致,是淋漓尽致的柔情,不掺杂欲望与索求。
这么一想,楚策又笑不出来了。
相对无言了半晌,楚策又慢吞吞地道:“晚了,睡吧。”
少年的声音清润,加之刻意放软,显得绵糯温朗,咬字都是水乡的温柔气儿。
梅庚面色一僵,少年坐在榻上邀他共眠,让叱咤风云的西平王罕见地不知所措。
当年打进了皇宫里,梅庚身上甲胄未卸直奔着太和殿上去,压着身着玄龙袍的帝王在早朝议事的大殿来了一回,下流禽兽的事儿可没少干,想上就上,揉圆搓扁全凭心情。
可现在眼前的可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孩,干干净净地往榻上一坐,烛光映着眉眼,出尘脱俗的不容玷污。
梅庚没来由地心虚,半握起拳,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背影颇显狼狈。
留下楚策愣愣望着门,寻思这人闹什么脾气?
当年脱他衣服可是半点不含糊,一扯一勾就撕碎件华贵龙袍。跑出门去的梅庚自然不知楚策的想法,还当他是个未经世事的崽子,扶着额头望月长叹——这债到底是谁欠了谁的?
第二十八章 梅庚生疑,太子拦路
烛火摇曳,万家灯火已熄,梅庚枯坐书房,墨香浮动,却了无睡意。
前生他光顾着被背叛的痛,以及那些人命砸在肩上的重量,几乎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那人,举兵造反。
彼时的楚策早已失了民心,百姓将梅家军当神,他却杀了个干净,自然会为自己留下后患,楚国岌岌可危,楚皇千夫所指,否则他也不会那般轻易地攻入皇城。
可方才他忽然反应过来,楚策是个极精明的小家伙,就如方才,他想进王府,几乎毫无阻碍地便睡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从小到大他都是个小狐狸,知道隐忍,也懂得如何往上爬。
临战斩将是大忌,他为何如此狠辣,一动手便彻底灭了梅氏一族,甚至连剩下的两千梅家军都不放过。
他被恨意蒙了心,直到现在才开始反思,西夏刚刚休战,圣旨便到了西北战线,即便是楚策要杀了他这个心腹大患,为何要选这个最不该的时间?
他那不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梅庚恍惚间觉着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但又偏偏隔着层云雾看不真切,就如同楚策这个小崽子,怎么都看不透。
慌乱如野草般在心里疯长,梅庚紧攥着拳,青筋毕露。
彼时事成定局,梅庚只顾着复仇,直到如今一切回到原点,从头思索,梅庚终于发觉到了不对劲。
可现在这事儿还没发生,就算是查也无从查起,梅庚脑仁嗡嗡地疼。
总不能把卧房里的小家伙拎起来,质问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苦思了一夜,梅庚脑子里乱成浆糊,于是一大早穿好了绣着金线的朝服,就把睡得香甜的小皇子拎起来,准备上早朝的路上将他也打包送回宫里去,同时在心里唾弃,宫里丢了个皇子都没动静,真怀疑这小家伙到底是不是老皇帝的种。
怀着万般幽怨,和正说话的虞易秦皈两人撞了个正着。
瞧见虞易唇角微妙笑意与秦皈僵硬的神情时,梅庚一口气憋在胸前,十分愁苦地寻思,就不该走正门!
虞易是晕着进王府的,自然没瞧见楚策,而楚策昨夜躲在墙角,也没看清虞易,一大早打照面,清隽的眼眯了眯,伸手攥住了梅庚一片暗蓝的袖袍。
“多谢。”虞易轻轻颔首,是谢昨夜梅庚相助。他隐隐猜着些梅庚对楚策的心思,还是觉着匪夷所思,毕竟楚策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男孩,又轻声道:“五殿下。”
“虞公子。”
淡如水地回了一句,楚策也不再多言。
虞易和楚策相处不多,还没熬到楚策登基就去了,自然也没什么交情可言,楚策也不在乎先前风月楼虞易的挑拨,只是无端的有些烦躁。
浮躁之余便是沉默,在心里若有所思。
虞易的容貌极美,俊美近妖,加之常年染病的羸弱之态,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梅庚前生无妻无妾,又与他行过那档子事,分桃断袖无疑,这么一想,生性多疑的楚策便不由想到更多。
于是…更烦躁。
这简直是两辈子加起来都没体验过的心烦意乱,当初梅庚对他千依百顺,他也便投桃报李,二人可谓君臣相宜——当然,最后那一段是意外。
他们之于对方,必是最特殊的。
即使是临死前,梅庚对他恨之入骨,但也不曾对别人好到哪去,是以如今想到梅庚也有可能会对别人好,楚策终于开始意识到何谓独占欲。
回宫的路上楚策一言不发,介于他一向不多言多语,于是梅庚没发现半点不对劲,只思忖着以后该怎么对楚策。
那些人命总归忘不掉,可想忘掉楚策也不容易。
两人各想各的,结果还没到宫门,便遇上了不速之客。
远远瞥见那身着暗玉紫色长袍的男人,楚策和梅庚的脚步同时顿住,而后蹙眉,动作极其一致。
“这不是老五吗?这么早,是想出去,还是刚回来?”
楚砚,皇后嫡出的大皇子,还未至及冠之年便被册封太子,入主东宫。生了副盛气凌人的相貌,吊梢眼总像是蔑视,加之那毫不掩饰的倨傲尊贵,算是英俊却总显得刻薄。
从小到大都是这幅不讨喜的样,梅庚打心底里嫌弃。
楚策敛下眼,恭谨又怯懦,温声道:“太子殿下,正要去尚书堂,等太傅下了朝讲学。”
见他巧妙地绕开出去回来的问题,楚砚脸一沉,而此时宫道上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上早朝的官员,瞧见太子与五皇子对峙,身边还有个崭新的西平王,当即各个面色微妙,这种场景他们大多不是头回见。
太子找五皇子茬,梅庚偏要跟他对着干,几乎每次都以太子灰头土脸地被气走为结局。
许久未见这个场景,在短暂犹豫后,所有路过的朝臣都尽量往边缘靠,路过时脚底抹油迅速走开,一个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步履生风,生怕被波及。
入朝不满两年的小官们则是满头雾水,实在不知平日拽得二五八万的大人们怎么见了鬼似的。
“太子殿下在这啊——”
一道悠扬声音传来,身穿月白银线蟒袍的年轻男子揣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玉冠束发,容貌颇为俊逸,唇边笑意不深不浅,春风拂面,不同于太子的目空一切,而是极度的内敛。他瞥向楚策和西平王,调笑道:“五弟还是那般粘着西平王,叫为兄的情何以堪?想必昨夜是去寻王爷了。”
这话说得亲近,可听着却刺耳。
于是过道的人脚步更快,心道这下好,洛王殿下也掺和进来了,谁不知道四皇子洛王向来跟太子不对付?
梅庚眉梢微挑,他可太知道这两位各怀鬼胎的殿下,洛王这话听着像是为楚策解围,实际上却是给了太子发作的由头——夜不归宫,有违宫规。
都是老把戏了,这一唱一和的,怕是要抢说书的生意。
眼瞧着前世两个败军之将在眼皮底下明枪暗箭,梅庚磨了磨牙,还真有种想把这俩再送回阴曹地府的冲动。
第二十九章 下定决心,早朝争执
三个男人加上一个少年,气氛诡异且僵硬,无论楚砚和楚洛出身多高,但与梅庚相比气场便弱了大半。
但梅庚毕竟不能当众杀了这两位皇室的殿下,他睨了眼垂着头的楚策,心想你跟我来劲儿的本事哪去了?
“五殿下昨夜确实不在宫中。”梅庚伸手拍了拍楚策的肩,像是安抚,又似笑非笑地道:“倒是两位殿下,弟弟丢了都不知,想来若是太子或是洛王整夜不归,整座皇城都要惊动起来四处寻人了。”
明着讥讽,梅庚向来如此嚣张桀骜,太子当场便变了脸,冷笑道:“好个西平王。”
他一顿,忽而面色又变为讥讽,存着几分幸灾乐祸,拂袖而去。
“永定侯可气得不轻,西平王自求多福吧。”
昨儿永定侯府家的小公子,让人一脚踹吐了血,今早便传遍了永安城。
不过…那又如何?
那小子自作孽,敢当街对兄长动手,加之虞致壬宠妾灭妻本就理亏,闹到太和殿也只会让自己没脸。
何况真动了手的还是陆太尉家的独子,西平王对此毫无压力,十分轻松。
楚洛摇了摇头笑道:“西平王还是一如既往,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不给。”
——所以我什么时候给你面子了?
异姓王与皇室王爷之间难分高下,但梅庚也并未过于放肆,意味深长地吐出句话:“面子是自己凑上来丢的,与人无尤。”
一语双关,尤其咬重‘凑上来’三个字,也不知是在说谁。
“西平王说得有理。”
楚洛神情毫无波澜,仿佛没听懂梅庚这晦涩的警告,彬彬有礼地退去。
梅庚眸底的笑意缓缓褪去,当年为了除掉这两人确实费了不少心思,可惜事后留了不少麻烦,但既然能杀他们一次,便能再杀第二次。
收回视线,低下头瞧向小皇子,却发觉他探究的眼神,四目相对,梅庚愣了愣。
楚策眉心轻蹙,咬字缓慢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今天早上在王府瞧见虞易时,他便有所猜想,方才太子的警告更让楚策肯定,这件事与虞易甚至是永定侯府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