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时此刻可能还在西平王府那个千娇百媚的虞美人,楚策的脸色更难看,紧绷着小脸,明摆着告诉别人——我不高兴了。
“陆执北踹了虞澜一脚。”梅庚以无所谓的口吻道,理了理自个儿云水蓝绣金线的袖口,顺势捏了把小皇子脸颊,又压低声道:“永定侯不敢在这时候闹,最多私下找上王府。”
毕竟是在宫道上,梅庚不便说太多,但楚策听懂了他的意图,同样小声反问,“你是故意的?”
梅庚笑而不语,眼底却掩着深沉的复杂。
他一夜未眠,想不通楚策当时为何要下狠手,他想不明白一向依赖着自己且交付信任的楚策,为何会背叛。
但他报复了,用最残酷血腥的方式回报背叛,人死罪消,上辈子的事情便结束在上辈子。
梅庚忽然俯下身,在小男孩耳边低语:“永定侯府是绝大助力,虞易也绝不简单,我们需要侯府。”
梅庚摇摆不定的心在瞧见那两位尊严时彻底稳固,即便是楚策千不好万不好,总比那俩让人看了倒胃口的强。
至于卸磨杀驴恩将仇报,梅庚唇边的笑意晦涩了几分——恐怕今生的小崽子办不到。
楚策当然知道虞易不简单,前世稀里糊涂地病逝也疑点重重,但梅庚的解释却让楚策郁郁心思豁然开朗,他犹豫了片刻,轻轻颔首,又道了句:“小心些,毕竟是侯府。”
掺和家事是大忌,毕竟关起门来自己人,怎么丢人都是自家人的事儿,梅庚公然把虞易留在府里,便是要将永定侯府的脸丢到整个永安城。
西平王理了理自己云水蓝的朝服,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坦然进了太和殿,这是他伤愈后初次上朝,周围时不时扫过来的视线各异,鄙夷、不屑、赞赏、肯定,种种皆有,梅庚目不斜视,不以为意。
明晃晃的龙椅上坐着已过天年的老皇帝,早年的英明神武早已在这些年的纵情声色下消失殆尽,只剩花白的头发与发福的身体,皱纹遍布的眼睑乌青明显,即使那奢靡金贵的龙袍穿在身上也显得极不协调。
梅庚敛下眼,同百官一起参拜,高呼万岁,脑子里想的却是当年在这大殿上干的混账事,彼时的楚策气度无双,绝美绝艳。
早朝无非就那点事,楚国虽然势弱但绝不至国破家亡的地步,西北之战梅氏在朝为官的死了个干净,只剩下梅庚这么个年轻异姓王,很快便有人将矛头对准了他。
“陛下,臣以为此次西北大败,当是庸人所致。”
这个庸人是谁不必多说,满朝文武心里都清楚。
梅庚掀了掀眼皮,余光睨了眼那花白胡子的精瘦老头,在记忆里思索了半晌才想起来——林党,礼部侍郎。
看来前几天当众惩戒林子忱被记恨上了,梅庚眉梢挑了挑,一言不发。
有人当了出头鸟,讨伐之言便如潮水般涌来,梅氏大败,武将也跟着面上无光,吵又吵不过那群舌灿莲花的文臣,只得一个个沉着脸缄默不言。
但总归有意外,例如说起话来比文人墨客还凌厉的陆太尉。
“陛下,臣有一言。”陆太尉一步踏出,得了允准后便意有所指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诸位大人口口声声说责任皆在西平王府,敢问何人敢替梅氏上阵杀敌?”
换言之——你行你上!不行闭嘴!
“陆太尉此言差矣。”林卢手里持着笏板,面无表情道:“无论如何西北大败,西夏使臣将至永安和谈,且不谈大楚损失,我等文臣各司其职,梅家军身为武将,在其位忠其职也无可厚非,得胜归来有封赏,败军之将为何不可惩?”
如此一来,便又是一番你争我辩,仿佛几万只蚊子聚在一起嗡嗡嗡。
“陛下,臣有话说。”
清冽低沉的嗓音响起,大殿上有一瞬的寂静,众人都瞧向那身着云水蓝蟒袍的异姓王,却见他神色微沉,目光扫过先前字句征讨的人,森寒视线似是带了阴暗的狠戾,多年风霜为刃,残忍冷酷的气场都仿佛裹了层淡淡的血气,被这视线扫过的人无一不满身冷汗,想不通一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西北之战,我梅氏嫡系二十三人,将士十万,命丧金乌岭。”
他一字一顿,握笏的指节泛白,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因垂首而敛下的眼底却一片平静。
前世他被这群老东西打压了数年,今生若是再受他们的冤枉指责,还不如老老实实在棺材里长眠了。
第三十章 殿上闹剧,立军令状
“西夏兵器精锐,粮草充裕,而我大楚,粮草迟迟未至,伤兵无人照看,战至半年前,早已是手无寸铁以命相搏!”
“纵是如此,我大楚儿郎,从未后退半步,其心忠烈,天地可鉴。”
“诸位大人口口声声称此次兵败,全系我军无能,本王倒是想问上一问,军饷何在?粮草何在?兵器何在?”
尚且年轻的将军俯下身,嗓音沉且喑哑,说到最后更是变为激愤质问。
这话一出,殿上先前言辞激烈的众人一时静默,鸦雀无声的大殿上仿佛还回荡着掷地有声的质问。
楚皇听闻此言更是勃然大怒,怒火在胸膛翻腾,足有半晌,工部尚书满头冷汗地先开口道:“启禀陛下,绝无此事,工部所铸刀剑早已送往西北战线,从无拖迟。”
户部尚书紧接着站出,斩钉截铁,正义凛然:“启禀陛下,同徐大人一般,我户部账簿均可查证,绝无苛待阵前将士,粮草军饷必定送入西北,怎可能如西平王所说!”
工部尚书徐钰休,户部尚书袁通,两人均是老臣,此刻脸色却极难看,西北战败,必定要有人来背这个锅,西平王已封王,不曾问罪,可见楚恒之有意保他。
至于粮草和武器去哪了,知道的人心里都有数。
梅庚不急不缓地冷笑出声:“二位大人急什么,自西北而归的将士不足十万,陛下不妨细细盘问,纵臣通天之能,又如何收买数千将士?”
“西平王一面之词!”徐钰休拂袖斥道,“西北战败,数千人又如何?他等自知有罪,难免为自保欺瞒圣上!”
“大人又何尝不是一面之词?”梅庚余光瞥了眼面露迟疑的楚恒之,唇边笑意讥讽愈发浓郁。
方才还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被这两个老东西夺了话头,便又开始犹豫,却不想想自个去查个清楚,这皇帝当得只知享受皇位带来的富贵荣华,滔天权势,却将身为帝王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
早年的楚恒之也曾勤勉朝政,豪气冲云,指点江山,可惜人越老,不仅多疑,更是怠惰不已,纵情声色,不理国政。
想着想着,梅庚轻叹,前世逼宫到底还是晚了点。
“陛下。”袁通也不同梅庚争辩,反倒俯身对楚恒之喊冤,“西平王在军中声望有目共睹,定是为脱罪而捏造此等荒谬之论,还望陛下明察。”
徐钰休及户部工部等人当即附和喊冤,好似真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就差在殿上涕泪横流或是一头磕蟠龙柱子上证明清白。
然而梅庚已经注意到,楚恒之的面色变幻,甚至偶尔扫向他的眼神带了不善,显然是因方才袁通所言心生芥蒂。
军中声望,古来帝王无情多疑,武将最忌功高盖主。
楚家这群混账东西看不惯他们梅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可惜太平盛世没过多久便又兵荒马乱的,狡兔未死,便烹不得走狗。
大殿上跪满了人,只有零星的几个站着,梅庚便是这为数不多伫立之人中的一个。
“陛下,臣有话说。”
梅庚应声望去,瞧见开口之人后忽而扬了眉梢,眸光淡淡,又透着几分深意。
永定侯虞致壬。
“陛下,西北战败,陛下既往不咎赏赐封王,今日西平王却当众污蔑朝臣,臣以为,此子年幼,难当大任。”
几乎猜到今天这人不会消停,梅庚也不意外,只是神情愈发冷下去。
瞧瞧,这满朝的大臣,战时毫不犹豫将梅氏推出去,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以将士们鲜血换来的安稳,赢了功高震主,输了重罪加身,下场总归好不到哪去。
但梅庚早已不是昔年那个只知不甘和心冷的年轻将军,眼前这一幕除了让他厌恶以外,再生不起其他的情绪。
他极尽漠然,又似讥讽,冷眼瞧着这出闹剧,仿佛是在戏园子看戏。
唱一出乱世烽火,演一幕众叛亲离。
不过片刻,梅庚收敛了讥色,俯身沉嗓,掷字清晰:
“陛下,西北战败乃我大楚儿郎之辱,我等不惧阵前不如人,却不甘死在自己人手中。我梅氏长辈、数万将士,埋骨金乌岭,臣请旨,彻查军饷粮草去处,为阵前将士讨个公道。”
“彻查?你想要如何彻查?”楚恒之并未直接拒绝,他虽忌惮梅庚,但若此次战败当真是因粮草武器不足,那么一大笔钱,又进了谁的银库?
“陛下!西平王年少,若是查个十年八载,岂非笑话?”徐钰休说得义正言辞,便惹来大批附议。
“徐尚书所言有理,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啊!”
陆柏言脸色难看,他和风晋对视了一眼,都是活了半辈子的人精,早猜到今日早朝不会多安稳,如今这场景也在意料之中,却难免心口发堵。
为老友的死,也为这乌烟瘴气的朝堂。
还没等二人开口,便瞧见梅庚忽然撩袍跪在殿前,两人顿时面色一变,心道这小子想干什么?
梅庚却不顾旁人目光,兀自挺直腰,不卑不亢,所言掷地有声地落入众人耳中。
“臣请旨,亲自彻查粮草军饷贪污案,臣愿立军令状,以半月为限,若查不出,任陛下处置。”
朝堂又静谧了片刻,众人看梅庚的眼神仿佛是在看傻子。
事关重大,也必然棘手,情势本就对梅庚不利,若他真要查案,岂非更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众矢之的的位置?
但不管旁人怎么想,龙椅上的那位点了头,事儿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朝臣陆陆续续退出大殿,梅庚却不如众人所想那般愁苦,而是步履轻快地走上宫道。
“西平王,好胆识。”
这话一听就不怀好意,梅庚睨了眼虞致壬,似笑非笑,“侯爷谬赞。”
虞致壬还想说什么,却被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陆柏言淡淡打断:“嚯,永定侯,二公子好些没?”
“……”
虞致壬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他当然知道虞澜的伤是陆执北干的,但也少不得梅庚挑唆,可他毕竟忌惮当朝太尉,神色变幻了半晌,留了句狠话便拂袖而去。
“半月之后,本侯倒是想瞧瞧西平王如何收场!”
梅庚嗤笑一声,没搭理他,倒是风晋叹了口气道:“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你这次冲动了。”
“不妨事。”
俊美矜贵的男人唇角染笑,眸底却似寒冬风雪,冷得瘆人,挂在眉梢的桀骜狂妄到了极点。
“既然敢做,自然有把握。”
第三十一章 风月楼主,公子长诀
名为风月,实则风雅,世人眼中的风月楼同霁月清风的君子般,干净无暇。
兰亭阁,屏风绘墨竹,檀香袅袅,棋盘上残局险象环生,白衣男子端坐,双眸琥珀色,笼了层薄云淡雾似的漠然,纤尘不染,如玉指尖捻着枚剔透黑子,迟迟未落。
“公子,西平王到了。”
“请进来。”
梅庚一身云水蓝的朝服还没换下,他猜到是何人相邀,坦然赴约,进门瞧见执着棋子深思的男子,那人也似有所感,抬眸与他对视,清清冷冷地道:“坐吧。”
那双眼梅庚记忆可谓深刻,那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的漠然。
依言落座,梅庚扫了眼棋盘残局,白子显然被逼至绝境,只等黑子一落,胜负立分。
“残局凶险,胜负已定,王爷觉着,草民这步棋,走是不走?”
梅庚听出他话里有话,应声反问:“既然胜负已定,为何不走?”
“若白子反扑,只怕得不偿失。”白衣男子言罢,忽而将黑子落于旁出,似给白子留下生路,“不若徐徐图之。”
这暗喻极妙,梅庚失笑,听得出这是在说他行事急躁。
“罢了,唤本王来总不是为了这残局,有话不妨直说。”梅庚笑意骤深,低低缓缓地轻声,“柳公子。”
称呼一出,白衣男子倏尔抬眼,浅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细微讶异,又添几分凝重,“王爷知道的不少。”
梅庚当即从善如流:“风月公子柳长诀,本王知道的更多,例如令堂曾与……”
“王爷。”柳长诀淡淡地打断他,面上未见不悦之色,仿佛对此漠不关心,“有些事,不知为好。”
梅庚噙笑收了声,他对柳长诀同样忌惮,人性之弱在其欲,有所求必有弱点,如此方可互相拿捏。
可柳长诀不同,前世今生两辈子,梅庚看不透他究竟想要什么——无欲无求。
但他却知道,眼前这位纵横江湖的风月公子,也是实打实的皇嗣,当今圣上的亲生儿子。
是宫中传闻出生那日便同其生母一尸两命的…三皇子。
“王爷要查的事,有些眉目。”柳长诀暗含探究地瞥了眼梅庚,又淡淡移开视线,“经手的人太多,干净的少之又少,王爷若想动手,只怕是轩然大波,不好收场。”
“有理。”梅庚点头附和,笑意却倏尔粲然,透着寒气,他意味深长道:“朝堂被他们掌控太久,该换换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