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家。
左家嫂子怀有身孕,刚刚受了惊吓,这时候便在屋里小憩。
拎着几只红眼睛死鼠的阿深经过院中,见亓官呆呆站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远处的城楼看,不由得有些奇怪。
“七官儿,你在看什么?”
亓官没有转头看他:“阵法成了。”
“什么?”阿深没有听明白,“什么成了?”
亓官没有回答,只一径盯着城楼方向,许久,久到阿深深埋了死鼠回来,他仍旧在看,连脚步都没挪动半分。
“……别是魔怔了?”阿深嘀咕着,走过去正要伸手探他的额头,忽然却听到一声没头没脑的:“来了。”
阿深:“嗯?”
亓官转过头,睁大眼睛,重复了一遍:“它们来了。”
“它们来了。”望仙楼里,也有人说了同样一句话。这人是个中年模样,手里端着一副玉笏,颌下一缕长须,颇有清逸之气,此时他遥遥望着天边隐约的一丝黑线,脸色十分凝重。
扑啦啦!
这是飞鸟振翅的声音,平素并不引人注意,但当成千上万只飞鸟一齐拍打翅膀,这轻快的声响就聚成了轰轰的雷鸣,从远远的天边滚来。
有人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抬头一望,就见天际一线乌云,仿佛被疾风吹着卷着,很快弥散蔓延至半个天空,须臾就来到城外。直到这时候,人们才看清楚,那“乌云”分明就是罕所未见的鸟潮,眨眼便铺天盖地地遮蔽了整个天空。
这么多鸟是从哪里来的?
百姓们迷惑不解,纷纷仰头望着天空万鸟压境的奇景,丝毫没有察觉灾难已在眼前。
直到——
唳!
一头猛禽发出一声凶厉刺耳的鸣叫,在空中滑了半圈,而后陡地并翅一振,向着城内俯冲而下!这一声之后,万鸟犹如得了号令,齐齐厉鸣,振翅俯冲。
从地上望去,就像是层层堆叠的乌云猛地压了下来,又像是一只巨大的碗,不由分说地倒扣下来,将整座城笼罩其中。
天黑了。
望仙楼,中年人早已收回目光,此时端着玉笏,单手掐诀,那玉笏便生出一段柔和的光华,被引着往一个青年人身上灌去。
青年人正脚踏罡步,绕着浮在半空的一副白玉阵图疾行,手上变幻着繁复的印诀,配合着口中念诵的咒文,向正中央悬浮的白玉阵图打去一道道法诀。
他仿佛开了天眼,能透过屋顶望见外头的情形,就在万鸟俯冲而下时,身形倏然一顿,清喝一声:
“起!”
阵图赫然光华大作,透出望仙楼顶,霎时升起一层朦胧淡薄的光华,眨眼间,望仙楼仿佛漾起了一阵水波,以城内八处方位亮起的光华为支点,将整个义阳城笼罩在内。
那头为首的猛禽相准了妇人怀里的小孩儿,振翅疾冲而下,不期然却撞上了那一层“水波”。“水波”悠悠荡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乱搅散,然而以猛禽那势可万钧的凶猛扑杀,只往前冲了不到三尺,就再不得寸进。
须臾,万千只禽鸟扑啦啦振翅撞上来,“水波”吃不住这般凶煞,被迫得往里压了三丈,又压三丈,却仍旧柔柔缓缓,阻着妖禽扑向毫无还手之力的凡民。
城里静寂无声,几乎所有人都仰着头,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被万鸟填塞得没有一丝空隙的天空。
天是黑的,却有万盏红莹莹的光闪烁着,连绵不绝的振翅声轰如雷鸣,合着尖利刺耳的鸣叫,令人如置魔窟。
当啷。
手里提着的棍棒跌在地上,无形的恐惧在心底攀升。
“哇啊——”
一声突如其来的啼哭,惊醒了仍在呆怔中的人们,霎时间,惊叫声四处响起,人们纷纷四散惊逃,寻找最近的屋子躲进去。
刚刚从疯狗口中夺回孩儿的妇人瞪着那头正反复冲击着薄薄“水波”的妖禽,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已是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下意识把怀里的襁褓搂得更紧。
——
“七官儿,快回去!”
万鸟压境时,阿深立刻发觉不对劲,也顾不得亓官是不是在发呆,拽着他就往屋里拖。
亓官茫然地看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跳了起来,甩开阿深的手,跑进房间。
“快翻,快翻!”
先时曾冒过头的细藤被他揪出来,一迭声地催促。
这细藤看着不起眼,却自有神通,能扒拉出好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先时让黑猫打喷嚏的羽毛就在此列。
不过,虽然扒拉出来的杂物为多,它倒也偶尔能翻出内蕴宝光的法宝来,可惜亓官从前专注练剑,只学了最粗浅的御灵诀,拿着法宝也无法发挥妙用。
加上他这些年呆在左家,日子平淡安稳,无须法宝护体傍身,因此每每翻出来法宝又叫细藤收了回去,眼下一件趁手的都没有。
细藤好端端呆着被刨出来,不满地挥着枝条打了他两下,好在它晓得轻重,打了两下出气,便乖乖钻回去干活,不一会儿便见黑影一闪,一物凭空冒了出来。
亓官捞在手里一看,却是一条腰带,上面缀着金珠宝石,看着很是贵重的模样。
——可再贵重它也只是一条腰带啊!
亓官随手掷下,接着又看着面前冒出了两颗石子,一个玉碗,一根似枯非枯的树枝,一块薄如蝉翼的绢帛,一个分量十足的铁疙瘩,最后甚至冒出了一撮金灿灿、不知从什么动物身上拔下来的毛发。
亓官:“……”
就在这时。
“七官儿!”
日光都叫漫天的妖禽遮蔽了,外间一片昏暗,阿深点着烛台,扶着左家嫂子过来找他。这眼见着是不太平了,一家人待在一起更放心。
亓官正等得焦灼,转头一看,就见一点烛火慢慢从窗前移动过来。他下意识把地上一堆杂物一扫,但抱在怀里却不知往哪里藏,情急之下胡乱掐了个御灵诀,也不知怎么搞的,怀里忽然一空,手中只剩下一条缀金镶玉的贵重腰带。
……噫?
第3章 碧海睛珠
亓官懵了一下。
等到阿深和左家嫂子跨进门槛,他才想起来用灵识“看”了一下。
这一看才看出究竟。原来那腰带有储物的效用,细藤翻出来的一堆杂物,都被他无意间扫了进去。
左家嫂子连惊带吓,有些动了胎气,一进来就叫阿深搀扶着坐下,而后喘了一口气,向亓官招手:“七官儿,来。”
亓官端了个凳子过去坐下,一只手还拎着那条腰带。
左家嫂子抓着他的手握着,问:“怕么?”
亓官摇了摇头,垂眼盯着她的手。
他是修行人,五感敏锐,即便光线昏暗,眼前所见仍旧如白日一般。也因此,他能清晰地看到握着他的那只手在轻轻颤抖,更能感受到手背蹭上的湿凉汗水。
“不怕。”左家嫂子有些吃力地倾身,摸了摸他的头,“相公很快就能回来的,等他回来,就没事了。”
她的声音虽然力持镇定,其实也有些微的颤抖,亓官抬眼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色,沉默了一下,到底撇开眼睛,闷闷地道:“嫂子,妖物围城……不容易过去。”
他不通卜筮,先时虽有灵觉示警,却不知底里,直到妖禽压境,才反应过来这是妖物围城。
“……啊?”左家嫂子手掌微微一抖,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的手,“妖物、妖物围城?”
亓官抿了抿嘴,低声道,“妖禽速度最快,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半日,其他妖物就会跟着围上来,到那时候、那时候……”
所有人都走不掉。
“七官儿!”阿深正拉开一线窗户往外看,听到这里回头叫了一声,“你小孩子不懂,不要瞎说!”
他说着,有些担忧地看了自己姐姐一眼。她先时就有些动胎气,要是再受惊吓,恐怕身体会吃不消。
左家嫂子脸色刷的雪白,果然慌乱起来,她嘴唇哆嗦了一下,“七官儿,你、你说的不是真的罢……啊?这些鸟、这些鸟,很快就会走的……啊?”
亓官不懂得察言观色,只扬起脸,看着阿深,“这是师父说的,我没有瞎说。”
阿深一滞,“你……”
左家嫂子身体摇晃了一下,勉强压下强烈的心悸,抬起手护住凸起的腹部。阿深看得清清楚楚,他用力拍上窗户,压低了声音、不容反驳地,“不要胡说,你一直在这里,哪里来的师父?”
亓官还想再说,他提高了声音:“七官儿!”他语气稍稍缓和,有点央求似的,“别说了,不要再说了。等这些鸟过去,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啊?”
亓官看着他,忽然默不做声地掰开左家嫂子的手,把手里的那条腰带摊到膝头,伸手一抹,就凭空掏出来一个铁疙瘩。
左家嫂子原还在惊惶担忧,见到这一幕有些呆怔,过了一会儿才睁大眼睛,“七官儿,你这是……”
“我有师父。”亓官咕哝着,垂下眼睛,“这个太重,你收回去。”
左家嫂子以为是在跟她说话,下意识伸手,谁知突然有一条细藤凭空冒出来,将枝叶一卷,那铁疙瘩就在眼前消失不见。
就连阿深也瞪大了眼睛,“七官儿,你……”
亓官把细藤唤了出来,就不再理他,只一径催促,“快翻,快翻。”
“……”
左家嫂子和阿深仿佛做梦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细藤凭空消失,又眼睁睁看着亓官面前时不时掉下来一件东西,仿佛有谁在那里掏了一个洞。
两人相视一眼,目光尽皆骇然,心底更有无数疑问,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
亓官却不管他们内心如何惊涛骇浪,只管指使着细藤翻捡,不多久又翻出来一堆杂物,大半叫他扫进有储物之能的腰带里。其中还翻出来几样法宝,他一一用御灵诀试过,多半都不合用,只好也收起来。
最后,细藤捧出来一个小儿拳头大的珠子,氤氲出一层朦胧的宝光,御灵诀一打上去,就泛起了淡淡的光晕,须臾更将人笼罩进去。
亓官用灵识一探,“哎呀!”
他有点惊喜,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怎么了?”左家嫂子以为有什么问题,连忙问道。
亓官却把珠子塞进她手里,并且抬起脸来,认真地看着她:“嫂子,你捧着它,不要松开。”
左家嫂子下意识握住。
“这是什么?”阿深问。
亓官想了想,“我也不晓得叫什么,总之,是个宝贝,能保护你们。”他站起来,按着阿深在左家嫂子旁边坐下,“你们拿着它,好好的呆在这里,妖物就伤不着你们了。”
“我们?”阿深听着有些不对,立刻问:“那你呢,你要去哪?”
左家嫂子一把攥住他的手,“七官儿,你哪儿也不许去!”
亓官轻而易举地挣脱,退后一步,低头把腰带扣在腰间,自顾自道:“我去找老左,把他找回来。”
他先时没想到是妖物围城,所以轻易地把老左放出了门,如今既然知道了有多危险,当然不能把老左一个人放在外头。
左家嫂子和阿深的脸色一变,异口同声地,“不行!”
亓官以为是不放心他的能为,拍了拍腰带,认真道:“嫂子放心,我肯定能把老左带回来。”
阿深要去拽他,不容置疑地道:“你坐着,我去!”
亓官却一闪身,眨眼就到了门口,又回头冲着屋里的姐弟挥了挥手,“我走啦。”
——
亓官在街上疾掠。
他只练剑,其他如丹法、符法、阵法、炼法等一概没有学过,连遁法也只学过御剑而已,这时候没有趁手的剑,便只能靠着两条腿往城楼奔去。
大街上少有人影,人们大多找了一处屋檐藏躲起来,只有少数胆大的,探头探脑地借着遮挡物盯着天空仍在不断撞着“水波”的妖禽。他们虽然不知究竟,但看到妖禽飞来撞去就是冲不进来,也知道这是有高人出手了。
有几个有心显露自己胆气和能为的,就拿着棍棒柴刀,壮着胆子冲出来,装腔作势地冲天上乱舞一阵,嘴里大呼小叫,“畜生,有胆下来,看爷爷给你打了下酒吃!”
妖禽见了人影,顿时冲撞得更加激烈。底下的人先还有些胆战心惊,但见妖禽始终冲不破这座大阵,顿时胆气更壮,越发卖力地呼喝挑衅。
亓官路过他们身边,连眼风都没斜一下,径自疾掠而过,倒是把正在卖弄的人吓了一跳。
很快,亓官就到了城楼之下。相比城内,这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城楼本就在大阵边缘,此时大阵又叫妖禽逼得往内压了十几丈,那高高的城垛便露在阵外,叫数不清的妖禽冲得七零八落,便是有人在上头,也指定早被撕成了碎片。
亓官远远看到这一幕,眼睛霎时就红了——
“老左!”
他想过这罩在城池上方的大阵不稳当,但妖物大军还未杀到,便以为总还能撑一时片刻,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候就连城楼都护不住了!
亓官红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往外冲。
他答应过嫂子,要把老左带回去的。
他冲得迅速,不防眼前流光一闪,有人拦在了前头。
亓官直直地撞上去,那裹在流光里的人叫他撞得往后退了两步,一道清凌凌的嗓音响起来,却是个女子,语气中不乏惊讶:“修行之人?”
亓官仿如未闻,微微调转方向,继续往阵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