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爱说话,不再想以前那样吱吱喳喳,就这么呆呆坐着,一整天,不吃不喝,像失了魂。
齐轻舟苦笑:“外公,我没事,您别担心。”
立冬将至,国公夫人命人将碳火换了新的,
大堂里一下子暖和起来,齐轻舟无神道:“好暖和。”
老国公说:“地暖换了,下半年上边儿拨下来的份例涨了不少,就把府里的供暖都修整了一遍,你祖母腿脚的风湿舒坦了许多。”
齐轻舟慢了两拍才转动眼球:“份例涨了?”
老国公也奇怪看了他一眼:“殿下不知道么?”
“份例升涨了两番,臣觉得奇怪,同我一届告老的公爵字号都没变。”
“臣便到吏部去问了,吏部执事说是当年臣在位时修缮的林路如今投成回本,所以按着功绩例行提涨。可时间也太过久远,臣还以为是殿下向上边求的恩典。”
齐轻舟沾着甜美果汁的两瓣嘴唇张了张,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不是孙儿。”
爷孙俩你看我我看你,对视了许久,老国公目光一凜,眼神铮铮,齐轻舟心里一跳,目光闪了闪,低下头沉思,手里吃到一半的释迦果半点味道都尝不出来。
老国公若有所思,忽然站起来,回屋里拿出两封家书:“你看看这个。”
“你两个舅舅最近写的信说到下半年来军饷提涨,草粮充备,还有——”
齐轻舟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心脏仿佛预感到什么一般跳得极快极凶,几乎就要蹦出他的胸前。
“何忡、田裕都被换下去了。”
齐轻舟猛然抬起头来。
这不可能!
田何一党是齐盛帝放在军中盯梢的副将,是监视,也是牵制,二人属不同军系,在军中营党结派,主将的谋策常常无法完全施展,贻误战机。
齐盛帝别的本事没有,制衡那一套倒是用得炉火纯青,只是制衡过甚则生疑,将领不和,兵力不团,士气不凝。
且齐盛帝的武将多不得善终,不但要抵御外部敌军的侵扰还要时刻警醒朝中动向,如若没有在战时掌握兵权届时必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前人的血泪教训已足够多,这不得不让各部武将人人自危各自为营,一门心思放在敛权势、揽兵力上,无心作战,胜仗自然就越打越少。
如今田何一党撤下,就意味着北疆、南海的军权变成了他们陈家一家独大,兵权日益稳固持重,甚至说一句完全掌控也不为过。
半壁江山,再无人能与之抗衡。
陈氏二将暗中谋取数年而不得的功业在这短短半年之内竟一蹴而就,这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仿佛背后有一股无形的助力在默默推动。
这股扶云直上的清风从哪里吹来的,现在他们都心知肚明,老国公与齐轻舟相视无言,一个肃穆沉思,一个咬牙目红。
齐轻舟心头发酸,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碾了一下,又像被扔进油锅里煎了一回。
殷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他和陈家铺的路?为这些筹谋了多久?除皇帝的人、拆解兵权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冀北之地,东瀛之水,多少方军霸像红了眼睛的狼似的盯紧这块肥肉。
即便殷淮权势滔天,但要在短短的时间内铲除各方军权阻力也绝非易事。
何况殷淮还是万人唾骂的权阉,阉党碰兵权本就是敏感大忌,这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他不敢深想下去。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一个字。
在他怀疑、猜忌的时候,殷淮已经默默做了这么多、走了这么远,可他什么都不知道,齐轻舟心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感动、震撼和悔恨如同溃堤的洪流横泄,冲垮他最后一丝防线。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会躲在掌印背后安享其成,最后还反咬一口,对一心向着他的人说了这么多难听的话。
齐轻舟埋下头去,捂着脸,烦躁地用双手搓了搓,可又不由自主想起那天晚上在书房外无意听到的对话,疑惑顿生。
既然殷淮连兵权都敢为他争,那为什么还要这样骗他,如果只是为了让他当一个任自己操纵的旗子,何必这样大费周折,舍近求远。
太乱了,一切都脱离了他认知的轨道。
老国公看不得外孙成日这般郁郁寡欢,差遣他陪老夫人采办。
齐轻舟心不在焉陪外祖母逛了大半日街市,国公夫人遇上手帕交叙旧,让齐轻舟先回去,他混混沌沌拐进一间茶馆,没想到会遇到这个人。
严太师看到他似乎不太惊讶,甚至捻着长白胡子笑了笑:“殿下。”
齐轻舟一怔,醒过神来。
这是小时候母妃带他出宫玩儿时来过的一家茶馆,里面的点心和茶品充满了小时候的回忆和味道。
彼时陈贵妃还深受帝宠,可自由出宫,齐轻舟在宫中呆不住的顽性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随他母妃。
齐轻舟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拧着眉心在他面前坐下来:“严太师怎么在这儿?”
老者看了他一眼,道:“臣的小女喜欢这里一道点心,臣也来尝一尝。”
齐轻舟面无表情点点头,随口问道:“那令媛怎么不一同前来。”?严太师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一群吃茶听戏嬉笑打闹的公子小姐里显得很是突兀。
严太师沉默一秒,回他:“小女不在了。”
齐轻舟一怔,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轻道了句“节哀。”
严太师倒是不介意,抬手给他倒了一碗茶,继续说:“无碍,走许多年了,进宫选秀女的时候被人害死的。”
他没说是李后的手笔,只淡淡道:“还是与贵妃娘娘同一年进的宫,可惜没那个福分。”
齐轻舟桌底下的手拽成拳头,隐隐露出泛白的骨节,他的母妃也是被人害死的,在宫里被人害死的。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辣宝贝们!
第58章 长胡怨
严太师肃穆板正的脸上露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说起来当年贵妃娘娘还时常上我们家玩儿,琴儿每回回来都说京州没有人能比贵妃娘娘更知道哪里的东西最好吃,哪里最好玩儿。”
陈国公不拘着陈雪夕,齐轻舟这好动爱玩儿的性子也是从这儿来的。
齐轻舟这才知道原来他母妃跟严太师家的小姐还是手帕交。
只不过都在同一个围城里因为同一个男人丧命。
老者看着眼前姿容与贵妃有几分相似的少年,沉在旧事里感叹:“贵妃娘娘重情义,琴儿过世后,还每年到府上看望我们这两个老人。”
齐轻舟不出声,他知道自己母妃是个什么人,宽和爽朗,洒脱率直,那个满心只有权势的男人配不上她。
此时,安静的戏台上忽然唱起了《长胡怨》,伶人是京州新被摔起来的名角儿,颦笑回眸皆是风情。
严太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老臣许久没听过这一出了。”
《长胡怨》讲的是新进状元陪年轻帝王除外家、集皇权、建朝纲、退外敌,一路走来,相互扶持,共度风雨,终于实现安天下立盛世太平之宏图愿景。
奈何世人往往能共苦,却难同甘,权势之下,流言绯语,君臣之间互生疑心。
当年智谋双全傲骨清高的少年郎已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彼时的少年帝皇也不再有当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胆魄与自信,朝堂开始了新的一轮争权夺势。
“旧时月,汉阳关,一腔忠血难照还。”
曲调哀婉又炽烈,唱的是权臣对那个会心信自已的少年帝王的怀念,是帝王对当初那个不顾一切追随自己的状元郎的追思。
严太师见他听得认真,道了句:“帝王与将相相交,少有落得完满的。”
齐轻舟听不得他这么说,仿佛是在暗讽些什么,倏然抬起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直直瞪着人。
老者被他犀利清凌的目光看得有些好笑:“老臣说得不对么?
齐轻舟知道他想说什么,直直盯紧他有些浑浊的眼球,先发制人:“本王听到了。”
“你们那日在书房的谈话。”
严太师一噎,没想到陈国公的外孙也是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甚至比他母妃还更直接坦率些,觉得有点意思,便也不再与他兜圈子:“那殿下可是来兴师问罪的?”
只要不是对着殷淮,齐轻舟从来都是冷静通透,有条不紊的,他拧着眉道:“兴师问罪自然少不了。”
“可不是现在。”
齐轻舟紧紧盯着老者有些浑浊的眼,一个字一个字道:“本王越发觉得……事另有异,你们到底在合谋什么?”
“噢?”严太师倒是被挑起了几分兴味,捻着胡子问:“那殿下为何?不去问督主。”
提起殷淮,齐轻舟眼中亮光暗淡下去:“自然是问了。”
严太师:“那督主是如何同殿下说的。”
齐轻舟眼帘低垂:“他说就是我听到的意思。”他问过殷淮不止一回,每一次殷淮都承认了。
他大致提了几句事情经过,?严太师面色几经变幻,一言难尽,沉默几秒,颇有些好笑地感叹道:“只怕这世上也唯有殿下一人敢让殷大人吃这么大的哑巴亏。”
齐轻舟皱起眉:“什么意思,?说清楚老头!”
严太师不急,又点了一壶新茶,也不主动说,齐轻舟问一句,他讲一句。
讲到齐轻舟神情大憾,讲到齐轻舟心底发酸,讲到齐轻舟眼角湿润,讲到齐轻舟浑身发冷。
殷淮做的远远比他想象更多。
“我、我不知道这些,”齐轻舟仿佛被人抽了魂芯,唇瓣翕动,连语言都组织不好,“掌印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句都不告诉我。”
他根本不介意掌印一开始对他的别有用心,这没什么好说的,他只是以为掌印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投入过一点真心,以为这是一场他一个
人的自作多情。
那天夜里听到的话让他陷于痛彻心扉的悲伤,掌印又在他每一次追问的时候都承认自己的所为,说喜欢他,可又是那样强迫威胁的语气。他已无从辨清判断。
他总以为掌印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他以为陷进这场情谊里的从始至终只有他自己,可谁知原来掌印也早早陷了进去,并且陷得比自己还深。
齐轻舟的心一寸一寸冷下来,掌印大概是对他失望透顶了才会直到最后都一句真相也不愿意再与他说了。
他已经没有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那么深厚爱意与温柔的资格。
“老臣愿与殿下说这些,不过是看不得督主越发眉头深锁,形销骨立,无心办公,时机不待人,也容不得人分去半分心神,”对方如实告知齐轻舟:“老臣若是早知道殷大人能为殿下做到这一步,当初是绝不会选择与他共谋的。”
最锋利的锐剑不能有弱点。
看老者看着齐轻舟微微抽搐的两颊,面色发青,似乎在咬牙隐忍着什么,又有些不忍,话锋一转:“不过,也幸好还有殿下能栓着他。”
齐轻舟不解抬眉。
严太师没再卖关子:“殿下应该不知道,西蜀那群游寇,里面有大齐的居民,督主让他们都进军编了。”
批旨也是这两日才下的。
殷淮本来是为防齐民寇化,打算格杀勿论、一个不留,可不知怎么到了最后一刻又改了主意。
严太师听见他轻声自言自语:“算了,全杀了他又该生气了。”
“……”
“老臣很吃惊,这并非臣认识的督主。”
“凡事无论黑白不留余地才是他的作风。”
“可是后来一想,又明白了。”
“是苍生承了殿下的福泽,为了殿下,他变得有顾忌了、柔和了,更像个人了。可是——”
“也有弱点了。”
“有情欲,有慌乱,有失控,有求不得,有自乱阵脚。”
严太师观察着齐轻舟的神色,给他添了一碗茶:“陪他走一段吧,殿下。”
“他太狠了,也太苦了。”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殷淮苦,也不在乎苍生的苦。
面前那碗上好的桃茉观音已经彻底放凉,齐轻舟没有动一口,满脑子都是他的掌印。
一颗心脏在胸腔里乱撞着,仿佛被人攫在手里重重捏了一下,又酸又痛,他从来没想到过我行我素唯我独尊的殷淮能为他妥协到这一步。
明明对方都改变了那么多他却视而不见,他从未设身处地地想过掌印的处境,所以总以为他无所不能、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可这个人也不是钢铁做的,他也会伤心难过、他也会失望落寞。
他那样一个站在风口浪尖的人,要应对多少朝堂之上的口诛笔伐,而他全力护着的人竟还质疑他、讽刺他、侮辱他。
台上的戏已经结束,可齐轻舟出不了戏了,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这些天都干了些什么啊。
齐轻舟为自己感到羞愧,他自诩信任掌印,口口声声指责掌印辜负他的一腔情谊,可他的信任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在指控别人对掌印的诋毁污蔑时振振有词,可到了自己身上却一叶障目。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有话说,只有啵啵
第59章 大梦(上)
冬日天色暗得早,天边拢起一层鱼鳞般的灰色云絮,严太师喝完最后一碗茶,道:“这天又快下雪了,老臣该告辞了,殿下也早些回去吧。”
老者喊来伙计来付了银两,又多称了两包玉檀云沏乌龙递给齐轻舟:“劳烦殿下帮臣转交给陈国公,不是什么顶级佳品,就当是聊表一位多年不见的旧友一点心意。”
齐轻舟讷讷接过:“你怎么知道我外公爱喝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