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簿抹了把汗,正要起身去取名册和账本,只闻帐外一个洪亮的声音道:“这位就是陛下新任命的林平章?”
林渐寻声看去,只见一名身穿铠甲的青年男子从门外走进来,趾高气昂地对林渐说道,“我这左卫不比后宫,只听命于天家,禁军名册,更不是你想查就能查。”
林渐微笑道:“若无天家应允,本官怎敢擅入禁军大营,查禁军名册?”
许华早就听闻“林渐”是女子假扮,在宫中夺妹妹许妃的恩宠,在朝中还要女扮男装与父亲许太师分庭抗礼,心中对之早就不满,如今还要来多管军中之事,更是十分不服。
许华轻蔑地冷笑一声,自己走到了上首坐下来,盯着林渐的脸,轻蔑地悠悠说道:“明明以色侍人,不好好侍奉君上,非要无事生非,干预军国大事,可见有些人,急功近利好高骛远,缺少自知之明。就算有天家应允,那也一定是你这妖后祸国蛊惑君心!”
林渐微微蹙眉。
李主簿吓得面如土色,悄悄对许将军指了指左手食指上。
许华心中对林渐一肚子气,丝毫没有注意李主簿的提醒,继续趾高气昂地看着林渐说道:“当今圣上明辨是非,怎会派你来查我军营?依本将军看来,定是你假传君命。假传旨意还擅闯禁军大营,本将军有权就地格杀!”
栾云晔立于背光的暗处,看了许华一眼,眸中一抹寒光掠过。
李主簿急得直跺脚,许将军能不能把林渐格杀不知道,但得罪了林渐自己和许将军都性命不保倒是真的。李主簿连忙对林渐赔笑道:“林平章千万别往心里去,将军他性情耿直,并非有心冒犯。”
“本将军就是有心冒犯,他又能怎么样?”许华推开李主簿,握紧腰间的佩剑,起身对林渐道,“今日既然妖后都送上门了,本将军就要替□□道为民除害,清君侧之奸贼。”
林渐微微一笑,问道:“将军想如何清君侧?”
“免得说本将军以多欺少,林渐,听说你不是很厉害吗?”许华心中知道“林渐”是假扮的,对付一个后宫女子自然无所畏惧,“以命相博,生死不论,你敢不敢?你若是赢得了本将军,这禁军左卫随你怎么查!”
林渐镇定自若,微笑道:“本官奉旨调查,有法可依,许将军阻止本官调查,还要以命相博,请问是依的什么法?”
“妖后少废话!看剑!”
随着一声大喝,明晃晃的一剑已经刺到林渐眼前,林渐立即飞身避开。
“砰——”一阵疾风扑面,下一刻,许华胸口如被一座大山重重撞上,整个人往后摔去,砸毁了身后桌案。
林渐淡淡立于原地,若非衣袂还在余风之中轻动,根本看不出方才刚与人交过手。打趴一名足以以一当百的禁军将领,不过须臾之间。
立于黑暗中,剑刚出鞘三寸,栾云晔没有动。回想这些日来看他如何帮自己治国理政,如今再看他如何出手。自己那沧州十五城,丢的果真半点不冤。
“抱歉本官还有公务在身,麻烦许将军自己去看个伤。”林渐只看了一眼被打趴在地的许华,淡淡地转头对李主簿道,“请把我要的东西取来。”
李主簿吓得双腿抖如筛糠,连忙去把左卫名册和账簿一应档案都搬了出来给林渐过目。
林渐翻了翻名册,只查看不过一时半刻,抬头问道:“禁军左卫十一组三万五千七百人,除去今日两组宫中当值,其余人都在营中?”
李主簿暗暗吃惊林渐将情况摸清得这样快,恭敬地回答道:“今日早晨有演练,其余人确实都在。”
“正好。”林渐将名册合上,递回李主簿,转头对栾云晔道,“走,去看看。”
林渐跟着李主簿上了演兵场,左卫正在几名将军带领下训练,只见左卫的确训练有素,令行禁止,林渐只看了会儿,随意指着最左边一组对主簿问道:“这是第几组?”
李主簿答道:“第五。”
林渐微微点头,道:“停下,报数。”
李主簿一愣,胆战心惊地看了林渐一眼,过去和一名将军说了几句,便让第五组停下报数。
第五组报完数,是整整两千人。
李主簿后背直冒冷汗,心中估摸着林渐□□分来者不善,问道:“平章大人,这是何意……”
林渐道:“不忙,你再让那边第三组报数。”
李主簿硬着头皮从了命。
第三组报完数,竟是一千八百人。
李主簿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渐一眼。
林渐道看着李主簿道:“方才本官查看你的账簿,每月月俸,时节贴补,这两组人数都是支取三千人份例。”
李主簿战战兢兢道:“林平章……”
“宫中禁卫人数不能少,我想你们是时常拆东补西,今日一二组入宫,就从其他组中匀些。”林渐道,“非有君命不能入营调查,而陛下就算亲自前来,你们也早有风声。陛下日理万机每次定然只是抽查,你们事先填补就能搪塞过去。况且陛下平日应该只看治军如何,也不会真想到要查人数。”
“禁军就在陛下眼前,你们都敢虚造人数。若是放你们到边疆,岂不是翻了天?”
李主簿跪趴在地,颤声道:“平章大人……殊不知,莫说整个商国皆是如此,便是商国之外也没有一国不是如此。不如此何以震慑别国?不如此何以……”
“何以中饱私囊?”林渐淡淡道。
温润的嗓音虽是恬淡,却威严不可侵犯,李主簿浑身一抖,道:“平章若是要查,整个商国没有一处会比这里好。您新官上任,即使如今深得陛下信任,也应当掂量掂量。水至清则无鱼,若真要查到大家脸上都挂不住,就如拽倒大树,平章立于树下又岂能独善其身?……”
林渐听得出这李主簿是在威吓自己,查了一个左卫是小,但商国若举国上下皆是如此,势力盘根错节,要全部纠正不知得得罪多少权贵,难免最后自身难保。
但林渐本就不在乎栾云晔给的一官半职,更何况本就病得朝不保夕,哪里会在乎这些。
林渐淡淡反问道:“积弊日重不能及时拨乱反正,若至于百姓困苦、大厦将倾之日,又有谁能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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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兰华殿
“什么?本宫的哥哥被陛下革职查办?!为什么?!”许妃一把推开身边正在给自己捶腿的宫女,起身问跪在面前的侍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因为林渐查了左卫。”秋桐跪在地上,回禀道,“许将军不仅被打伤,等林渐离开后,直接就被下旨查办了。”
“林渐?什么林渐?!”许妃大声问道,“林渐不是早就死了吗?!”
秋桐道:“据说,朝堂上大臣们都心照不宣,其实现在的林渐,是皇后娘娘假扮的。”
“你说——林月儿?!”许妃咬牙切齿,道,“又是这个林月儿!”
“呵,后宫干政,还敢兴风作浪,林月儿真是活腻了!本宫不介意送你一程!”
第22章 别招惹我 云晔,我冷。
戌时, 皇宫重玄门
林渐披着一件遮蔽夜风的黑色斗篷,避开守卫, 独自顺着重玄门以西的宫墙下走过。
早上左卫的事,栾云晔回来后召集几位重臣商议处理,一直到此时也没有回来。
林渐身体不好,今日早上一番折腾就累得不行,入了宫门后就是栾云晔抱着回来的,栾云晔便要他留在寝宫歇息, 自然不许他再管后续的事。
林渐想着栾云晔有位刚直不阿的陆丞相,白易潇虽有些纨绔习气,做事却是心细如尘,这事倒也不必非要自己经手处理, 况且栾云晔自有分寸, 后续的事情也不问了。
只是想起昨夜里二哥说要在重玄门西的宫墙下等到天明, 虽知道他是阳谋当前,笃定自己会担心他, 却还是不得不再去见一见。
“殿下。”
一个矫健的身形从树林中闪出, 在林渐面前作揖:“微臣见过宁王殿下。”
“阮景?”只见来者是林沐辰身边的阮景, 并非林沐辰本人, 林渐轻声问道, “陛下没有来?”
“陛下先行一步,回国去了。”阮景道, “陛下特意让臣留下,在此迎候殿下。”
这么多年来,林沐辰答应自己的事还从未失信过,看来国中定是发生了大事。林渐问道:“国中发生了何事?”
阮景沉吟道:“这……”
林渐想了想,问道:“可是与恭王有关?”
自从林沐辰即位后, 虽有人质疑,但因为林渐本人不动声色,并无人敢公然反对林沐辰,朝中虽有暗潮涌动,但林渐也知道其他人想越过自己申讨林沐辰到底师出无名,只要自己不动,政.局还是安稳。
如今能惊动林沐辰马不停蹄赶回梁国的,只有一向不服林沐辰的四哥恭王。
林沐辰即位之初,他就曾上门让自己揭穿林沐辰与他兵戎相见,被林渐命人礼貌地请了出去。
林渐在边疆的时候,还经常听闻府中人禀报,这位四哥不死心上门过多次,每一次都被自己府上的人请了出去。
他找不到自己合作,想要孤注一掷,如今也说得过去。
阮景见林渐自己猜了出来,也不再隐瞒,答道:“是。恭王说陛下谋害了殿下,非要陛下交出殿下来。如今朝中人心不稳,许多大臣都信了殿下遭人谋害。”
“陛下恐怕殿下为他担心,所以不让臣告诉殿下。”
林渐轻笑一声,道:“他的事情,我为何要担心?”
“是。”阮景低头道,“陛下说请殿下不要以他为念。若栾云晔真的以礼相待,殿下真的愿意留下,他定不勉强。”
“但是殿下若在商国受了委屈,或是思念故国,更或者,在商国无立足之地,连真实身份都遮遮掩掩不能见天日……梁国的大门永远为殿下敞开。”
听到那句“真实身份遮遮掩掩不能见天日”,林渐眨了眨眼睛,竟觉得有几分酸涩。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栾云晔做的那些都建立在这谎言的基石之上,自己这些日子与他的相处,都好像虚空之上起的高楼。
一旦这本就虚假的基石被戳破,这空中楼阁再美,也终究要顷刻分崩离析。
那么自己究竟在栾云晔身上期待什么,眷恋什么?
“请殿下恕臣僭越说几句想说的话。”阮景对林渐道,“有些事,陛下自己永远不会与殿下说起,臣不说殿下也永远不会知道。”
“那一日陛下听闻殿下被太后召见,当时就弃下几位议事的重臣跑了出去。殿下避而不见,陛下回来一个人坐了一整日,连一滴水也没喝,后来大病了一场,差一点就……”
“陛下是不是谋权篡位,殿下虽从未说是,却也从未说不是。那么多人怀疑陛下谋权篡位,那么多人不服陛下要刺杀陛下,但只要是与殿下有关的人,陛下从未治罪。甚至半个月前,被刺客一刀刺穿了左肩。”
“殿下离开以后,陛下每日都要人准备一盘红糖糕在案头,他说殿下最喜欢红糖糕,若是殿下回来,不用等待就能立刻尝到……”
“可是到了真见到殿下,陛下却说要不要回梁国,都凭殿下自己做主……”
林渐闭上了眼睛,沉默了良久。
这世上的事情千头万绪,有些没能理清没能了断一直逃避的事情,好像一团乱麻,却不似乱麻一刀就能斩断。
本想去国离家,就斩断了牵挂,谁知在这个地方,又遇见了新的牵挂。
本想一生不争不抢图个清静,最后还是不得清净。就连人生里最后的日子,都这般进退两难。
“咳……”林渐轻咳一声,道,“这里不宜久留,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阮景拱手道:“殿下保重。”
阮景离开后,林渐独自在墙根下立了一会儿,拢了拢自己身上披的斗篷,走回了寝殿。
刚走到门口的花坛边,林渐远远地就听到高公公在劈头盖脸数落宫人:
“这般更深露重的时候,娘娘身子又不好,你们不跟着,让娘娘一个人走出去了?娘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担待得起?!”
“咱家看你们都是不想活了……”
高公公抬起头,只见林渐站在一边,立刻变了脸色,笑道:“娘娘回来了?快进去吧,陛下回来见不着,娘娘都着急得到处找了。”
林渐微微点头,对高公公道:“小声点,本宫要休息了。”
“是是是,奴婢该死。”高公公知道林渐是不满他刚才大声骂人,连忙挥手让宫人们退下,恭恭敬敬地亲自给林渐打开了门。
林渐走进寝殿,只见桌子都被栾云晔掀了,一地狼藉,几个宫人正在收拾打扫。
见到林渐回来,栾云晔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抱住,想责备又觉不忍,只是像数落孩子似的说道:“又乱跑。”
“臣妾奉旨躺了一下午,可是觉得太闷了,本想出去走走很快就会回来。”林渐道,“不想……让陛下担心了。”
“以后若要出去,让人来找我,我会陪你。”栾云晔抬手解开林渐身上的斗篷,斗篷的外层被夜风吹得冰凉,“你独自一人在外,若遇到像今日早晨一般的情况,该如何是好?”
林渐黯然垂眸,问道:“陛下今晨那件事,商议出办法了吗?”
“此事后续已交与陆丞相去查。”栾云晔将林渐的斗篷放到一边,道,“你只需好好修养,不必操心其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