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舍外停着一辆马车,还站着几个金沙卫。
仙童见自家的大殿下上了车,便也要跟过去,却被金沙卫一把拦下,坚决不允。
云舒歌示意仙童无需担心,让他乖乖地回官舍里等着自己。
无可奈何,仙童只能站在官舍前,目送着那辆载着云舒歌的马车渐行渐远。
可能是为了减轻一路上的颠簸,队伍走得并不是很快,似乎过了很久马车才终于停下。
那碗粥中的药材都是上好的珍品,再加上云舒歌的身体本就比常人健硕许多,此时他的体力也恢复了十之七八。
两名等候已久的侍官远远地看见了马车和卫队,赶紧趋步迎了上去,朝着那辆坐着云舒歌的马车作揖道:“舒歌殿下万福,请殿下随卑职这边走。”
云舒歌下了马车,穿过一条曲折的幽径,跟着两人来到了一个庄园,一阵阵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云舒歌觉得这味道很熟悉,猛然间想起,这不是他刚来南瞻国的时候,在火神山下的落秋园闻过的香味吗?
只是当时自己是偷偷地翻-墙而入,而这一次是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又加上夜色迷蒙,所以一时间竟没有认出。
当时的自己偷摸鬼祟,尚且是自由之身,而今正大光明,却已成了阶下之囚,真是莫大的讽刺。
两名侍官带着云舒歌来到了落秋园里的一处庭院,然后便转身离去。
院子里空荡荡的,凉风习习,只有几点微明的灯火在清幽的月光下闪烁跳跃,仿佛倏忽之间就会消失不见。
“好久不见。”那声音温文舒缓,却遮掩不住隐藏其中的几分疲惫,是从庭院的另一边传过来的。
云舒歌朝着声音的来向转身看去,只见竹林隐约间一个高大俊拔的身影正向着自己缓缓走来。
“你终于肯来见过我了!”云舒歌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当初我满心欢喜地从昊京赶来黎都参加你的大婚,曾经想象过很多种我们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最后竟是以这种方式见面。你依旧还是高高在上,而我……却是折了气概、丢了光彩、失了体面……”
寒夜又陷入了凝滞般的死寂,每一缕月光都仿佛负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当初的天涯咫尺已然变成了咫尺天涯。
似乎过了好久,慕曳白却始终没有再说一字。
云舒歌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曳白兄就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慕曳白这才缓缓开口道:“你比往日清瘦了许多。”
云舒歌见慕曳白答非所问,又道:“你就没有什么其他的要说吗?”
慕曳白却反问道:“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云舒歌无奈地笑了笑,道:“好,那就让我来问你。为什么将我们囚禁在官舍?为什么发动对东胜国的战争?为什么背信弃义?”
他的目光炽烈如焰,仿佛就要洞穿被视者的灵魂。
慕曳白知道他定会被云舒歌诘问和责难,也做好了承受一切暴风骤雨、飞戈流矢的准备,可是面对云舒歌突然射来的三只利箭,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形色的他还是忍住不转过头去,把目光从云舒歌的双眸移向远处竹影斑驳的石墙。
慕曳白轻声道:“囚禁你们,是为了在攻打东胜国的时候,使其他部洲因为有所顾忌而不敢轻易从旁掣肘;发动战争,一是因为王命不可违,二是因为父命不可背;至于背信弃义,我从未向人许诺过什么,又何来背弃之说?”
云舒歌冷笑道:“你借迎亲之名行攻占东胜皇宫之实,难道不是对东胜国、对东胜国公主的背信弃义?”
慕曳白却依旧一副坦荡君子,道:“我在攻下东胜王宫那夜就已经说过,只要姬瑶公主不弃,我还是会娶她为妻。”
云舒歌只觉得又可气又可笑,道:“曳白殿下的这番义正言辞,倒让我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当年大荒泽围猎,东胜国的姬怀瑾突然死于蛊毒,可是也与你们南瞻国有关?”
慕曳白心下微沉,声音里却依旧听不出一丝起伏,“我若说是无关,想必舒歌殿下也不会相信吧。”
云舒歌冷言道:“所以还请曳白殿下姑且再做一次坦荡君子,与我这个阶下之囚开诚布公。”
慕曳白冷然一笑,顿了片刻,道:“姬怀瑾之死确实是我南瞻国所为,早在三年前我就让人在姬怀瑾的体内下了蛊毒,至于是何蛊毒,想必不用我说,舒歌殿下早就知道了吧。”
云舒歌道:“尺蠖九蛰,顾名思义,此蛊可潜伏在宿主体内长达九年而丝毫不减毒性,只待下蛊之人一声令下,便可令宿主蛊毒发作,暴毙而死。”
慕曳白:“没错,当初我之所以会选中此蛊就是因为他能够和宿主长期共存。”
云舒歌:“所以这三年里你迟迟没有行动,就是在等一个时机。直到那夜姬怀瑾和魏宣仪因为狩猎之事恶语相加,反目成仇,你知道你要的时机终于来了。姬怀瑾一死,魏宣仪便成了最大的嫌疑人,而我们中扈国作为东道主,也定然难辞其咎。东胜国与西牛国之间的梁子是必然结下了,而我们中扈国如果将魏宣仪交给东胜国,必然会被西牛国所怨恨,可若不交,又势必会引起东胜国的不满,如此两难境地,怎么看都是一场死局。”
慕曳白淡淡地说道:“可是即便是一场死局,到了你云舒歌的手里,也变成了活局。”
云舒歌冷笑道:“所以,打破了你们南瞻国的如意算盘,害得你们不能坐收渔翁之利,害得你们还要重新布置一盘联姻的大棋,曳白殿下应该很恨我吧。”
这是一句肯定,而不是疑问,云舒歌不需要得到任何的回答,虽然也不会得到任何的回答。
如今看来,当年在洗云裳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慕曳白一手安排的,其中就包括东胜国的那两位牛氏兄弟之死。
然而事过境迁,尘埃落定,他们一个心知一个肚明,便也没有了全盘托出的必要。
此时云舒歌的双眼已是猩红,只能轻轻地闭上眼睛,努力抚平汹涌的波涛,片刻的沉寂过后,方又说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攻打中扈国?”
慕曳白有些愕然,当初他的弟弟慕无涯就曾经提出在攻占下东胜国后,一鼓作气进攻中扈国,但是被他以不可穷兵黩武、时机尚未成熟为由坚决否定了。
虽然他的父王未置可否,但也只是暂时忌惮于中扈国的强盛国力,毕竟中扈国不像东胜国那样内乱不断、国力衰弛。
可是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他的父王想要攻打中扈国,他又该怎么办呢?
云舒歌见他没有回答,又问道:“你们是不是准备将我一直扣留在黎都,以作为将来攻打中扈国的筹码?”
慕曳白重新看向面前的这个人,缓声道:“我可以现在就放你和你的使团离开,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派一队金沙卫护送你安全抵达昊京。”
听慕曳白这么说,云舒歌倒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这位曾经被他视为知己的同窗挚友了,道:“放我离开,你不怕你的父王会迁怒于你吗?”
慕曳白却淡淡地说道:“他不会的。”
的确,慕曳白拥有一支十万之众且只服从他一人之命的私人卫队,他是一个政治家,更是一个军事天才,他可以指挥百万雄师如棋走沙盘,他可以用阴谋阳谋、铁血怀柔在短短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就把一个偌大的东胜国吞噬殆尽。
慕之云对他向来是寄以厚望的,而且慕曳白也从来就没有违背过慕之云的意愿,如果慕曳白真的做了什么与慕之云的意愿背道而驰的事情,那就一定是他非做不可的,慕之云只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云舒歌冷哼一声,道:“可是我若接受了曳白殿下的慷慨施舍,哪天我们在战场上相见,我岂非要为此退避三舍?”
慕曳白道:“这是我自愿为之,你并不欠我什么,又何须退避三舍。”
云舒歌:“所以上一次我在火神庙遇见的那位所谓的火神大人,是不是也是你请来的?”
慕曳白眼睫微颤:“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已经不重要了。不过想凭一个莫须有的火神就把我云舒歌骗走,慕衡,你自己应该都不会相信吧!”
慕曳白没有说话,他确实不相信,可是但凡有一线希望,他也要试一试。
云舒歌没有再看那张冰冷如霜的面容,转而望向挂在半空中的那轮如盘的银月,“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夫妇?如宾如友。征战杀伐,尸骸遍野,虽得天下,功不补过。草木凄悲,孤魂何依……”云舒歌的声音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却又是那般的凝重哀伤。
慕曳白怔住了,这不是他之前在落秋园时写下的吊文吗?
他当时有感于古战场的血腥残酷而写下了这篇吊文,可是第二天就踏上了征战杀伐的铁血道路,真是莫大的讽刺!只是这篇吊文为什么会从云舒歌的口中吟诵出来?
云舒歌当然知道他心中的困惑,继而说道:“未到黎都之前,我先去了一趟火神山,无意间发现了那里的落秋园,进来看时便见到了这篇文章。希望你不要见怪,不告而访,本就是我惯常的做事风格!” 虽是抱歉,却听不出半点悔过。
“我写下这样的文章,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慕曳白自嘲道。
云舒歌眉头紧皱:“比起可笑我更觉得困惑,你明明也有一颗悯怀苍生的慈悲之心,却又为何要做出毒害生灵的残忍之事呢?”
慕曳白依旧只是冷冷地道:“人生在世,本就身不由己。”
云舒歌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字字铿锵:“好一个身不由己!一个身不由己,你就可以将自己置之度外?一个身不由己,你就可以让自己冷眼旁观?一个身不由己,你就可以让自己变成征战杀伐没有思想的工具?慕曳白,你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你的父亲,还是因为你自己的那颗饕餮一般的野心!”
……慕曳白没有说话。
云舒歌无奈地笑了笑,他一直视慕曳白为知己,如今看来竟不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冷声道:“所以放我离开,就是曳白殿下能够施舍的最大的慈悲?”
寂然了片刻,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
此时的云舒歌,眼睛里只剩下一片落寞,愤怒和哀伤在这个时候都只会显得太过多余,声音低沉到让人分不清是哽咽还是嘶哑:“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你我终究还是南北殊途。不过还是要多谢慕曳白大殿下愿意在百忙之中,不辞辛劳地赶来见我这个阶下之囚。黑夜漫漫,道路难识,还请您让您的金沙卫再把我送回官舍。”
“我说过可以放你离开。” 一撇惊惑掠过慕曳白暗沉的眼眸。
云舒歌一脸不屑道:“我若要离开,自会用我自己的方式,何劳慕大殿下费心。”说着便毅然转身,朝向来时庭院的拱门大声喝道:“来人,本殿下要回去了!”
守候在拱门外的两名侍官听见呼声赶紧跑了过来,却又止步在拱门口,不敢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慕曳白知道云舒歌决心已下,也只能无可奈何道:“送舒歌殿下回去吧!”
云舒歌还未等他说完就已大步流星地朝着庭外走去,两名侍官诺声后也紧紧跟随……
庭院中又恢复了向前的沉寂。
慕曳白缓缓抬起头,看向那盘依旧皎洁清辉的明月。
轻柔的月光洒满了那张清秀俊朗却依旧看不出一丝波澜的面庞。
他也有欢喜和悲伤,但欢喜和悲伤之外,更多的却是堪破尘世般的清醒和冷漠。
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在他这里,犹如万丈冰山下的一粒火种,显得那般突兀累赘和格格不入。
☆、暗杀
夜已深沉,慕曳白昨夜看过流星探递送来的情报册后,随即带上几名亲卫,一路上快马加鞭,只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便赶回了落秋园。
他回来的时候,只是去寝室换了一身衣裳,然后便来到庭院里静静地等待着云舒歌的到来。
此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他的那匹千里宝骏都已是非常疲惫。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能在落秋园停留多久,过了今夜,他就必须要返回洗云裳。
云舒歌离开后,慕曳白并没有直接回寝室,而是来到了书房,这是他上次从黎都离开后,第一次踏入自己的这间书房。
书桌上,先前他写的那张吊文已经没有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压在镇纸下的金色梧桐叶。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时日,那片梧桐树叶却依旧金灿灿的,仿佛是刚刚才被从树枝上摘下来一般。
慕曳白从桌上拾起那片梧桐叶,似乎还可以想象当初云舒歌见到赤鷩鸟和那棵金叶梧桐树时,是多么的惊讶和兴奋,也可以想象云舒歌又是如何偷偷地潜入他的落秋园,如何小心翼翼地收起他的那篇吊文,然后放下这片金色的梧桐叶作为所谓的补偿。
想到这里,慕曳白的嘴角竟泛起了一撇暖阳的笑意,然而丝丝的暖意过后,那原先的冰冷只会更加的刺骨锥心……
晨光熹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慕曳白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若是往常,他应该早就醒了,甚至一夜无眠也不会觉得什么,只是这一次他做了一个梦,一个长长的他不愿醒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