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顶楼暖阁,一杯酒还没饮完,身后珠帘轻颤。
“说。”缓缓睁开的凤眼如一寸横波,眸光流转,盎然春意黯然失色。
夜行衣从阴影里走出,“世子,沉香姑娘似乎并无可疑之处。”
凌冽的目光一扫而过,夜行衣后退一步回到阴影里。被称作世子的窗边人仍旧靠着美人椅,恍若无意般拨弄着手边的珍珠。
“沐梨愚钝。”烛影落在夜行者的脸上,肤若凝脂、柳眉杏目,正是艳绝秦淮的魁首、梨花姑娘。
世子站起身,一席雪纺纱恣意散落。阁楼窗外,十里秦淮如迢迢银河璀璨。
“这秦淮两岸的花楼酒家,有谁家的主人是在外接客的?”声音低沉而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淡,“罢了,先把衣服换了,去掷丝巾吧。”
“是。”沐梨闻声退出了暖阁。
“敛光哥哥,你对沐梨姐姐太凶了。”身着青衫的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手里还捧着一个药钵,“沐梨姐姐对你一片真心,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世子收起冷淡的神情,弯着眉眼看向少年:“小春子小小年纪,懂得怜香惜玉了?”
被叫做小春子的少年满脸不悦,剑眉倒竖涨红了脸,将手中药钵一把塞到世子怀里道:“明日要入宫,今天就抹这么些!”
世子伸出手接过药钵,略带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道:“是,敛光遵命!”
*
梨香院大堂内,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坐在堂中的四五位年轻公子身着锦衣,周身尽显富贵之色。
“李兄,你且看着吧,今日我必成为梨花姑娘的入幕之宾……”身着大红锦衣的年轻公子神色俊朗、眉飞色舞,饮过酒后的双颊红若抹脂,朝身旁的公子侃侃道。
身旁被称为李兄的公子,身着宝蓝色华服,神色疏离淡淡道:“梨花再过妖娆,不过风尘女子,有何意趣……”说着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红衣公子搂过怀中的女子猛亲了一口,抬起头笑的促狭看着蓝衣公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和光就好这口,不像李兄,趣味独特……怎样,今日可还要去别院?”
蓝衣公子不搭理他的问话,劝解道:“明日还有春社祭祀,届时文武百官都在、可不能出岔子,你今日也少喝一点,不要玩的太过。”
“怕什么……”红衣公子举起酒盏、连饮数杯道,“你我不过是陪衬,祭祀大典有礼部盯着,能出什么岔子……该紧张的是太子殿下,与咱俩无关……”
“话虽如此,春社祭祀毕竟是大事,还是小心些……”蓝衣公子还待劝解,忽然听见周围喧闹声大作。转身看,原来是梨花姑娘出现在了二楼的花台之上。
“梨花姑娘,看这里,你韩哥哥在这里……”蓝衣公子转过身,见自己的好友已然放开了怀中的佳人,站起身舞动着双手、朝着花台大声喊着。
二楼花台之上,梨花姑娘用织金轻纱遮面,身姿绰约、袅娜娉婷。金色丝绦忽然从天而降,梨花宛如月宫仙子,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顾盼流转间满座之人皆神思不属、目光炯炯看着台上之人。
梨花扫过众人,满场顿时安静下来。梨花未发一言朝身后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捧着托盘走到梨花身边。梨花伸出青葱玉手,执起一条丝巾看了一看,又朝丫鬟点了点头。丫鬟朝她颔首回礼,走到花台栏杆边上,将盘中丝巾尽数抛下。丝巾如彩蝶纷飞,随满场金色丝绦翩翩起舞。堂中众人纷纷伸出双手,不顾礼仪拼命接住空中的丝巾。
“我这是桃花……” “我这是菊花” “我的也不是……”堂中喧哗一片,不一会,空中已无丝巾的踪迹。
“谁拿到了,还请说一声……”不是是谁大喊了一声。
“是我……”声音不大,却让全场再度静了下来。堂下之人四下环顾,追随着声音的来源。
二楼雅间门口,倚靠在栏杆前的世子青丝如瀑,手执梨花丝巾、目光淡淡看着楼下的众生相。
“世子殿下,请世子殿下于暖阁稍候,梨花姑娘马上就来——”身后的丫鬟朝他恭敬行礼。
“切——怎么是这个风流鬼,可惜了梨花姑娘……” “就是就是……”
“世子最懂女人,梨花姑娘可是挑对了人了——”楼下众人议论纷纷,不久便又喧闹一片。
春宵红帐暖,有不知所谓者搂着怀中之人进客房而去,更多只为梨花而来之人纷纷扶额叹息、感慨着朝门口走去。那堂中的红衣公子怒而摔了桌上酒盏,不停骂骂咧咧。蓝衣公子见状,起身拉着他朝门口走去。
十里秦淮金粉地(2)
月色朦胧,秦淮河里的倒影分散又聚合。梨香院门口一阵吵嚷,河畔偷食的野猫吓得逃进了夜色四合的沉香阁。梨香院门口,一席云锦裁量有度,雪白翩然好似琼楼仙子的少年悠然走在路上。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安南王世子嘛。他爹在南郡,又不在金陵……”身着大红锦衣的公子从梨香院出来,踉踉跄跄走在人群的最前面。红衣公子满口厥词,东倒西歪,突然一个踉跄撞到了正在安然行走的少年身上。
“好狗不挡道!”红衣公子皱着眉抬头看向眼前人,见来人是京城出了名的病秧子、征北大将军府的二公子贺清,顿时站直了身体、对着他讪笑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太子的好狗啊。怎么,大名鼎鼎的贺府二公子、太子伴读,子梧公子也会来这红尘之地吗?”白衣少年后退一步,认出眼前穿着红衣之人是户部侍郎韩茂之子、韩维,穿着宝蓝色华服之人是曹国公李晋之子、李愈,不动声色、恭敬抱拳行礼道:“韩公子、李公子——”
“是我们。怎么,今儿个太子殿下没有跟你一起?还有顾玉尘那个跟屁虫呢,不是你去哪都要跟着吗,今儿个怎么没跟着你?”韩维一边调笑着,一边举起手探向贺子梧的脸,“没关系,哥哥我就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来……!”
贺清躲闪不及,微微蹙起眉头。
“哎哟!”韩维的指尖堪堪擦过贺清的脸,突然惊喝一声,似腹间吃痛般猛地弯下了腰。众人面面相觑。
“贺子梧,你搞什么鬼?” 韩维一边捂着腹部,一般紧皱着眉抬起头、狠狠瞪着贺清。贺清见韩维不似作佯,微蹙着眉头看着他,眼中透着迷茫。
韩维直起身,恨恨盯着贺清,上前一步似要提起贺清的前襟。
“哎哟!” 突然像是背后再度受袭,韩维惊呼一声下意识捂住身后。“是谁?是谁在背后偷袭本公子!” 韩维向后张望,后面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看着韩维。
韩维怒火中烧,来回踱着步无处发泄心中无名的怒火。站在他右侧的红衣公子见此情状,微蹙眉头看了看贺清,又看向韩维,轻咳一声道:“和光,不要闹了。既然这梨花院无甚趣味,咱们去芳菲苑便罢了。”贺清抬头,李愈面色微沉,似有不耐看着韩维。
韩维虽然跋扈,却不敢惹李愈不快。回头瞪了贺清一眼,轻甩广袖,朝身后众人道:“我们走!”众人不敢忤逆,有少数几人朝贺清轻轻颔首致意,转身跟上韩维李愈、朝芳菲苑而去。
贺清见众人走远,抬头张望。梨香院窗门紧闭,花清香冷冽扑鼻,仿佛世间只剩月光盈盈,杨柳依依。贺清复又低头寻觅,半晌,终于在韩维站过的地方发现了一颗沾满尘土的珍珠。贺清用衣袖将珍珠擦净,举起端详。月光下晶莹夺目如夏夜萤火,是南边才有的太湖珠。他将珍珠放进衣袖,仿若未遇风波,依旧一脸淡然向前走去。
梨香院顶层阁楼,窗棂之后,贵妃椅上被称为安南王世子的青年凤眸微垂、凝神望着窗外。
“他是谁?”闻声,一道秀丽的身影如鬼似魅出现在他身后,名为梨花的秦淮名妓再度换上了夜行锦衣、低眉顺目回禀道:“征北大将军贺徹次子,贺清,字子梧。才名满京城,现为太子伴读,是太子亲信。传闻贺二公子自小体弱,由方外之人抚养至外傅之年才接回贺府。回府时重病一场前尘皆忘。武帝体念贺府功勋,特诏贺二公子为太子伴读,与太子少师顾辞大人的长子、顾羽一同出入文华殿……”
红尘如旧,十里春风卷起衣袂翩飞如雪。
“贺清……重病一场,前尘皆忘……”窗后的人望着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金陵城西,有湖名曰苜蓿。苜蓿湖畔,有草堂名叫四月春。
春花照水、嫩草如烟,苜蓿湖畔人迹罕至,方圆十里渺无人烟。月华如水,烛光闪烁处,只有贺府的马车仍旧停在草堂门外。草堂内室烟雾缭绕,香案上供着无名牌位,牌位前放着诸多江南美食。身着雪白素衣的贺清紧闭双目跪在无名牌位前、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外室传来茶壶盖扑棱的声音,守着茶壶的思南慌忙放下手里的珍珠,站起身看茶。茶水已沸,思南一边将茶壶端到一旁边朝内室道:“公子,京城之人热爱浮华,这珠子看着像是南边的东西。”
贺清掀起门帘从内室走出,手上端着一个缎面锦盒,伸手递给思南。
思南疑惑打开锦盒,绸缎之上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链子。“公子,这是太湖珠?和你这串一样?”贺清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凝神思索半晌朝思南道:“思南,去查一下今日梨香院都有些什么人,还有,是谁留宿在了梨花姑娘处?”
“是!”思南收起锦盒,交还给贺清。贺清将其妥帖收好,重又放回了内室隐秘处。
“咚——”寅时三刻,圆月西沉,城东的征北将军府悄然无声。守夜的侍女打着瞌睡,轮班的侍卫仍然睡眼惺忪。更夫刚刚经过,匆匆而至的皇宫内侍就在朱红色的将军府门前停住脚步,假作咳嗽惊醒了侍卫。守门侍卫猛地站直了身子,看见眼前人慌忙鞠躬行礼,“廖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吃口茶,二公子马上就到!”
内门西侧的卧室里热气氤氲,床上人紧握着一枚月牙形的玉佩,剑眉紧蹙,似困在梦魇之中。思南轻轻将门掩上,走到床边掀起云帐。还未出声,床上人猛地睁开了眼,见是思南,复又放松了神色问道:“何事?”
思南将云账挂起,蹙眉关切道:“公子又做梦了?”
“无妨。”贺清掀开锦被,起身坐到床边。
思南拿起衣服,边替贺清更衣边道:“宫里来人了,正在前厅候着。”
贺清穿上中衣,蹙眉道:“宫里?今日春社祭祀,少师大人不入文华殿。”
思南递过外衣,继续道:“不是东宫的人,是皇上身边的廖公公。”
贺清抬起头,目露疑惑看着思南。
一盏茶功夫,贺清形容得体出现在前厅。“廖公公久候,子梧来迟!”贺清一边行礼一边迎向廖墉。
“无妨,二公子随咱家走一趟吧。”未等贺清靠近,廖墉已站起身、面色淡淡转身要走。
贺清疾步上前,随手从腰间取下一枚汉白玉佩递到廖公公手中道:“子梧怠慢,还未请公公喝茶。”
廖墉不动声色看了贺清一眼,淡淡道:“将军府的茶想来是不会差的。外头天凉,贺公子这云锦看着有些单薄了。”
贺清会意,转身朝婢女道:“前几日刚到的明前龙井,给公公上一壶来。好生伺候着!”“是。”婢女闻声退出了前厅。
贺清回头朝廖公公道:“怠慢公公,这龙井是前两日陪太子去沉香阁时好不容易要来的,公公赏脸品一盏再走?”
“如此也好。”廖墉重又坐回客座之上。
贺清借故重回内室更衣。脱下繁复的云锦,换成一席素袍。镜中人眉头微蹙、目下发青,看似形容憔悴。思南从身后掀帘而入。
“如何?”贺清转身看着他。
思南沉声道:“韩维死了。”
十里秦淮金粉地(3)
旭日东升,暖春的第一缕光掠过京城,秦淮河畔悄然无声,苜蓿湖畔百花争妍。宫墙之内,华盖殿里,武帝端坐正中。銮驾左侧,太子正一脸焦急坐立难安。右侧,飘逸出尘的世子噙着笑意阖目托腮。銮驾左下方,中书省何丞相、嫡子何宇泰然自若。右下方,太子少师顾辞、子顾羽频频环顾正襟危坐。座下群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贺二公子到——”殿门口的小公公尖着嗓子通报。
满堂皆寂,唯有殿中跪拜着的韩侍郎仍在低声饮泣。
贺清随廖公公入内,敛眉垂眸扫过殿内四周。廖公公让到一侧,贺清加快几步,双膝跪地磕头行礼。还没来得及开口,武帝身旁的太子起身朝他道:“子梧哥哥—”
“坐下!”武帝喝止。太子讪讪入座,满脸担忧看着贺清。
贺清心下微沉,朗声道:“参见皇上,吾皇……”
“子梧来了啊—”还未行礼完毕,武帝出声打断了他,“子梧,这是韩大人。”贺清顺着武帝的手势看向身旁跪着的韩茂,转过身行礼道:“韩大人——”
“郑爱卿,你来说。”武帝再次打断了贺清,朝堂中唯一站着的人——大理寺少卿郑梦桥道。闻言,郑少卿向前一步,朝武帝行礼道:“臣遵旨。”
转身朝贺清略施一礼,道:“贺公子,韩大人之子韩维公子,今日本应随陛下与太子殿下一同前往皇陵祭祀。寅时未至,韩大人派仆从外出寻找,后在秦淮河内找到了韩公子,发现时已无生息……”
贺清目露惶恐,抬起头看向韩茂,朝其再施一礼道:“韩大人节哀,天子脚下,怎会有此等事情发生,不知晚辈何以效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