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
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别,彼薪转身推开角门,流复在内锁了门。彼薪刚出来正看见绱舴挠着头四处找他。彼薪轻声喊了一声,绱舴小跑到他跟前,说找到个茶楼可以歇脚。
绱舴奇怪道:“爷去哪了?”
“无事。”彼薪舔舔嘴唇,挑眉笑了笑。
彼薪坐在茶楼内要了碗莲子赤豆元宵,吃着觉得不错。老板娘见这公子眉眼风流,嘴角含春,于是捻着绢子就笑着问:“啊好吃啊?”
彼薪笑着点点头,绱舴也指指自己碟子里的梅花糕夸着香甜。
彼薪望着江南贡院的方向,问那老板娘:“你这什么最好吃?”
“哎油,我这里各色糕团做得好,尝一口就是刷嘴巴子也不肯丢哎。”
“包几个吧。”彼薪头也不回地道。绱舴听见便要从怀里摸银子。
老板娘摆摆手,对彼薪道:“小郎君要吃,送给你尝尝好赖,吃得高兴再来。”
彼薪刚要说不用,就看见贡院附近围起了穿着破衣烂衫的穷苦人来,有老有小,围着院墙扎堆,大门那里被赶走了,就蹲在墙根底下晒晒太阳。
彼薪心想这金陵富庶之地哪里来这么多的花子,就道:“那些人好好的不去寺庙道观,怎么堵在这里?”
“小官人听着是京城口音,难得不晓得这二爷是个棍气的?见了老弱病残的摊子就全包了,见了卖儿卖女的定要拿钱去赎,只要是穷苦人遇上他那就抬了麦子了。所以说,这些人是晓得了二爷的行踪就追了上来,好尝点甜头。”老板娘带着金陵腔调说着官话,尽力让彼薪二人听得明白。
“他确实是这脾气,白白让人占了便宜。”彼薪摇头苦笑道。
绱舴也好奇地看看,说道:“爷,不过我瞧着来守门的容巾不多,不像京城里的样子。”
老板娘在隔壁桌坐了,一手把着腰,一手甩了帕子道:“哎,您要问这,我是有话要讲的。我们金陵锦绣与别处不同,文人才子,梨园相公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就是女孩子们也有许多读过书是当男子教养的。要讲什么叫风雅情,那还是我们这的姑娘最懂。”
老板娘抬手让伙计把包好的糕团搁在彼薪那桌上,又对他们继续说道:“二爷来时,也是有许多小娘子挤破头了去看,当时那场面,我还记得。二爷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中意谁家女儿必定一心一意待她。这本是讨姑娘欢心的话,可怎么讲呢。”
那老板娘神色变了变,又笑道:“许多人家的女儿都是见多识广的,什么才子佳人的典故不晓得?这二爷什么心性,见了几回她们大概都有数,自知是没有盼头的,不如和旁的风流郎君说笑玩闹来的痛快。其实啊,说起来,还是和家世有关系,有几家略和二爷攀谈过的体面小姐,没有不留了心的。”
老板娘见彼薪听得入神,顿了顿又道:“我们这的女子有两种,一是看重那情的,一是看透那情的。官家的小姐们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那谈情论爱的诗词却读得不少,免不得暗自思慕少年郎,心里又有股傲气,像二爷这样的人物,最得她们的心。那买卖人家的女儿总在男人堆里摸爬,对男子定得极准,是多情是专一,是恋美妇还是慕少艾,人家心中清清楚楚,但凡见得没戏,就是神仙也不搭理。”
老板娘站起身,指着窗外笑道:“但是啊,还是有那好这一副好皮囊的,只看一眼也高兴。您看看,这不就来了。”
彼薪转头看见几个姑娘也三三两两地围到贡院附近,大概是流复在贡院的消息传了出去。这里女子不像京城中的容巾们消息灵通,有组织地守人,只是些闲散的女眷听了风过来看看。
彼薪抬了抬眉毛,若无其事地舀了舀碗中的吃食,好像根本不感兴趣。绱舴见老板娘风趣健谈,于是乐呵呵地和她聊了起来。
大概坐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彼薪瞥见幺客从侧门遛了出来,递上一张纸签子,彼薪在阁楼里展开一看,原来是流复让他先去行宫里休息,已经打点好人了,等自个忙完了就回去见他。
彼薪抖开扇子起身就走,绱舴搁下一块碎银子说是赏的,然后提起包好的糕点跟在彼薪身后。
老板娘亲自送了二人出门,福了福,便道:“官爷再来,奴家让人备上好茶水。”
见二人走远了,小伙计就道老板娘面前问道:“干娘哪里笃定了他是个官爷,我瞧着就是个富家少爷。”
老板娘摆摆手对他道:“你个小杆子少一窍,能晓得什么?我跟你讲,这多情郎不但是官家人,还是个和二爷差不多身份的贵人。你看,他身边那位就是个公子哥的行事做派,但见了这位爷却是极尽奉承,再说外头鬼觑鬼觑围了多少小兵癞子,连院子那边递话都抖抖呵呵的。而且他坐了多展子走,我心里很有数。他就是京城里来找二爷的,你讲讲,他得是什么身份?”
小伙计奉承了句:“干娘老嘎嘎,还得听干娘的。”
老板娘笑呵呵的回道:“滑头精。”然后转身进了茶楼。
第104章 试倾国几欲私奔 探玄都终晓暗合
话说彼薪一路兴抖抖的,指东道西,满街的新奇越看越高兴,是徒步走去的行宫。众人绕在人群中护着他周全。
那行宫不大,却修得别致精巧,是供帝王南巡时落脚的。流复本不该住这,彼薪一道圣旨说行宫多年未用需得修缮,让流复亲自监工就住在园子里。彼薪明明心里偏着流复,想他住得舒坦些,非说让他当什么监工,死撑着面子不放。流复那是和明镜一样,这么久了,倒也不委屈,只觉得日子还长,自己也不怕与他慢慢耗,表面上不咸不淡,心中是认定了不改。
彼薪在行宫里转了两三圈,看看假山池鱼,石屏水榭,终于把那兴头耗地差不多了,穿过抄手游廊,找了处静堂坐了,赏得一院子的好修竹。
流复回来的时候天色都暗了下来,彼薪躲在影壁后头等那人进来堵他,瞧见时申送流复到门前,又说了两句,施了礼这才告退。
彼薪是想上来闹流复的,只现在不在宫里,身边的人也不都信得过,于是只在流复入园子的时候探身从影壁后头绕出来。二人对视一眼,不曾开口却都笑了起来。流复整了整袍子,与彼薪一同往里走。
“你这一路还好吧?”彼薪想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心中盘桓了好几句,只愣生生冒出这么一句话。
流复忍不住就笑道:“好,自然好,就这么几步路,难得还能丢了?”
彼薪抿了抿嘴,又去偷瞥流复,然后说了些不相干的闲谈,引得流复也回了他,刚刚出贡院的时候看一家卖女儿的可怜就给了银子让她老子带她回家吃顿饱饭。
彼薪便道:“听你说她那爹是个手脚健全的,要逼到卖女儿的分上,不是家里遭了病,怕就是欠下赌债。你给了银子也抵不了那丫头几天的好日子。”
流复点点头也不否认,只道:“我自然明白,能帮就帮吧,那女孩才三五岁的年纪,若没了爹娘实在可怜。”
彼薪看着流复心疼那女孩,何尝不是借此排解自己的遗憾。彼薪心中一直惦记琢磨着如何向流复开口提及张韬皑之事,想了数种法子都觉得不好,但若让他瞒着流复按下不提,那他也做不到问心无愧,迟早要露了马脚,到时候流复反而更会惊怒气恼,要是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彼薪身旁永远都围满了各色人等,可他们的心思彼薪也不敢说自己都拿捏的清,而世上能真正信任的人便只有眼前的这一位罢了。
曾经彼薪也在某些瞬间怀疑过流复的行径,他内心深处的多疑猜忌之心实难更改。身为皇室嫡长子,从小被多少双眼睛盯着,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他若不多留几分心,多存几个疑,早被人利用戕害了。彼薪这份心性保得他少被有心之人牵制,但也使得他和旁人很难建立起信任亲密的关系。再加上他说话做事极有原则,少不得让人觉得严肃厉害,众人惧怕着彼薪的身份,谁也不敢拿他当个寻常需要陪伴的孩子看待,都是敬着来,时常与他疏离。
这满宫的孩子,只有流复能容得下彼薪这样的性子。旁人只说他二人年纪相仿,又是差不多的身份,这才玩在一处,感情日笃,其实也不尽然。彼薪的关怀之于流复,便同如流复的包容之于彼薪,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互相弥补互相扶持的慰藉。
就是有这缘分的牵扯,又遇上年少情动的纠葛,这二人,这辈子都是摆脱不了对方了。
彼薪试探流复道:“你说‘世上无不是的父母’这话是对,还是不对?”
流复听了,只觉彼薪在说刚刚那孩子。他猛地又想起米狗,流复蹙紧了眉,便说:“谁也不是圣人,在很多无奈的时候不免要做出很多无奈的事,人也许会后悔,但犯下的错却难以弥补。”
流复又苦笑着摇摇头道:“但父母就是父母,孩子对他们的依恋难以割舍,所以那敬爱孝顺的心也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更改。”
彼薪不动声色,问道:“那若是先皇贵妃还在,她犯了律法,你是不是就会来找朕求情,放了她。”
流复手点着腮,想了想道:“若是小错,无伤大雅,我确实会。但若是不可饶恕的重罪,我也开不了那口。”
“所以你认为父母有错也当受罚?”
“礼法上是,但情理上我实在做不到。若是我,那我就放弃所有的尊荣,背起母亲逃出去,隐姓埋名,过平民的生活。”
彼薪悄悄用手指勾了下流复袖口,笑着问道:“那若是我呢?”
流复见彼薪又开始说些话要撩拨他,就故意说:“我可背不动你。”
“那我就背着复儿遵海滨而处,一起乐而忘天下。”
流复含着笑,目光流转,对他道:“若是和你,那更好,你是最好的,不用你背我也愿意和你一起……”流复嘴角轻启,唇形吐出最后两个字“私奔。”
彼薪与流复正走到了内堂门前,彼薪嘴上说着该用膳了,不用来伺候了,拉着流复进了屋子,一抬手就锁上了门。
流复被摁住墙上,或是说是被彼薪用身子压在墙上。
“你说你要和我私奔,我会当真的。”彼薪面颊微红,喉咙忍住得来回滚动,薄薄的朱唇润泽一片。
流复耳根也烧得通红,彼薪有些躁动的气息在他面颊脖颈间游走。
“如果可以,就这一刻,我想和你私奔。”流复柔和着目光再次对彼薪确认了他的话,他的情,他的心。
彼薪俯身吻上流复的唇。柔软温热的触感让二人不肯舍开,亲近地越久,那唇齿间就愈发焦灼。彼薪不再害怕什么,担心什么,这个人,这份心,他都真真切切的得到了。
流复的唇上被彼薪的虎牙硌出一个深色的红点,他那双唇有些肿,也感觉不到那红点的所在。彼薪盯着那印子笑得发痴,点着自己嘴唇相同的位置问流复疼不疼。流复也碰了下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躲过彼薪的眼神,笑着摇摇头。
彼薪拉了流复去用膳,又把糕团端到他面前,说现在可以吃一个,剩下的等用过膳了晚些再吃。
流复就笑着打趣道:“何必现在给我,不如等我吃完饭了再拿出来闻闻味儿。”
彼薪痴痴笑了说:“路上我忍不住吃了一个味道挺好的,所以想让你先尝尝,但吃多了又吃不下饭。”
流复尝了一口说:“好吃。”然后又对彼薪笑了笑道:“闲来无事,我也学了几道菜,得空儿了做给你尝尝。”
“人家都说君子远庖厨,可我家复儿打小就爱溜去小厨房东玩西看,弄了什么好的不好的都拿来给我试。”彼薪故作嫌弃的样子调侃流复。
“哥哥是不想尝了,早说了我也省得去弄。”流复瞥了他一眼。
彼薪咽了口菜,慌忙摆摆手道:“没有,我不嫌弃。”
流复嘴角藏了笑,夹了一筷子菜给他。彼薪忙说:“好吃。”然后也笑了夹了好大一个狮子头给流复道:“你太清瘦了,快多吃点。”四目相对,都捂了嘴笑得发痴。
二人吃完了饭,彼薪见也不好再拖着,就从怀里拿出那封信道:“我这有封信是张师傅给你的,你看了别太上心。”
流复见彼薪此时神情沉重,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伸手去接那信。彼薪手却未松,小心翼翼道了句:“无论如何你我都不要生分了。”
流复握住彼薪的手道:“你我已经把话说开,再没有生分的道理。”接着微笑着轻轻道了句:“信我,好哥哥。”
彼薪神色又喜又忧,松开了那信,眼睛盯着流复观察他情绪的变化。
流复久久陷入沉默,没有惊愕,没有愤怒,没有哭嚎,神情在开始的颤抖中逐渐凝滞僵硬。
“复儿,复儿。”彼薪有些担忧地轻轻推了推流复的胳膊,见流复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从身上推开,淡淡地摇了摇头,彼薪反而更加担心。
“他们上一辈的事已是定局,咱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当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有疑惑,也有委屈,甚至愤怒。但现在我想通了,这是他们的人生,我们无从干涉,时过境迁,也没有什么追究的必要。而我们该过好我们的日子,珍重眼前人,莫要再错失所爱。”彼薪语重心长道。
“我要见他。”流复只回了这一句。
“他在一场小战中受了伤,已经去了。”
“多久了。”
“四五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