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薪拿着折子双手颤抖,大战之后为休养生息节约国库,曾放了一批将士归家,国中兵力不比先帝在时。最近犬戎集结军队,调拨一批人过去后,北方军队被削去大半战力,此时若和楚地撕破脸皮,怕要吃亏。
但国中军队都集结起来自然胜过楚地,只威夷王手中兵力都是精英,若真打起来怕要死伤惨重,徒增内耗。彼薪是不想打的,但清君侧,绝不可行,历代造反都是先清君侧再摄政王,最后傀儡退位,他熟读史书,这样的局面他心中十分清楚。
时局危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众矢之的,玄亲王二爷却在江南失踪了。朝廷一路人马,楚地一路人马还没到金陵就都扑了空,两下都以为是对方先出了手。
一时间,京城戒严,楚地兵马待戈。
庚子年正月,飞雪漫天,屋中火盆燃着忽明忽暗的光,从前种种化作一缕青烟入梦。
“父亲,儿子给您热的羹汤。”
“啪”的一声后,床榻上的男人咳着嗽支起身对那孩童吼道:“谁教你的这些?君子远庖厨!别把心思放在这些小女子的东西上!滚回去读书!”
“爹爹病了,儿子想……想您快点好起来。”那孩童跪在床前哭泣。
“为父的还没入土,别在这里哭丧,让你好好在屋子里读书,不要偷懒,别忘了自己身份。”
孩子被吼得直哭,答不上话来。
“王妃呢?”
“妾身在。”屋子外头进来一个唯唯诺诺的身影。
“带回去好好教导!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若教不好就送到祠堂里看着。”
“妾身有罪,孩子孝心,只是不该做成这样。”
“他若真有孝心就好好读书,做出点嫡长子的样子来,这种事自然有下人去做,不要在这种事上费心!”
“夕儿,快,给父王磕个头认错。”王妃牵着孩子磕头。
“我没错!”一声惊呼,礼吉从梦中醒来。
“我没错,没错。”又是一句呢喃,挂了满头的汗。
青天里看不见白日,风雪不歇,虽在正月里却没有半点喜庆的模样。礼吉裹着件白绉面香狐皮的鹤氅,脖子身上绕了黄绫貂领,大袖里捧了什么,踏着雪进了紫宸殿的内殿。
“你来了?”彼薪窝在榻的角落里,冷冷瞧着他。
礼吉施了一礼,顺着榻的另一面坐了。彼薪挥挥手,边上人便都下去了。
礼吉从袖中露出手中的东西,轻轻搁在小几上。彼薪瞥了一眼,神色便变了几变。
“陛下不会不认得这个枫香染的荷包吧?”礼吉将那荷包往前推了推,然后整理了整理衣衫,端正坐了。
“你什么意思?”彼薪窝在那里依旧一动不动。
礼吉端过那荷包细细观摩,便道:“这样的图案全京城也做不出第二个来,更何况这冰裂纹也不是京中流行的样式,陛下应当是认得出的。”
“你若尽力伪造,也不是不可。”彼薪身子已经忍不住抖了一下。
礼吉不慌不忙的把枫香染中的小瓶子取出来,打开来,一股子鱼腥味从里头飘了出来。
“彼薪,你我也不必绕弯子,我把这话说开。流复,在我手里,而我,只要这京城所有的守卫兵权。”礼吉把瓶子重新封好,“啪”地一声搁在小几上。
彼薪眼中翻出红来,不知是冷笑还是无奈,他颓颓地缩在那。
“流复待你如兄弟一样,你却拿他要挟朕?”
“不是要挟,是护着他。我的人不先带他走,如今这风声可是要害死他了。”
彼薪看向礼吉,呆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朕知他,绝不会怕什么要挟,就是死了,也不会低头。”
“可你呢,你不怕吗?”礼吉笑了笑,亲手剥了一个黄果递了过去。
“他若死了,朕也不会独活。”彼薪直起身来指着他厉声道:“但你,必然死在朕前面,还有你们一家都要陪葬!”
礼吉微笑着,也不生气也不恐惧,只是微笑着。
“陛下何必动气,您怎知臣不是来帮您的?”
“都到如今这个局面了,还有什么可装的?”
“您若真不信臣,早扣了臣做质子了,哪还会让臣这样到处行走呢?”
“那是朕不想把事态恶化。”
“你不想便不会吗?”礼吉神色忽变,直视彼薪。
彼薪被他问得眼皮一动,手捏紧了引枕,咬紧牙关。
“陛下不想打,臣也不想。若要和谈总要有诚意,若京畿守卫在臣的手里,想父王一定愿意进京和谈。”
“若要一战,就算加上犬戎也罢,朕举国之力还抵不过这些兵马吗?”彼薪充着底气很足,对礼吉笑道。
“若要血战陛下早出兵了,只是这国家,这百姓哪还再经得起屠戮呢?”
礼吉温柔地抚摸着裂冰纹,又对他道:“彼薪,你狠不下这心,你做不到的。你看不下去那么多无辜的人为你而死,你更看不下去你身边的人死在你面前。”
“所以你不救柔艳,要朕看着她没救了,你想逼朕?”彼薪红着眼,声音变得难以置信。
“我不是她!她自有她的打算,难道还要我绑了她让她活吗?”礼吉好像被激到,然后道:“人若自己没了念想,谁也救不了他。”
礼吉又看向彼薪,苦笑道:“若真能救人,他就不该走的,都是糊涂!”
彼薪翻身起来冲到他面前揪住礼吉,恨恨道:“你还敢提他?刘黄鹄的死和你家脱不了干系!他是陪着朕和复儿一起长大的,是有情分在的,怎么就到了你手里就没了?这些年的风声渐渐有眉目露了出来,你们易家做了什么,你心里比朕清楚!”
“那你就更该听我的!你现在发疯能给黄鹄报仇吗,能救得下流复吗,能让天下百姓免遭屠戮吗?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你打算用多少人的命去报这个仇,付出的代价你承受得起吗?”礼吉毫不示弱,反抓住彼薪的手腕斥道。
“可朕还有什么法子?信你吗?他们是你父亲,你哥哥,指望你大义灭亲,朕对你还没有这么高的期望。”彼薪松开他,冷笑道。
“臣只是想促成这次和谈,少伤人命。臣保证绝不逼宫犯上,若陛下再有拖延怕臣的法子也不行了。”礼吉起身施大礼道。
“你赶紧滚吧!”彼薪坐回榻上摆手道。
“御林军高都统一家妻儿正在臣府中做客,您当然不用管他们,但高都统怕也不堪担此大任,临阵换将不如让臣来。”
礼吉见彼薪还是不答,便贴近轻声道:“若我要和你斗,便有一万种法子可以使,用不着这样拐弯抹角。你或许不信,不出几日,便要有好几封军里的折子恳请陛下清君侧,其中不乏要塞和京城周边的军将,您若来硬的,只能是血光滔天。而你把京中兵权交与我,让父王顺利进京,这段时日你再调兵遣将还来得及。”
“威夷王肯孤身入京?”彼薪冷冷道。
“带兵又怎么样,只不许他兵进城,只要京城守卫都在我手里,想父王也愿意好好谈的。”
礼吉又道:“现在局势,父王所有的兵力来攻也就三五成胜算吧,就算打不赢也够陛下疼的了,父王若能和谈,他是愿意要些东西换陛下稳坐江山的。”
“就是要朕把所有的宝压在你身上了?”
“您,也没得选。”
礼吉一个大礼一躬到地。
第111章 悲先帝言官哭丧 逝公主都尉守灵
自从京城戒严,熠王爷掌兵,朝廷诸人都陷入了一片古怪。刚颁布诏令的时候,彼薪是担心许多大臣反对要惹出乱子,可真颁布了京城守卫变动后,起的乱子却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曾看重的几派新秀却在这时候闭了嘴,只说顺承圣意。而那些日日无事也要骂上几句的言官却是拼死了上书,绝不能让礼吉掌兵。且不说不合仪制,单说父亲在外蠢蠢欲动,而此时让儿子掌握京城守卫,这和交出皇位有何区别?
于是午门外,宫墙边,常看到有人三三两两抱着祖宗牌位跪在雪地里放声痛哭的,嘴里说着对不起先帝,对不起祖宗。
彼薪毕竟还是留了心眼,校事府的人没交出来,只让他们待在府中,若无异动不可随意调派人手。礼吉拿了京城守卫和大内侍从约五千兵马的指挥权,楚地那里也带五千精锐入京,一路关卡皆不许阻拦。
彼薪调派京师附近兵力的功夫,礼吉在京城中也有动作,皇家近侍中绱舴育桦等人腰牌被收,只许在府中待命,又请了几家重臣的夫人入宫给太后侍疾祈福,弄得人心惶惶。
“太后娘娘。”一位夫人服侍太后起来。
太后看着一宫的人,比平日里热闹万分,心中隐隐沉得低低的。
“都赐了宫苑,还是回去歇着吧,哀家不需诸位伺候了。”太后倚着身子淡淡道。
“臣妇们心里慌得很,在娘娘这还稍稍安心些,那皇后曾与荣贵妃不睦,咱们也不敢上她那去,怕被牵连。”
“在宫里没什么不好,倒是那庆阳在宫外,哀家还更担心她。”太后皱眉暗暗叹气道。
“这……”几个夫人面面相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太后抬眼只一瞧心中就觉得有事,便道:“有什么事便说,吞吞吐吐的,还嫌不够闹心吗?”
“臣妇们不敢说呀。”为首的一位告罪道。
“说!庆阳那孩子脾气拗,真掺和到这事里就不好了。”
“娘娘恕罪,臣妇们也是听宫人传进来的消息,熠王爷请庆阳长公主殿下入宫侍疾,殿下不肯,摆了棺材在公主府,说就是死了也不能同乱臣贼子为伍。”
太后扶助胸口颤抖着问柏柘道:“是不是真的?”
柏柘“哗”地一下跪倒在地道:“确有其事。”
“庆阳!”
太后伸手喊了一声便晕了过去。
雪换了细碎模样,从阴骘的天空慢慢洒落,柳良站在公主府的大门口,略抬头,有些冰凉的雪落在面颊上,还有一些粘在粗麻布的齐衰服上,他举着桐木棍的手略扫了扫。
“都尉这是何意啊?”
柳良抬眼就看见车马上下来的人盘了一对核桃,披着大毛,抬眼看着公主府上挂着的白绫,不紧不慢道。
柳良按礼数一个施礼道:“今日正是吾妻停灵之日,若殿下要致礼,便请。”
说罢就抬手请礼吉入府。
礼吉见满院落白,各处挂了丧事所用之物,府中来来往往的人都身着丧服,而府中大门敞开,是让所有人站在门口就能看见里头的白事。
礼吉拍拍柳良道:“都尉辛苦,操持这些。”
“殿下哪里话,全府上下不过两具尸体罢了。”柳良谨谨道。
礼吉瞥了他一眼,笑笑,径直往府内去了。
“哐”地一声,一个小丫头摔了手里的盆,吓得跪在地上哭,边上下人都抖着身子跪在地上拖着那丫头往边上挤。
“谁在外头哭?再大声些!”
礼吉抬眼便看见大堂正中摆了一架纯黑的棺材,庆阳坐在棺材顶上一身敛服。
“许久未见你了,还记得锦帆哥哥吗?”礼吉解了披风让下人拿出去,自己找了个跪拜的蒲团垫子就坐了。
“哥哥亲自来送妹妹吗?”庆阳笑着从棺材顶上跳下来,拖了块蒲团也坐了上去。
“带妹妹进宫罢了,你母亲很想你。”礼吉神色说不出的温柔。
庆阳嘴角动了动,那笑却挤不出来了。她从脚上脱下绣鞋丢在一边,盘腿坐了,盯着礼吉道:“你与我哥哥们是多年情分的兄弟,所以我也认你是哥哥,这才问你。我朝开国以来,善待易家,皇兄更是那样待你,可你却助纣为虐,我不明白你已经是这样的身份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礼吉看着门外飞雪,抱着腿,神色竟有些怅惘,他愣了一会,换上笑脸道:“我没有什么不知足的,只是为了百姓少些无辜伤亡罢了。父王一路进京也未伤人命,能和谈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和谈?有什么可谈,一方臣子心存妄念,也想染指我朝江山,你们也配?”庆阳拍着胸口大笑道。
“长公主殿下还是年幼了些,不懂世间无常,能入宫好好侍奉母亲,已经是天大安乐了。”
“是,我庆阳确实只是一介女子,不懂朝政,但我知道便是死也不能做这亡国之人!”
庆阳眼神已经泛红,见礼吉还看着外面的雪景,趁此顺手从怀中掏出匕首就是一刺。
礼吉反手就是一握,杀住那力,血顺着手腕滴落在白袍之上,另一只握住核桃的手直击庆阳下廉穴。庆阳吃痛,匕首从手中脱落,外面人听见风声都冲了进来按住她。
礼吉任由侍从用布缠了手掌,他冷冷盯着庆阳,庆阳却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于是被人按得更死了。
“便是天下易主也该见些血了。”庆阳高声道。
庆阳头被人按在地上,她艰难地看向礼吉恨恨道:“他们信你,可我不信!我不信这天下还有把吃进嘴的肥肉吐出来的道理。你这兵权是逼来的,就算还回去,皇兄也容不下你,所以你没有做这纯臣的道理,你能拿捏住他不过是看中他面硬心软!”
礼吉拨开给他包扎伤口的侍从,站起身,用伤手指着她道:“你若真懂当今局势便不会说这话了,你自以为贞烈忠孝,不过是以黎民百姓的性命全你皇家体面,你有什么可高贵的?”
庆阳在地上惨惨笑道:“天下百姓受我皇家庇佑,危难时自当大义,舍了这身骨肉又如何了?你以为谁都与你一样,只知自身祸福,不论天理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