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从嗓子眼里迸出一声冷笑。“呵!”
有什么了不起?论姿色,陈景明自问远高于那个吊梢眼,旁的不说,就皮相也该是他更好啊!
但是已经沦落到与这种路边货比拼眉眼颜色的地步了,想来就甚是悲凉。
陈景明捏紧双拳,冷不丁打断了郝春的安排。“你放他们一道走吧!”
郝春一愣,下意识扭头看他。
“他们一道来,一道走。贼首已经叫你杀了,就剩下这些个喽啰,想必也翻腾不出花样。”陈景明攥着拳,对于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自家都觉得耻。但他不能不争!于是他又用力闭了闭眼,挣着脸皮低声道:“郝爷,你若是一定要人陪着……不是,有我吗?”
陈景明第一次叫他郝爷。
郝春张口结舌,嗓子眼里蹭蹭地蹿火苗子。他倒不是臊,是气的。这吊梢眼少年摆明了是众人的主心骨儿,再说了,这伙人打着山贼的旗号杀进来的,但谁信啊?谁信谁傻!
从哪儿来的山贼,这么巧,不偏不倚地闯入城隍庙直奔他们就杀?先前连行李都没翻检过,分明不是劫财,是夺命。
郝春疑心这伙人就是京城卢阳范家派来追杀陈景明的。他留下吊梢眼少年,就是为了单独审问,可现在好嘛,偏这个死人脸假正经的陈大御史要搅局。
“别闹!”郝春翻着白眼怪叫道:“爷留下他,你醋啥?”
陈景明攥紧双拳又进了一步,几乎是一步步逼向郝春,冷玉般的面皮泛起艳霞红。“对,我就是醋了。所以……你放他走吗?”
第46章 情怯
行吧,陈大御史难得卑微成这样。
郝春心里头动了动,最后目光凝在陈景明那张染了霞绯色的脸——冷玉般好看,一双长眉入鬓,点漆眸内深不见底。
他实在是拒绝不了这样一张脸。
郝春将九环钢刀掉了个个儿,在手里头掂量着,斜眼乜那个吊梢眼少年。“成吧,爷家里头这个吃醋了,爷今儿个就不留你了。滚!带着你的人,有多远滚多远!”
吊梢眼少年强忍着气,白着脸问他。“那,大哥什么时候上叶龙山?”
郝春嬉皮笑脸地露出两颗雪白小虎牙。“等爷高兴!”
吊梢眼少年眼珠子转了转,伶俐地打了个手势,招呼众山贼。“咱先回叶龙山烫酒,等大哥来了,一道庆祝。”
庆祝啥?庆祝牛山被他杀了?
郝春斜眼乜着吊梢眼少年,笑得意味深长。“你家被窝里这个的尸首,你带回去不?”
“不了,留给大哥解气。”吊梢眼少年也笑,唇边笑容异常凉薄。“大哥要杀要剐,随便。大哥高兴就好!”
郝春挥挥手,手里头九环钢刀发出铃铃声响。“行吧,麻溜儿的,都给爷快些滚!”
吊梢眼少年自然巴不得他这句,立即率领着众人,迟迟艾艾地跨过城隍庙门槛,刚过门槛,立刻都像是被狗撵着似的,瞬间做鸟兽散。
半盏茶后,流寇一哄而散了个干净。
郝春望着陈景明笑。“你丫不是故意的吧?你明知道这伙人来历可疑。”
陈景明涨红脸,打死不吭气。
郝春龇牙望了他一会儿,想了想,弯腰认真在地上检查那个叫牛山的贼首尸体。脚尖一踢,捡起那把钢刀仔细地看。
卢阳范家的牛首家族徽章赫然在目。
陈景明退回去,斜倚在墙根子底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日头照在他冷玉般的脸皮,额发轻垂,眉目隽永如画。
郝春扭头,歪嘴露出两粒尖尖小虎牙,冲陈景明笑。“看来伪装身份还不够,真正需要易容的,明显是陈大御史你啊!”
陈景明微微发怔,抬眉望着他,抿了抿薄唇。
“你瞧,这些人摆明了就是卢阳范家派来的刺客。”郝春以为他也在琢磨这起子流寇的事儿,龇牙咧嘴调笑道:“你在长安打死了范勋,他们派人来杀你,挺公平。”
陈景明又抿了抿唇。“我并没打死范勋,用的只是寻常棍刑,照常理,不至于死人。”
“陈大御史,你还真是天真啊!”郝春大笑着握住那把刻着卢阳范家族徽的钢刀,在日头底下轩眉扬目。“人是在你深夜提审后死的,如今这淌子浑水,哪怕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还非得和他们掰扯范勋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景明冷笑了一声。“按常理,大理寺那头也该有狱卒仵作同去验尸,不是我杀的,我便不认。”
郝春眯起一双被猪皮胶黏住的丹凤眼,笑不嗤嗤地望着陈景明。“你也说了是按常理,可遇上不和你个书生讲理的,你怎么弄?”
……没得弄。
陈景明承认郝春说的对,但他嘴里依然冷笑着道:“怎么着,侯爷这是悔了?”
“我悔啥?”郝春一愣,满脸莫名其妙。“这干小爷何事?”
“卢阳范家派人追杀于下官,”陈景明依然垂着眼静静地道:“侯爷一路与下官随行,怕是这种明里暗里刺杀的事儿,少不了。侯爷若是嫌麻烦,或是后悔赔下官一同出长安,还来得及。”
“啧啧,”郝春挑了挑浓眉,被陈景明黏上去的假胡须抖了抖。“你当小爷我是谁,嗯?小爷我亲手杀过的人,那是数以千计!就这种不上台面的小毛贼,不是小爷我吹啊,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帮杀一帮。我怕啥子麻烦?”
只字不提先前牛山带着一群人冲入破庙时,他是怎样张皇失措,背起陈景明就逃。
陈景明薄唇微勾,露出些许不明显的笑意。
“此去江南,约莫还有个把月。”郝春倒是难得沉吟了一瞬。“咱就一头毛驴,还让蓝湄给骑了。不成,得给你弄匹马来。”
陈景明也顺着这节想了想,随后摇头。“太打眼了!”
“那你颠着两条腿走去江南啊?”郝春翻着眼皮怪叫了一声,呲牙咧出两颗小虎牙。“咱就算是扮作穷私塾先生吧,也能偶尔雇辆车是不?”
陈景明还没来得及接话,郝春又呲牙咧嘴地笑了。“别的不提,不坐车,小爷我担心你那腰受不住。”
陈景明便挑动长眉,静静地望着夏日烈阳下眉目叫他改成个粗莽大汉的郝春,刀尖兀自在滴血,郝春站在破旧城隍庙墙根子底下,笑得欢畅。这人总有个本事,能将寸草不生的苦寒地笑得春. 潮漫生。
陈景明到嘴的那句话便拐了个弯。“啊,说起下官的腰,侯爷你还不曾验货。”
郝春一怔,张着两只眼怪叫道:“你这家伙还真是日日吃了x药,什么辰光了,还惦记着那事儿。爷又不会少了你的!”
陈景明斜斜倚在日光下,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长。“你说的。侯爷,今后……可不许抵赖。”
郝春莫名其妙地瞪了陈景明一眼,对方那双点漆眸实在太深,郝春总担忧自家一不小心,又给掉坑里了。他刷地把刀立在地上,手按刀柄,扬眉奋髯地怪笑道:“你这家伙,真这么贪吃?”
陈景明目光不动,望着郝春,闲闲地笑了一声。“唔,就这么贪吃。”
恨不能剥皮拆骨,一寸寸、一分分,吃他个永偕白头。
郝春呲牙,听懂了大半儿,却又摸不准自家到底听懂了没。他惯来懒得在情. 事上动心思,就索性岔开话题。“走吧,先去看看蓝大人,他先前就跑了出去,也不知道遇见那伙刺客没。要是真遇见了,你我还得去替他收尸。”
陈景明也抬动脚步走向郝春,闻言皱了皱眉。“蓝大人?他不是骑毛驴走了?”
“毛驴哪快的过这帮卢阳范家豢养的刺客。”郝春大笑着拿那把钢刀在牛山尸体上擦了擦血,又仔细低头觑了眼牛山面目。“是你说的,让小爷出城不许带红缨枪。昨夜暴雨地里胡闹,小爷我的兵器也给弄丢了。眼下,却只好拿这把刀就手了。”
陈景明走到他身边,也低头看了眼那把血迹犹在的钢刀,皱眉道:“这刀上有卢阳范家的族徽。”
“嗯,所以便利。”郝春大喇喇地从牛山腰间取出刀鞘,呛啷一声归刀入鞘,抬眉笑道:“今后再遇见卢阳范家派来的人,小爷我就拿出这刀,说不定还能与他们攀个交情。”
这厮嘴里向来半真半假。
陈景明勾唇笑了笑,没再管他。
两人并肩走出城隍庙后在草坡上没找到驴,大理寺寺卿蓝湄也不知被驴驮到哪儿去了。城隍庙外一眼望过去,半个人都没,异常荒凉。日头烈烈的,郝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眼角猪皮胶有些融。
“别动!”
陈景明一眼瞥见,顺势就抬手,轻轻按住郝春眼角那块猪皮胶。他上下打量易容术下郝春那副模样,这厮实在容颜太盛,得多遮几次,不然,指不定还得有吊梢眼少年那种祸害来肖想着这厮。
这厮又是个来者不拒的。
陈景明心底微动,立即顿住脚步,皱眉道:“侯爷可真爱出汗。一会再给你补补。”
两人距离近在眉睫。
对着这么个绝色美少年,又是昔日梦中人,郝春呼吸声突然间不稳。
“小爷我就这么着吧!”郝春强笑道,“倒是你陈大御史,天生的面如傅粉流盼生辉,骨态清瘦,偏眼睛珠子跟钩子似的,能把人魂儿都勾走了。依小爷我看,你得遮遮。”
郝春打小儿有个毛病,一遇见心慌意乱的时候就满嘴胡吣。陈景明这家伙长得太过俊美,再则,与那个仲夏午后梦中的美少年太过神似,每次当他俩人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的时候,郝春就觉得气短心虚。
他也不明白这啥毛病!
但刚才气一短,下意识就用上了青楼里哄小倌儿的伎俩。郝春虽不曾在楼里留过宿,这些个柔情小意儿,他还是会的。一张嘴,夸人骨肉似香酥什么的,那简直信手拈来。
陈景明也是个逛过小倌楼的人,立刻就听出来了,沉下脸,冷笑了一声。“侯爷这哄人的伎俩,倒是与日俱增。”
郝春自觉不好,又触着了这家伙忌讳。但他也不惯道歉,只得摸着鼻尖尬笑了几声。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走不了几步,陈景明又恨恨地说了句。“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郝春登时就怒了。“怎么地?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陈景明脸色也非常不好。他想起郝春这厮在长安城花名在外,也不晓得沾过多少人。更别提还有个世家子裴元在惦记着,两人偷偷摸摸,在大理寺还叫他亲眼撞见过。当即也哼了一声,冷玉般的脸沉着,话语凉飕飕的。“侯爷这是恼羞成怒?”
“我呸!”郝春当场啐回去。
“也是,依侯爷这种万花丛中过的心性儿,”陈景明偏慢悠悠地又补了句,薄唇轻动,话语越发寒凉。“怕是早就记不得……您碰过的第一个人是谁了吧?”
郝春怔了怔。“什么第一个人?”
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合着这家伙居然还在纠结他睡过多少个人。他……他能说他就没睡过吗?
显然不能。
郝春气鼓鼓地怒了。
恰赶着两人已经走到栓马处,郝春索性一翻身跃上马背,横刀立马,杂花马吁地长嘶了一声。郝春勒住马头,马前蹄人立而起,居高临下地望着陈景明,自觉目前这气势够了,便从鼻孔里哼了口冷气。“哼!你这家伙什么毛病这是?动不动就和小爷唧唧歪歪,赶起路来又磨磨唧唧,有你这样婆婆妈妈的男人吗?嗯?闹闹闹,就知道闹,还天天端着个脸皮跟尊冰雕似的。什么侯府夫人,惹急了小爷我……”
郝春扬起乌黑马鞭,鞭梢对准自家鼻尖,洋洋得意地呲出两颗凶悍的小虎牙。“告诉你,真把我惹急了,小爷我还不爱伺候了呢!”
陈景明气的冷玉般的脸皮直发青,攥紧双拳,仰起头,咬牙恨恨地道:“你若是不欢喜,随时都可回京。”
“回就回。”郝春不屑地抬高下巴,哼了一声。“你还当小爷我真爱伺候你这小性儿?”
郝春吵架,向来输人不输阵。他当场就拨转马头答答地直奔官道而去。为了赌气,就连头都不曾回。
马蹄扬起一地黄尘。
陈景明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瞪着郝春一骑绝尘的背影,倒又懊恼起来,这厮好容易与他温存片刻,刚在城隍庙内又救过他。于情于理,于私心,他都不该紧咬着过去的事不放。
但他就是过不去!
陈景明一想到在大理寺花厅前裴元踮起脚尖偷吻郝春、郝春两颊飞红的模样,他就恨不得能撕了裴元。再者,这厮见一个爱一个,撇掉长安城染着桂花香的小倌儿如玉不说,刚才还当着他的面调戏那个吊梢眼少年。这都还是他亲眼所见到的,那些他没见到的、没听说过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只妖精!
他够不到、也犯不着去计较那些不入流的小妖精们,就只能拿郝春这厮撒气。
从永安十年到永安十五年,陈景明这一口气足足怄了五年,早就酿成了隔年老陈醋。见不成郝春的这五年,他恨不能日日夜夜同这厮好着,又惧刀枪无眼,这厮把一条小命交代在西域。可等到真见了面……他总能与这厮吵起来。
眼下这位骄矜的平乐侯爷又跑了。
陈景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拳头攥的生疼,牙关紧紧咬着,额发里也渗出汗来。珍珠米粒大的汗珠子沿着他玉瓷般的琼脂鼻滑过,缓缓地,嘀嗒一声,落在两片薄唇。
“……呵!”陈景明到底松了拳头,抬起袖,想把唇瓣上那粒汗珠擦掉。袖口擦过唇时,却又隐约嗅到一抹极淡的沉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