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熙华垂下眼睑,“下官自认并无逾矩之处。”
“呵,迟早我要将你这双眼挖出来,看你日后如何去风流多情!”崇泰郡主冷笑一声,“汉时卫霍何等煊赫,何等显贵,更立有不世之功,可最后仍是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须知外戚之家,难得久长,你可得掂量清楚了。”
贺熙华微微抬眼,轩辕曜从未在他面上看到过如此阴冷倔傲神情,“汉时亦有七王之乱,宗室之家若是不谨言慎行、诗书传家,怕也难得善终。有件事好让郡主知晓,陛下赐婚之时不知此事,乍一听闻,立召下官入宫,给了一个天大的恩典,若是下官想与琅琊王府结为鸳盟,陛下便亲口改了那旨意,另选宗室女嫁入赵家。彼时皇太后亦在场,与陛下之意一般无二,可下官当场便推拒了。从前下官对郡主一无所知、更谈不上有意,如今再让下官选一次,下官更是立时剃度出家,也绝不高攀郡主,还请郡主见谅。”
崇泰郡主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好,好,好!我倒想看看你贺家能猖狂到几时!”
她却不知此刻的轩辕曜又是庆幸,又是后悔,庆幸的是自己乱点鸳鸯谱,让贺熙华逃过一劫,后悔的却也是自己不明不察,反而连累了赵之灿,日后若是赵家因此与自己有隙,又该如何是好?
早在贺熙华婉拒崇泰时,轩辕曜为了多个人证,便已经招沈临上前,此刻的沈临更是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琅琊王府的郡主不都是柔仪郡主那般的巾帼英雄,竟也能养出崇泰郡主这样的刁蛮泼妇。
最为紧要的是吉时将到,新娘子却仍在此处大放厥词,这婚事又当如何?
“世子!你在这,让小的好找!”轩辕曜忽而站到沈临身后,笑得满脸谄媚。
沈临宛如晴空万里时被一道天雷劈下,外焦里嫩地看着齐齐回过头来的贺熙华与崇泰。
“广陵侯世子!”崇泰认得他,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贺熙华冷静地看了看此处景况,目光从轩辕曜面上掠过,淡淡道:“世子是端方君子,应会守口如瓶?”
沈临面色不善地点了点头,又听贺熙华道:“你身后的仆从怕是留不得了,若还想让他活着,不如将他做为人质,扣在下官处,如何?”
这如何使得!
沈临刚想出声反对,就听轩辕曜笑道:“求之不得。”
沈临一惊,看着眼前这郡主,又想起一无所知的赵之灿,低声道:“这婚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轩辕曜沉吟道:“你去问赵之灿,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最好隐去贺熙华的名字,然后你再问他,是否依旧要娶崇泰。离吉时尚有半个时辰,若他不愿,再请陛下出面去寻琅琊王与国公,定不会委屈了他。”
崇泰郡主脸色发青,嘴唇颤抖,眼中终于流露出些许惧意。
她不过是个娇宠过甚的贵女,对天人之姿的贺熙华惊鸿一瞥后,再看温文内秀的赵之灿,总有些意难平。于是几番抗争之后,终于在王府鞭长莫及的今日,在吉时之前,最后再看一眼、问一句意中人。
可没想到会被旁人撞见。
虽然拥有同样高贵的姓氏,可她毕竟只是郡主,不是公主,无法像他们那般肆意张扬,甚至有些荒唐的可以面首三千,面对甚至更强势的国公府,她也只能看夫家的面色过活。
轩辕曜看她面色,一开始有所不忍,可又想起一无所知在前厅傻乐的赵之灿,又犹豫起来,最终对沈临道:“中孚兄,你年纪稍长,通于世故,此事便交予你处置。”
他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贺熙华,“贺大人,我跟你走。”
第86章 第十五章:表明心迹
且不论沈临如何头大地处理此事,轩辕曜左右张望,最终从一棵树上跳过高耸围墙,稳稳地落在贺熙华身旁。
贺熙华蹙眉,失笑道:“这便有些鸡鸣狗盗的意思了。”
轩辕曜看着他,冷哼一声,“怎么,怕我唐突佳人?”
贺熙华摇了摇头,示意他跟随自己上车,待马车驶离国公府百米,才悠悠道:“想不到百密一疏,今日我也是着了旁人的道了,险些便坏了我一世清名。”
轩辕曜伸手去揭面皮,却痛得“嘶”了一声。
贺熙华倾身向前,“别动。”
轩辕曜便不再动了,静静地任凭他在自己面上动作。
“陛下从何处得来这些江湖人的玩意儿,”贺熙华动作轻柔,语气却是很不苟同,“不管是谁给了陛下这个面皮,都希望陛下少用乃至于不用。”
轩辕曜想了想,点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熙华所虑极是,朕答应你。”
天子真容让这些精于易容的江湖人知晓,并非好事,而若是有人知道皇帝易容的样貌,在白龙鱼服时出手刺杀,也不是毫无可能。
贺熙华露出个浅淡的笑容,随即又立刻隐去,长出一口气,“我收到帖子,确实有些惊诧,毕竟先前之事,知晓之人甚众,就算赵之灿是个心胸宽广的君子,也不得不顾虑旁人的眼光。可我以为……”
他雪白面上难得露出些许难堪,两颊泛起微微红晕,“那帖子确实是赵大人的字迹,让臣去西角门,臣以为是陛下一时兴起,想要见臣……”
轩辕曜脱口而出,“朕一直想见你,何时成了一时兴起?”
语毕,显然觉得言语轻浮,轩辕曜轻咳一声,“朕本以为你今日不会来,想不到却遇着了,也算是意外之喜。”
“何喜之有?”贺熙华苦笑,“陛下将此事交托给沈大人,可他自己都尚未娶妻,如何能料理得妥帖?臣身份特殊,若是处置不当,恐怕后患无穷。”
轩辕曜笑了笑,“他们这些世子,就与东宫储君一般,自幼所受教导均与寻常贵家子不同,若是这点小事都处置不得,还谈什么肱骨重臣?”
他说的笃定,贺熙华也心下稍安,又听得轩辕曜轻声道:“对不住。”
贺熙华觉得自己应觉得惶恐,可却难以自制地感到好笑,“臣不敢,陛下何出此言?”
他今日穿着件牙色常服,褪去“贺大人”的持重干练,整个人有如水葱一般,谁看了都得夸一声惨绿少年。
轩辕曜看着他,灵光一现地闪过一个念头,却又难以捕捉,最终摇了摇头,暂不去想,“朕先前听信市井风传,一直觉得你与崇泰情投意合,如今看来,是朕高估了她,也折辱了你。”
“她不过是年幼无知,书读得少了,却也不至于那般十恶不赦。”贺熙华淡淡道,显然对她仍极其不快。
这几句话对谦谦君子贺熙华而言,显然有些刻薄了,轩辕曜摸了摸鼻子,“五百年来,我轩辕家都娇宠宗女,如今看来,嗯,确是有些过了。”
“我听闻陛下十一岁时,听闻崇安公主的驸马醉酒,胆敢指着她的鼻子辱骂,还动手推搡,陛下竟带了人冲到公主府去,叫来驸马的父母兄弟、所有奴仆,当着他们的面将驸马按在地上打了二十大板?”
轩辕曜自己都笑了声,“其实朕与两位皇姐都不稔熟……兴许,这祖传护短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他敛了笑意,“朕做皇帝做久了,竟也染上草菅人命、罔顾他人的毛病,想着崇泰兴许除去姓氏外丝毫配不得你,便将她胡乱指给旁人。极有可能,就因朕的私心,这世上便多了一对怨侣。甚至……会毁了赵之灿的前程。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贺熙华心中亦是沉郁,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可朕不后悔,”轩辕曜自嘲般笑笑,“人有亲疏,朕兴许大多时候都能做个不偏不倚的君主,可一旦事涉你,朕便没了主张。”
他定定地看着贺熙华,强忍着不移开视线,目光诚挚而又恳切,“就算不是崇泰,是崇安、崇乐、崇平,不论是谁,于你而言,都算不得良配。”
贺熙华嘴唇微颤,轻声道:“臣蒲柳之姿、樗栎庸材,哪里敢高攀皇家贵主……”
“你配天下共主都是绰绰有余!”轩辕曜打断他,随即心头一松——终于说出口了。
贺熙华薄唇微启,似乎惊愕,又似乎意料之中。
二人脉脉无语地对视,轩辕曜阖了阖眼,如同死囚等候勾决。
贺熙华干涩道:“我出身外戚,伯父权倾朝野,更曾行伊尹之事,在朝野上下眼中,已然是乱臣贼子。”
“外戚又如何?颍川国公家就不是外戚了么?”轩辕曜最见不得他这种自怨自艾的模样。
贺熙华笑笑,“他们家是因为累世功勋、家世显赫,才成了外戚,而我家先成了外戚,才有了立功的机会,最后才能显贵。如何能一般了?”
“朕知晓你心怀天下,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故而当年便不愿入宫,”轩辕曜苦笑,“彼时朕不过是个朝不保夕的深宫膏粱,而你却是中了神童试的探花,自然配不上你。可如今,朕渡劫一遭,虽不如世祖英明神武,不如烈祖天纵英才,可朕自认爱民之心、理政之勤,绝不会输于三皇五帝来任一人。”
贺熙华垂下眼睑,“陛下再要自谦,便让臣无地自容了。”
“可若是朕不曾去临淮,兴许会有别的际遇,兴许还能重践帝祚,可那还会是今日的朕么?”轩辕曜急切道,“若是不曾体会民生之艰难,若是不曾见识吏治之晦暗,朕恐怕还在为个人遭际伤怀,甚至满腹戾气,左了性子、走了岔路;若是不曾受你规劝,日夜苦读,观你断案,就算幼时曾有大儒授课,又如何能中这个三元,如何能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走入大殿?”
“那是陛下天生的至圣至明,如何是臣之功?”贺熙华神情肃然,看起来颇像是庙中泥塑。
也不知是对轩辕曜所言毫无波澜,还是养气功夫至臻至极,可轩辕曜偏偏留意到他纤细手指在微微颤动。
他抿了抿唇,仿佛下定了决心。
他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下上一章 首先是小熊指婚不地道 但是在封建朝代皇帝指婚倒是也没什么 主要是小熊于私不能让小贺 于公 不能让琅琊王府和贺府勾连到一块去 加上他自己没想到崇泰竟然匆匆一面就看上了贺熙华 搞得几败俱伤 弄成这个局面 其实很对不住赵家
只能说皇帝也是会不断犯错的 而且犯错的成本太大
第87章 第十六章:心意相通
这不是他们头一回唇齿相交,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轩辕曜拥着贺熙华,明显感觉他周身震颤,嘴唇既凉且薄,仿佛此时冰冷远甚刺骨洪水。
他缓缓松开贺熙华,却见贺熙华双目赤红,眼中波光明灭。
当年在傅淼那污浊不堪的死牢里,他也未掉过一滴泪。
贺熙华的泪终于砸在轩辕曜手背上,也砸在他心上。
“陛下继位那年,我曾远远见过陛下,”贺熙华闪躲着他的目光,“如陛下这般姿容,一见难忘,故而在临淮,我看见陛下的第一眼,便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只是相隔十年,心中不敢确定,只好冷眼旁观。”
“临淮远僻,彼时我刚刚在为陛下被放逐云中的消息惶然忧惧,而陛下从天而降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此等良机,我决不能放过,不论为家,还是为国。”
轩辕曜点了点头,“故而你从一开始便对朕青眼有加,逼着朕苦读,也逼着朕科举,从一开始你便谋算到了今日?”
贺熙华笑笑,“是,既然陛下下凡,我也想让陛下好好看看,看看这人间。”
“当然,我还想让陛下欠我一个人情,若是能有救命之恩、从龙之功,最起码我承恩伯府上下百余人的命也就保住了。”月光透过车帘,贺熙华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凄清,“只可惜,我没救成陛下的命,倒是让陛下救了好几次,你说,算不算自作聪明?”
轩辕曜微微侧头,思索道:“故而养济院时,你亲自带兵救朕,也是这个目的?”
贺熙华知轩辕曜平生最不喜机关算尽、心机深沉之人,现下恐怕早已对自己生出嫌隙,还不知此刻心中是如何后悔有眼无珠,自嘲般点了点头。
轩辕曜笑了笑,“这算什么?朕自幼便听过一首诗,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你可知是谁念给朕听的?”
轩辕曜将车帘挑开,窗外明月高悬,洒在朱雀大街鳞次栉比的屋宇上,屋檐瓦片都似覆上一层轻霜,“是母后。这诗说的便是九重宫阙里的夫妻,光耀如日月,休戚与共时便是挚爱至亲,背道而驰时又可为陌路甚至为仇雠。你方才说的这点算计,在帝王之家又算得了什么呢?从前朕还是孙熊时,有一次提起顾相,你说你做不了纯臣,朕也不用你做纯臣。崇泰荒唐如此,朕还想着袒护,做不到大公无私,又如何能要求自己的臣子们各个抛家舍业,以身许国呢?做了一遭小吏,朕如今明白了,所谓吏治,强求臣子人人不贪不腐不结党不谋私是不可能的,只要不过度,可以小贪不可害民,可以守望相助不可党同伐异,可以不求思变却不可尸位素餐,要是朝中百官都能做到这些,便已经算吏治清明了。”
他一把抓过贺熙华的手,紧紧扣住,“虽扯到吏治上去,可道理却是一般的,古往今来,外戚不知凡几,哪怕是文圣皇后,一生也为赵氏为士族筹谋甚多。只要你不与你伯父同流合污,行邓氏之事,试图保住家业,又有何可指摘的?”
贺熙华定定地看他,“陛下当真如此想?”
轩辕曜挑眉,“哦?”
“陛下就不怕中了我的计?”贺熙华神情澹然,仿佛方才的失态不过是轩辕曜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