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熙华起身,在众人或怜悯可惜或幸灾乐祸的注视下回到班列,中间和贺熙朝对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尘埃落定,轩辕曜便如同往日一般,不再对朝政多加议论,甫一散朝,便回后宫去了。
贺熙华先去吏部,又去御史台交接,还未来得及回府,便见周俭昌侯在车旁,“周叔,这是?”
“陛下宣你入宫呢。”周俭昌愁容满面,“陛下也真是的,大人何其无辜,却要吃这个挂落,去那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蛮荒之地……”
“周叔,广州坐拥海舶之利,商旅云集,早非流放罪人的烟瘴之地了。”贺熙华无奈,正好瞥见贺熙朝站在十步之外,不耐地看着自己,“稍候。”
“阿兄。”
贺熙朝直截了当,“看来传闻是真的?你故意为之?”
贺熙华摇头,“一时不察中计了,我见了私印,真的以为是赵之灿。”
贺熙朝不置可否,负手道:“从前我便劝过父亲,莫要因噎废食,为了海寇放弃船运,父亲不听。”
“伯父是北人,难免有些偏见。”贺熙华想起马上自己兄弟二人,一在北地,一在海疆,不免也有些忧虑,“伯父如今到底作何打算?兄长不曾劝过他么?”
“父亲许是年纪大了,越发执拗,”贺熙朝冷笑,“叶明启那起子小人唯恐天下不乱,日日在父亲面前挑拨离间,他们当真以为咱们陛下是个黄口小儿?如今蹦跶地越欢,他日死得越惨。幸好如今他对你仍是信重,不然我们最好是贬为庶民,阖家回云中养马,最坏恐怕连全尸都保不住。”
贺熙华哪里敢说他与轩辕曜定情之事,只含糊道:“陛下应允过我,只要我贺家不举家谋逆,便可高抬贵手,保咱们平安无虞。”
贺熙朝撇撇嘴,冷哼一声,“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话你也能信?”
贺熙华默默看他一眼,“兄长何时启程?”
“后日。”
贺熙华想了想,“那我也后日吧,上任不比出征,用不着多做准备,也省得府里送两次。”
“咱们这当真是宦海萍踪,南船北车了。”贺熙朝看着刚抽芽的柳条,悠悠叹道。
贺熙华亦是惆怅,“恨舟车南北,欲往何从……”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小贺 大小赵 其实也出现过大小沈
小赵还没想好怎么配 欢迎大家提议(没错 我又来骗评论了)
第90章 第十九章:淑人君子
贺熙华再度进宫,还未来得及去清思殿,就被太后的人截走了。
“娘娘。”
贺太后依旧在逗弄那鹦哥,见他来了也未停下手中动作,“你与崇泰那事,算是哀家对不住你,只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着了旁人的道。”
贺熙华笑笑,“侄儿老实呗。”
贺太后瞥了他一眼,“从前哀家也那么想,如今却有些看不透你了。说罢,你与皇帝,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早间是如何与娘娘说的?”贺熙华反问。
“怎么,你们没对过口风?”贺太后没好气,“皇帝殿试的时候,哀家就觉得不对,如今看起来,早在泗州时,你们便有了首尾?”
贺熙华赶紧道:“回娘娘,臣与陛下至今清清白白,断无苟且之事。”
“看你那点出息,”贺太后恨铁不成钢,“你啊,要成大事,面皮这么薄,怎么能行?你看大郎,就算是荒唐到非青楼女子不娶,也都是振振有词,并无半点局促。都如你这般,什么都未做,先搞得心虚气短,让人家抓住把柄,倒还不如坐实了。”
贺熙华尴尬无以,顾左右而言他,“堂兄出塞,可是与那白雪词有关?”
“那秦淮歌伎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如今已杳无踪迹,大郎找了一阵子,也便罢了。”贺太后叹道,“恐怕是凶多吉少,也不知是不是哪家的瘦马,挑拨得他们父子失和,也算是得偿所愿。”
贺熙华蹙眉,“是么,此事蹊跷得很。”
贺太后叹了声,“当年让你进宫,你却跑去科考,让你留京,你非要外放,如今阴差阳错,到底还是你与皇帝有缘。皇帝晨间与哀家说了,要借崇泰与先前刺客之事,命诸王将子侄送入宫中抚养,他虽未明说,但似乎是在为以后打算呢。”
烈祖开国时曾对男妻制也进行了修正,废除娶男妻者不得袭爵和继承家产的陈规,却添上了一条“任何人若是娶了男妻,则不能纳妾”的法条,被后人看作向文圣皇后剖白心迹的惊世之举。后来尽管接连有人奏请废黜此条,却一直碍于祖宗家法而未能成功,现如今却是大大方便了轩辕曜,也算得祖宗阴德了。
贺太后还欲说些什么,就见轩辕曜的随身太监守让在殿外抓耳挠腮,心中暗自发笑,却又肃了神色,对贺熙华提点道:“近来大将军那边,哀家会着人留意着。只是近来,他与你父子生了嫌隙,也不常入宫。大郎失宠,远赴边塞,他近来行走都带着叶氏所出的三郎、五郎,到底是上不太台面的东西,近来日日在堂兄那挑唆,逼着他进九锡呢。皇帝对你的情意不似作假,但你千万记住,以色事人者,能得几回好,贺家这景况……你不似哀家有父兄扶持,到底还得靠自己,多办几件漂亮的差事,方能长久。”
贺熙华干巴巴道:“侄儿省得。”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就见守让殷勤地迎上来,“陛下请大人直接去清思殿。”
贺熙华点头,“有劳带路。”
“贺大人,”守让边走边压低声音道,“方才陛下专程去了一趟中书省,和几位宰执小坐了一会。”
“哦?”贺熙华笑笑,却不多言。
守让见他寡言自持,心中暗怪自己多话,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也便讷讷不言语了。
“你日后跟着陛下,切记谨言慎行,”贺熙华温声道,“陛下的一举一动,对任何人都不要随意泄露。须知窥伺帝踪,是可以杀头的重罪……今日你告诉我陛下去了中书省,他日换作赵大人、叶大人甚至大将军,你又该如何呢?”
守让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就要跪下,贺熙华轻轻一托,“公公是内宦,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他又从袖中取出个沉甸甸的荷包,转手递到守让手中,“刚刚恐怕是我危言耸听了,公公勿怪。”
守让哪里敢收,又听贺熙华道:“就当是我贿赂公公好好伺候陛下的吧。”
到了清思殿正殿时,桌上已摆了两三样小菜,数个宫人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贺熙华辨认出似乎是殿中省尚食局的,又瞥了眼桌上的菜色,忍不住摇头一笑。
“贺大人。”周俭昌今日也在,见了他自然亲近,“听闻大人要去广州,小的本想跟着一块去,陛下却说小的不能凫水,将小的留下了。”
观其气色不错,贺熙华欣慰道:“你可不能走,你若是走了,陛下身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孤单得很?也少了在民间的耳目口鼻,岂不是耳不聪目不明?”
“说的不错,”轩辕曜从寝殿出来,头发微湿,竟像是刚刚出浴,“若是没有周叔,朕如今就连长安西市景寺大火都一无所知。”
贺熙华躬身行礼,轩辕曜走过来,执了他手走到桌边,“今日这小宴是朕和周叔摊银子做的席面,一同来为你送行,就算为了咱们这份心,你也好歹多进些。”
贺熙华低低地笑,“这菜色一看便是周叔的手笔,我算是有口福了。”
周俭昌无奈地看了抬头望天的轩辕曜一眼,“大人喜欢便好。”
也不知是不是伺机报复,之后那顿饭,周俭昌一直在渲染这席面多么来之不易。
“这道明月上高楼,取了曹子建的什么尘什么泥的,是将鱼碾成泥,又用鱼骨熬汤,佐以茱萸、椒蓼,最后撒上豆粉,可费工夫了。”
轩辕曜一本正经,“是‘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也有椒房之意。”
贺熙华感慨道:“想不到周叔竟是如此一个风雅之人,再过些时日,兴许能连中三元也说不定。”
周俭昌似乎更来劲了,“这道红豆杏仁糕是红豆生南国,这道鸡蓉鱼羹也有个典故,太长了,我有些记不清。”
不需轩辕曜解释,贺熙华悠悠道:“是‘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的典?”
“正是。”
轩辕曜耳廓微红,夹了一块葫芦鸡塞到贺熙华嘴里,“这么多好酒好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贺熙华一愣,却见周叔埋头苦吃,似乎是没有留意,仍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轩辕曜静静地看着他,“方才周叔漏了一个,这碧梗米也有个典故。”
贺熙华略一思索,悄悄在袍袖下勾了勾他的手。
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也慢慢进入收尾阶段 还有1-2卷就完结啦
皇帝应该是历代厨子里级别最高 最有文化的
第91章 第二十章:金风玉露
三人宾主尽欢,皆是一场大醉,贺熙华迷迷蒙蒙地睡了,再醒时,自己竟在寝宫的龙床上,轩辕曜侧坐在轩窗边,正托腮发愣,也不知是在看满天烟霞,还是在……
“醒了?”轩辕曜注视他有一阵了,见他醒时懵懂情态,心中欢喜,“朕已着人知会承恩伯了,明日一早再送你出宫。”
贺熙华起身时方察觉身上外衫已然被人褪下,只着了中衣,顿时有些无措。
轩辕曜亲自取了尚衣局新裁的一件蜀锦常服给他披上,牵着他在窗边榻上并肩坐下。
“你看,”轩辕曜指了指远处山丘上飞檐楼阁,“那便是蓬莱殿。”
蓬莱殿在整座宫城中地势最高,整个太液池连同四百间长廊一览无余,无论丽日晴空亦或是斜风细雨,均有潋滟水光、空蒙山色,因其景致最佳,历来不是帝王寝宫,便是宠妃椒房。
“旁人都说陛下游历一遭,俭素不少,才从蓬莱殿搬到清思殿,”自定情后,贺熙华在轩辕曜面前说话也轻快不少,“我却晓得,不过是陛下懒得乘船,懒得爬山罢了。”
“知我者,灵煦也。”也不知轩辕曜是怎么想的,每每唤他的表字都没个正行,光看神态,一个戏谑一个羞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情骂俏。
贺熙华轻声道:“明日,我与堂兄便启程了,陛下没什么要交待的?”
“对他没有,对你却有。”轩辕曜坐直身子,“让你去广州,当然不是单纯做出个贬谪你的假象。”
贺熙华点了点头,轩辕曜又道:“以你的聪颖,应当能猜到傅淼案时,朕已经向沈临亮明身份。彼时,朕交托给他和赵之焕一桩大事。”
“海运。”贺熙华想起大脖瘟时,轩辕曜便是以海寇为借口,想不到他如此之早便关注海事了么?
轩辕曜点头,“从天启时,我朝商人便从海运中牟利甚多,然而朝廷却一直忙于边患、灾荒、政斗等等,不曾在此下过功夫。朕读经史,历朝历代多是亡于田地兼并,就算是强如天启,中间亦是民变不断。朕便想,若能以外藩之膏腴,供养我天、朝之子民,百姓尤其是沿海百姓是否能脱离田亩。”
贺熙华蹙眉,“海运事关重大,陛下让臣去岭南,而非江南,恐怕也是为了避开重明岛晏氏吧?”
“不错。”轩辕曜沉思道,“朕不多说什么,你放手去做便是。侍卫常随,贺家自然会为你张罗,朕便不插手了,然而朕从江南为你搜罗了几个造船的能工巧匠,你还是带去,以备不时之需。”
贺熙华早已思虑得周详,却也不想在今日长篇累牍地议论朝事,便道:“臣临行前,自会拟个详细的条陈,彼时再请陛下圣训。”
轩辕曜笑笑,“不必,于庶务,朕还算是你的半个学生,哪里能训导你什么?”
“那待臣到了实地,亲眼见识了,再向陛下禀报。”
轩辕曜见天色不早,伸手勾住他指尖,“朕对你放心得很。”
“怎么,”贺熙华狡黠一笑,“周叔难道还留下顺便做了御膳?”
轩辕曜捏捏他鼻子,“是啊,他现在还在小厨房,朕去瞧瞧他,顺便送他出宫门。”
“为何不留他一道用膳?”
轩辕曜边走边回头,“坏人姻缘,祸及子孙,他哪里会做这般不知情识趣之事?”
用过两三样精致小菜,轩辕曜惋惜道,“可惜你将远行,不然去蓝田泡御汤,才是舒爽,今日也只能委屈委屈你了。”
他带着贺熙华至殿后一精致小院,内里有两个分开的汤池,早有人将屏风安置在中间,不远处还有一更衣的精巧隔间,汤池内热气氤氲,水中漂浮着红红白白的花瓣。
“这是给后妃沐浴的吧?”贺熙华挑眉,颇为不屑。
轩辕曜大而化之,“朕从未留意过,仿佛懂事起便是如此,怕是殿中省的旧例了。”
一旁伺候的守让大着胆子道:“贺大人有所不知,汤池中洒的这些物什,都是太医院根据每位主子的脉案专门调配的。大人是头一次来,太医院怕是用了个最中和滋补的方子。”
贺熙华摇了摇头,“徒废人力。”
话虽如此,真正沐浴毕,确觉神清气爽,周身熨帖。
贺熙华再度被人引入寝宫时,轩辕曜早已倚在榻上,正捧着一小摞书册细细挑拣。
“这是?”贺熙华刚走近,便被轩辕曜一把拉到榻上。
轩辕曜犹如献宝般递给他看,“岭南卫生方、岭南杂记、天启书地理志百越篇、粤海世家小传,还有几本前人游记,里面也提到了广州。山长水远,你路上就要花不少时日,正好翻翻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