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鞅不耐地看他一眼,那两名禁卫手中刀锋离皇帝的咽喉更逼近了几分,“陛下指使轩辕荣所为,真相昭昭,哪里还有半分疑问?正是时候,让我等一同废了这无道昏君!”
“放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崔简竟第一个开口,“贺鞅,你这是篡逆!”
随即看向周遭众勋贵,“我等世受皇恩,难道要亲眼看到君父受辱吗?”
“呵,不愧是亲生舅舅,心疼外甥也无可厚非,”叶明启阴阳怪气,“只是莫要忘了,烈祖就曾经说过天下非一姓之天下,更不是一人之天下!”
赵暲打了个哈欠,淡淡道:“先不管这天下是谁的天下了,敢问大将军,你想要拥立的新君姓甚名谁?”
还问姓氏……常年在钦天监点卯的广陵侯沈勋差点没笑出声来,赵暲这话问的促狭,就差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问未来皇帝姓轩辕还是姓贺了。
贺鞅造作地捻了捻虎须,“老夫自然不会独自定夺,帝位先虚悬一阵倒也无妨,横竖宗室子如今都在宫内,自然由诸侯宰辅们商议后再定。”
轩辕曜冷声道:“朕要是不允,又如何?”
“既然是废帝,谁允你称孤道寡?”贺鞅看也不看他。
轩辕曜叹了声,抬眼看他,“大将军先前与大郎商量过么?”
贺鞅蹙眉,“陛下何出此问?”
“朕以为,歹竹出好笋,贺熙朝既无你这般的狼子野心,也不似你这般愚不可及。”轩辕曜目光扫下下头诸王,“怎么不见琅琊王?”
贺鞅也往阶下看去,就听轩辕曜道:“朕记得琅琊王有两位王子,似乎都有进士官身,授了职的,如今何在?”
群臣左右看看,老辣如赵暲等人早已看出端倪。
贺鞅愕然,“你的意思是?”
轩辕曜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恐怕人家已经在起兵勤王的路上了。”
贺鞅第一反应是轩辕曜在拖延时间,可很快便觉得情势不对,轩辕曜身后那二人缓缓摘下了面上的易容,竟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士卒!
“大将军,你我的账,之后再慢慢算。”轩辕曜沉声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朕得到密报,说是十六卫有异常调动。”
见贺鞅蹙眉,他又补充道:“除了你之外。”
形势逆转,朝堂上众臣面面相觑,刚被太医正救醒的顾璟险些又晕厥过去,正坐在凭几上喘粗气,“若老臣不曾记错,琅琊王亲弟仿佛便曾做过鹰扬卫上将军?”
鹰扬卫乃是世祖所创,是禁军中最为精锐的一支,若是落入叛王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贺鞅方才派去打探的人跌跌撞撞跑回来,在他耳畔颤声道:“琅琊王率六卫禁军,正在围宫,要清君侧呢!”
贺鞅大惊失色,转头看轩辕曜,“琅琊王与你串通了?”
“大不敬,”轩辕曜伸出手指点了点他,“朕还未被废呢。方才朕也说了,朕也刚刚知情,自然不及准备。大将军你今日既是来逼宫的,自然手中人马众多,能否戴罪立功,就看今日你如何决断了。”
贺鞅被他气了一个倒仰,情势到了这一步,简直进退两难——若是放弃逼宫,之后皇帝清算,生死难料,坚持逼宫,无异于给琅琊王递了刀子,假若小皇帝也留了后手,两边夹攻,自己哪里还有半分活路?
“大将军,不可半途而废啊!”
“大将军,收手吧!”
本来成竹在胸的贺党一片哗然,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原本心如死灰的帝党看着天子气定神闲,心思也活泛了起来。
轩辕曜打了个哈欠,“大将军有耐心,琅琊王叔恐怕不然,还是请大将军早做决断为好。”
贺鞅想起远在河西的贺熙朝,心下稍定,咬牙看着轩辕曜,拱手道:“臣此番出宫为陛下迎击逆贼,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切莫为小人挑拨,对老臣生出嫌隙。”
又有斥候来报,“不好了,有宦官内应,叛军已经到了延政门了。”
轩辕曜冷笑一声:“看来朕不在宫内的这段时日,倒是把有些人的胃口都养大了。也罢,大将军,此番你与朕都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大明宫便先交给你了。”
说罢,他悠悠起身,“为了朕的亲政大典,御苑也做了些修缮,列位臣工不如移步随朕一同看看?不要碍着大将军平叛。”
群臣面面相觑,又看了看年轻帝王泰然神色,除去叶明启等少部分留下陪着贺鞅,其余人纷纷俯身,“诺。”
作者有话要说: ```
第101章 第十章:转败为功
轩辕曜带着群臣前往御苑,红梅开的正好,便干脆在梨园摆了场小宴,又从乐坊召了几个太后养着的乐伎前来献舞。
在场的皆是文臣,于局势也是一筹莫展,干脆便放下心来,尽情饮宴,一时竟有些宾主尽欢的味道。
酒过三巡,天子微醺地起身,招了招手,“则诚、中孚。”
众人又是欣羡,又好奇地抓心挠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子带着二人往那四百间回廊踱去。
“崇泰郡主如何了?”轩辕曜开门见山。
赵之焕神色淡然,“郡主自离我赵家门后,便一直在崇真观修行。先前臣担忧朝局纷乱,扰了郡主清修,已然差人将她接回京中了。只是她已非我赵家妇,臣便借了中孚的地界,暂时安置她。”
那便是大理寺了,轩辕曜哂然一笑,摇了摇头,“好歹是个女儿家,出口恶气也便罢了,莫要折辱太过。”
“阖家上下都是乱臣贼子,哪还需要什么体面。”沈临冷哼一声,“不过陛下放心,在彻底定谳前臣自会援引旧例处置。”
轩辕曜点头,深吸一口气,“二位有没有兴趣随朕一道登高赏景?”
二人对视一眼,赵之焕干巴巴道:“陛下不会想在这个时候登丹凤门吧?”
“有何不可?”轩辕曜豪气一笑,“登高望远方能指点江山,囿于宫内,只能看到蝇营狗苟,时日长了,自然便执障了。”
说罢,便唤来早就守候的车马,一行人向着丹凤门而去。
好在皇帝好歹还识得大体,并未如往常节庆般站在城楼正中,而是带着二人上了防卫森严的阙楼,每隔一步,便有一弓、弩手透过孔隙,死死对准仍空空荡荡的宽阔御道。
轩辕曜蹙眉看着不远处,“你们若是琅琊王,又策反了熟知宫城布局的禁军,你们会如何处置 ?”
“内监中的奸细,陛下肃清干净了么?”赵之焕迟疑道,“若是再来一个里应外合,恐怕大明宫危殆,长安危殆。”
轩辕曜笑笑,“先前贺鞘还算是识相,早已将殿中监之权悄然移交给朕,故而贺党在内宫的动作,朕尽数知晓。后来突然一日,朕发觉异常,细细派人查探才发觉,原来早在朕流亡之时,丽竞门便被琅琊王一支收买。”
“什么?”二人均是惊愕,丽竞门传言是最忠于皇室的一支暗卫机构,竟然也会变节?
“当时朕被刺杀,恐怕就是琅琊王的手笔,”轩辕曜淡淡道,“琅琊王坚称文宗实乃琅琊王府血脉,应与德宗穆宗血脉一般算作宗室近支,亦可继承皇位。朕不贤不肖,不配为天下之主;先前的刺杀案,凶手指认了宋王;而太后被暗害一事又牵扯到了郑王府。而经过四代经营,琅琊王府入仕者甚众,子弟颇具才具,可不是承帝祚的上上之选?”
他这么一说,赵之焕恍然大悟,“琅琊王府还与博陵侯府有亲,难怪国舅会牵扯进傅淼案中。”
轩辕曜看着远方马蹄扬起的征尘,“所以朕根本不再信任什么世代守护帝祚的暗卫组织,若是当真把性命交托到他们手上,还不知朕坟上草有几尺高了。”
“大将军岂会坐以待毙?陛下难道不怕他与琅琊王府沆瀣一气?”沈临若有所思。
轩辕曜摇头,“此时此刻琅琊王府起兵的缘由就是要铲除贺贼,放心吧,他此时应该比贺鞅更想看到朕驾崩,也比朕更想要贺鞅死。”
几人默然无语地看着远处,似乎已经隐隐有攻城时撞击城门之声。
轩辕曜笑了笑,“朕有意留着贺鞅在宫城外的军权,就是留着此时用的,坐山观虎斗,不亦乐乎。”
“陛下英明。”赵之焕真心实意道,随即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可陛下莫要忘了,贺家有兵权的,目前可不止贺鞅一人。贺熙朝虽远在陇西,可……”
轩辕曜拍了拍阑干,不经意道:“贺氏的前途,可不就看他了么。”
他竟一个字都未提到贺熙华,深晓他二人内情的沈临心中一直隐含猜测,难道贺熙华真的被海寇掳走了?若当真如此,皇帝怎还会如此澹然?
终于,喊杀之声越来越近,隐隐约约已经看到飞扬的黑金色旗帜,三人面色皆是一变。
“果然是鹰扬卫啊。”烈祖所创十六卫中,精锐中的精锐,不仅备有天下最厉的陌刀,更有以一当十之勇。
“陛下要不要回去暂避?”赵之焕看着贺鞅控制的禁军仓促应战,不论士气还是阵型都远不如有备而来的鹰扬卫,不禁心中打鼓。
“则诚也太谨慎了,”轩辕曜扬起下巴,看着下头的乱局,“会有人来勤王的,不必忧虑。”
说罢,他对着城门方向一扬手,就在丹凤门的正中,象征着天子的九旒龙旂高高悬起,方圆数里都可看的清清楚楚。
果然鹰扬卫似乎一滞,也不知领头的人说了什么,又有如傀儡一般继续向前行进。
“此事一了,恐怕鹰扬卫也好,丽竞门也好,都要不得了。”轩辕曜冷声道。
“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赵之焕低声道,“祖宗家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轩辕曜点头,“你说的不错。”
就在他讲话的中间,鹰扬卫的神弓营忽然发难,数支弩、箭凌空向龙旂直直飞去,瞬间便有数名兵卒倒地,好在有一名小卒神勇无比,硬生生用戟挑开那弩、箭,才未让龙旂毁伤。
轩辕曜眯了眯眼,对一旁的金吾卫将军道:“明日查清那人的名姓报来。”
“陛下是要召见他?”
轩辕曜摇了摇头,“不必。先擢拔他为百夫长,英雄气难掩,终有一日,朕还会再与他相见。”
沈临一直紧张地看着城下战况,只见鹰扬卫势如破竹,眼看着就快越过护城河,“陛下,咱们……”
轩辕曜摆了摆手,凝神细听,沉声道:“你们听。”
隐隐约约,又有踏踏铁蹄由南而来,声势浩大。
是敌是友?
赵之焕与沈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道。
第102章 第十一章:诛凶讨逆
先前鹰扬卫兵临城下,轩辕曜泰然自若,如今随着远处另一股军队浩浩荡荡开来,轩辕曜却仿佛换了副模样。
只见他手指扣着城砖,双目定定地看着远方,神情焦躁而又迫切。
鹰扬卫不愧训练有素,瞬间变换了阵型,一半继续攻城,另一半立时调转方向,以重盾防御,虎视眈眈地对着来犯之敌。
“恩?这难道是?”沈临深吸一口气。
远处军队服饰与京城卫戍军大相径庭,穿得极其厚实,将军们均着厚重大氅,兜鍪上也缠绕着一圈皮毛。
“这似乎是边军?”赵之焕眯着眼看去,“旌旗上可是个肃字?”
“正是!”沈临喜道,“黑边红底再加个肃字,与当年烈祖的旌旗一般无二。若非张掖侯,谁还能有如此殊荣?”
“可若非圣命,张掖侯如何敢离开肃州?”赵之焕心中隐隐已有猜测,“除非主帅不是张掖侯,只不过借用了肃州军。”
“不必猜了。”轩辕曜再也压抑不住嘴角一抹笑意,“朕有一方小印给了旁人,恐怕此人便是用那小印从张掖侯处借兵的。”
想起先前大贺一直在同张掖侯一起襄理凉州军务,再想起近来杳无音信的小贺,赵之焕悠悠叹道:“贺鞅老贼命不该绝。”
鹰扬卫与肃州军均是当世一等一的精锐,只是鹰扬卫长年驻守京城,不似肃州军时常见血,在气势上难免就略逊一筹,再加上心虚气短,不少鹰扬卫的士卒均已心生惧意。
轩辕曜拍了拍城墙砖,笑道:“好!”
又对一旁的小宦官下令道:“传令出去,也告诉贺鞅,不论是谁的人马,务必让他们在城外解决,勿要进城扰民。”
城上朔风烈烈,轩辕曜也颇感几分寒意,“也罢,这里留给将士们,朕回宫理事,你们也各自去衙门吧。”
二人称喏,看着皇帝直接打马回宫,便一同缓步下了城楼。
“中孚,”赵之焕负手往前,“先前我不在长安,消息也不甚灵通,父亲曾言陛下对贺党竟有回护之意,我还有些不敢置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了。”
沈临叹了声,“就看是回护一族,还是回护一人了。之后陛下处置贺党,你们赵氏的底线是什么?”
赵之焕顾左右而言他,“你觉得贺熙华与文圣皇后相比,何如?”
沈临莫名其妙,“当时文圣皇后薨逝,烈祖命礼部拟定谥号,礼部拟好的百余个烈祖都不满意,最终还是开国博陵侯崔静笏言‘内圣外王’,烈祖才敲定了文圣这个谥号。贺熙华虽也算是个才德兼备的君子,可与文圣皇后相比,不论出身功业,无异于萤火比对日月。”
“呵,贺氏比起邓氏也远不如矣,最终还不是险些又酿成一场祸乱?”赵之焕淡淡道,“我所虑并非当前,而在长远。当下就算贺氏土崩瓦解,他日若是东山再起,反攻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