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鞅一惊,向外一看——原本肆虐的风雪已然平息,密布的乌云缓缓散开,从裂缝中透出些许曦光,很快一轮红日冲破晦暗天际,将整个长安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下。
很快,整个长安城都在风传,皇帝诚感动天,不愧受命于天。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天坛叫做圜丘,四层,每层都有十二陛对应十二时辰,中间的午陛只有皇帝才能走。
所以长安十二时辰是真的 哈哈23333
第96章 第五章:一步一鬼
轩辕曜人还未走回大明宫,便被太后传召。
为表纯孝,轩辕曜还来不及将湿透的衮服换下,便急急忙忙地摆驾嘉寿殿。
贺太后见他,淡淡地免了礼,“虽是诚心祈福,可到底也要保重龙体,皇帝为何不将衣衫换了?”
“儿子担心母后久候,什么都顾不得便急匆匆地来了。”轩辕曜在下方凭几坐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此时方觉喉间如同火烧。穿着厚重衮服走了这许久路,饶是他年富力强,也有些支撑不住,疲乏得额上青筋直跳。
贺太后笑了笑,“哀家想为你引见一个人。”
“哦?”轩辕曜放下茶盏,目光定定地投向内殿的方向。
一个半大少年规行矩步地走入大殿,恭恭敬敬地行礼,“臣轩辕荣参见太后,愿娘娘慈竹风和,长乐无极,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寿无疆。”
轩辕曜挑了挑眉,先向太后问安,给自己的颂词也无比敷衍,这孩子看着老成,却也不算是个聪明的,不由笑道:“这是哪位皇叔家的子侄?”
“这孩子是郑王家的,其父算起来应是皇帝的堂兄。”太后笑吟吟地看他。
轩辕曜柔声道:“哦?看起来是朕的堂侄,倒是好样貌,几岁了?”
“回陛下,臣今年九岁。”
贺太后只慈爱地看那孩子,一直躲闪着轩辕曜的视线,“如今宗室不是有许多孩子在宫里么?哀家偏偏觉得这孩子甚好,与哀家投缘,合哀家的心意,想让他常住宫中,排解晚景寂寞。”
轩辕曜不动声色,“这也无妨,不过是多副碗筷,母后自专便是了。”
贺太后垂下眼睑,那眼神莫名让轩辕曜想起贺熙华,每每他天人交战时便是如此神态,禁不住笑了笑,“母后想说什么便直说吧,母子十年情分,不需如旁人般虚与委蛇。”
“唉,皇儿总是如此善解人意,”贺太后坐直身子,终是下定决心,“哀家想认他做个干孙儿,只是这世上唯有养子养女,养皇孙却是从未见过。于是哀家便想让皇帝看看他,若是投契,不如认他为养子……”
轩辕曜好笑地打断她,“母后,朕只比他大十岁,就算是养子,是否也太大了些?”
贺太后尴尬道:“若是你早些大婚,太子恐怕也是这个岁数了。”
“是么?”轩辕曜沉思片刻,了悟般看了看轩辕荣,“不过,母后此举倒是让朕如梦初醒,这些年朕怕是冤枉宋皇叔了。”
他缓缓起身,悠然踱步到轩辕荣面前,单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其抬头与自己对视:“回去告诉你的王祖父、你的王父,但凡这世上还剩一个轩辕宗室,这帝祚便轮不到你们郑王府,更轮不到你。”
轩辕荣看着在十二冕旒后的一双凤目,并不凶悍、并不冷冽,如同古井般平静无波,可其间……那对重瞳中不带半点凡人该有的情绪,不倔傲,可就是那么浑然天成、高高在上地俯视众生。
“皇帝,你这是做什么?”贺太后恼羞成怒,一拍扶手怒斥道。
轩辕曜冷冷道:“祖宗有制,皇帝大婚十年后无子嗣或是即将龙驭宾天,方可收养宗室子,如今朕春秋正盛,再过两个月方可亲政大婚,便有人急不可耐地要为朕收养宗子,是笃定了朕时日无多?”
贺太后沉下脸来,“就算是二郎从广州回来,皇帝与他同为男子,无法诞育子嗣,哀家为江山社稷计,提前为皇帝筹谋,有何不可?”
轩辕荣被他捏着下巴,早就吓得面如土色,他先前听闻皇帝早被架空,只要太后发话,此事便定然可成,自己作为皇帝唯一的养子,便是启王朝板上钉钉的下任帝皇。
他没有想到的是,皇帝似乎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唯唯诺诺,甚至……
他惊恐地看着不知何时起,外面的侍卫宦官悄无声息地换岗换防,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鬼魅似的几个人影悄悄步入大殿。
轩辕曜松开捏住轩辕荣下颚的手,取了一旁的丝绢拭了拭,对领头那人点了点头。
贺太后吓得花容失色,被人捏住下巴往里灌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随即眼睛一翻,便晕厥过去。
“陛下,你这是弑母,大不孝!”轩辕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着殿外大喊了一声。
本想招来一阵兵荒马乱,却发觉宫禁之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轩辕曜讥诮地看他,“我朝以孝治天下,朕怎么会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呢?这不过是补药罢了。”
轩辕荣两股战战,极度惊愕之下,竟然手脚并用地向殿门爬去。
“大失朕望,”轩辕曜摇了摇头,“恐怕贺党看中的就是他的庸碌和愚蠢吧。”
他将身上湿透的衮服褪去,身后的宦官想要接过,却被他挥退,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漠而又倦怠的神情,“轩辕荣,你为何想做皇帝?”
“臣不敢,臣僭越!这都是贺氏的主意,臣……”轩辕荣一见周遭全副甲胄的侍卫,早就吓得魂不附体、拼命磕头,额上血迹滴落在嘉寿殿光洁如镜的地砖上,那场景颇有几分滑稽。
轩辕曜看着那片红色,想起烈祖厚待宗室的遗命,自嘲般笑笑——宗室包括他自己,都是一群怪物,满嘴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孝悌为天下表率,可兄弟相争、父子相残、叔侄相杀,乃至于母子、姑侄间不死不休你死我活,几千年下来,难道少见了?
就如现在,外戚专政、朝局不稳到了如斯地步,竟还有骨肉至亲想着乘虚而入,踩着他的尸骨爬上去,天家的血脉亲情,实在是可笑又可叹。
“贺鞅、贺鞘与他稔熟么?”轩辕曜举步向外走去。
他身后暗卫低声道:“只隔了十余步见过一次,只要容颜有六七分相似,应当认不出来。”
轩辕曜点头,“他不是想常住宫中,做朕的养子么?将含凉殿地牢收拾一间出来,让他好好在里头学学礼义廉耻。”
最冷不过雪后寒,轩辕曜一走出宫门便觉冰凉刺骨,回头看了眼琼楼玉宇般的嘉寿殿。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希望大家都能被新的一年善待,学生们天天向上,工作党钱多事少离家近\(^o^)/~
第97章 第六章:不记前仇
承明十五年是丁未年,整个长安灾祸连连,钦天监后知后觉地上了个折子,说丁属火,未属羊,今年乃是一甲子一遇的红羊劫年,不可不早做打算。
据闻大将军在那折子上批了两个字,废话。头一回轩辕曜竟对大将军隐隐附和,觉得他总算说了句人话。
除夕刚过,先是数百年未见的雪灾,大雪还未停,又有倭寇犯边,皇帝好不容易求来了个大雪初霁,刚从圜丘回宫三日,整个启朝最尊崇的女人——贺太后竟然得了风疾,曾经的帝都第一美人竟口眼歪斜、言语不利,半瘫在床上,哪里还有曾经艳压群芳、独宠后宫的半分风姿?
皇帝痛彻心扉地哭了一场,不眠不休地在太后身侧侍疾。
诸贺入宫时,见到的便是眼眶通红的轩辕曜为太后拭去唇角涎水,再小心翼翼地喂她汤药。
“舅舅。”一见他们,轩辕曜便立时起身,憔悴道,“朕今日刚从太学回来,便有小黄门前来报信。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已经前来诊治过了……”
“怎么好好的竟得了风疾?”贺鞅虎目泛着冷光,“娘娘久居深宫,又很是畏寒,若是到了冬日,就连嘉寿殿都不愿意出,臣看着风疾来的甚是蹊跷,务必要严查到底。”
他甚至都懒得掩饰眼中的猜疑和恨意,周围诸人心内均是一阵寒意。
轩辕曜长叹一声,“当时伺候的宫人朕都让人押下了,舅舅们亲自审问便是。”
虽充满疑窦,但贺鞅自然不会在宫内用刑审问,而是将人带走,真相倒是很快便问了出来——本来太后在宫内好好的,郑王三子轩辕荣提出要一同去蓬莱殿散心赏雪,结果在蓬莱池时,轩辕荣进了一例酥蜜寒具,乘龙舫游赏了一番风光,贺太后午憩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太医院医正林杏春还引经据典,说是太后上了春秋,吃了这些油腻甜腻的膳食,又在隆冬腊月登山乘船受了风凉,得了风疾也是情理之中。
他话说的耿直,当场贺鞅便变了脸色,可太医院主官太医丞也是这等看法,又对了脉案,查了那日太后用的寒具,也未发觉有毒。
贺鞅气急败坏,命人继续严查此事,又寻了个由头,命人弹劾郑王府鱼肉百姓、横行乡里,请旨降爵。
皇帝难得不曾偏袒宗室,极其干脆地将轩辕荣废为庶人,又命宗正寺对郑王府上下加以申饬。
此事处理毕,离皇帝亲政之期,只剩下整整一个月。
此刻的轩辕曜却无心为亲政事宜筹谋,因为他收到一封密信——贺熙华离广回京的路上,路遇倭人行刺,被挟持而去,倭人索要黄金万两,否则贺熙华的首级便会出现在天、朝皇帝案上。
“消息已被贺鞅授意岭南道按下,故而就连三省宰相都一无所知。属下乃是收到了江湖密信,随即差人查探,才得知消息属实。”阶下跪着一相貌普通的麻衣男子,扔到人海中怕也再挑不出他来,“那群倭寇行踪诡谲,属下已将所有暗卫尽数派出,定会拼死将贺大人救回。”
轩辕曜已从初始时的心惊胆裂慢慢平静下来,沉声道:“贺熙华定不会是被倭寇劫持,所谓倭寇,要么是被人授意,更有甚者,压根就是有人假扮。至于说是谁挟持了贺熙华……”
“要么是冲着贺党去的,要么是冲着贺熙华在广州新政来的,”轩辕曜克制不断涌上心头的焦躁难安,迁思回虑,“要么就是冲着朕来的。贺熙华的扈从呢?可还有活口?”
“随同他在车内的两人,尽数殒命。在车外护卫的,有二人重伤晕厥,逃过一劫,只是至今仍未醒转。”
轩辕曜阖了阖眼,“也罢,你先退下吧,记住,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保得贺熙华万无一失。”
待那人退下,轩辕曜忽而起身回了内室,疯了般将这几月贺熙华来往书信重新细细看了一遍,终是瘫坐在榻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贺熙华遇袭之事,并未在朝中引起太大波澜,皇帝与贺鞅似乎有志一同地想将此事按下,哪里还能走漏半点风声?
离皇帝二十圣寿只剩下二十日,群臣一边备好给皇帝的寿礼,一边观望着大将军府的动向。
皇帝对朝中的波澜涌动置若罔闻,每日依旧除去上朝,便去太后处侍疾,哪里还有当年被驱逐出京半分不肖模样?
贺鞅屡次授意大理寺,希望能将太后风疾之事往皇帝身上引,只可惜大理寺卿颇为刚直,认认真真地重审此案,最终发觉首罪仍是轩辕荣,便以谋逆罪论罪,判斩监候,待秋后问斩。
郑王闻言大惊失色,立即入宫觐见,孰料皇帝丝毫不给这皇叔面子,任凭他在宫门口呼天抢地乃至晕厥过去,仍是君心似铁。
一时间这情势反而让人有些看不明白了,若说小皇帝与贺党势不两立,可却也不曾和保皇党走的过近,对血脉相通的宗室还要更疏远些。也不知到了下个月,势单力孤的皇帝拿什么去和贺鞅斗,简直是以卵击石。
贺府连续数日灯火通明,猛将文臣进进出出,心腹幕僚来来往往,丝毫不打算收敛。也不知贺党之间达成了什么默契,这几日上朝时贺鞅看着自己的眼神愈发不善。
轩辕曜不以为意,依旧每日上朝时认真听着,偶尔事涉内廷才让他点个头、用个印,其余时候均由大将军定夺。
他这几年愈发乖顺,加上他和贺熙华的那层关系,让贺鞅觉得还是需先下手为强,否则蛟龙入海、猛虎归山,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轩辕曜知他想法,也不拆穿,自顾自地陪他演好这场戏。
这日,轩辕曜依旧去太后处侍疾,只见太后整个人躺在榻上,眼神格外刻毒地看着轩辕曜。
轩辕曜五味杂陈,伸手触了触太后的掌心,低声道:“母后,你说你我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第98章 第七章:曹社之谋
更深露重,轩辕曜一人端坐在光宅坊潜邸。
只不过等了一炷香、功夫,便有一周身玄黑的蒙面人忽而出现。
轩辕曜也不惊,淡淡道:“朕今日出宫乃是一时起意,你竟这么快便知晓了。”
“世上无人丽竞门不识,无事丽竞门不知。”那人倔傲道。
轩辕曜讥诮一笑,直接开口,“你买通的是守让,对么?”
那人一愣,“他亦是我丽竞门中人,何须买通?”
“朕以为你打算百般抵赖,如今看来,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蠢。”轩辕曜沉吟道,“从前那个王庐,是不是也是你们的人?你们并不是丽竞门,可却又着实知道不少朝中秘辛……”
那人鼻尖已经开始微微冒汗,就听轩辕曜道:“朕近来熟读国史,突然想起我朝初定之时,曾有一群反邓保皇的有志之士结社,相约铲除邓党,匡扶轩辕氏正统,因忠贯白日,便号称白日社。开国之后,白日社便慢慢淡出,朕记得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