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在郑国逗留的时日已经足够长,准备返回洛师的虎贲军也已经填充好辎重,明日便要启程。
郑伯寤生专门为天子准备了一场盛大的饯别燕饮,毕竟在郑伯来说,天子姬林便是瘟神,姬林上位这短短几个月,郑伯寤生堂堂一个霸主,掉了卿士头衔,还被握住了小辫子,如何能不把姬林当成瘟神?
如今瘟神终于要走了,郑伯寤生当然要摆一场盛大的饯别宴席。
祁律走进大膳房的时候,膳夫们忙得热火朝天的,因为宴席马上便要开始了,毫不夸张的说,他们的郑国国君在即位的时候,都没有摆出这般大的宴席,因此这次膳夫们是异常忙碌的。
祁律和膳夫们都熟悉了,他走进膳房,膳夫们立刻打招呼,说:“祁太傅,这儿太乱了,您有什么吩咐?”
祁律笑眯眯的说:“无妨,律只是来提前看看,这宴席上都有什么菜色。”
膳夫们笑着说:“太傅有所不知,这次的菜色都是上士亲自把关的,还有好几道菜,全都是上士亲力亲为!”
因着滑甘为人十足亲和,他成为膳夫上士之后,也没有摆官架子,和以前的上士不一样,所以膳夫们都觉得滑甘人好,再加之滑甘是有真本事的,所以膳夫们也都佩服他。
这次宴席如此浩大,倘或是以前的上士,必然做一个甩手掌柜,有褒奖他去领赏,但凡上面有个不满意,绝对是其他膳夫去顶罪。而滑甘不同,很多事情全都亲力亲为,和膳夫们一起理膳,打理这次的宴席,膳夫们自然要夸赞他。
祁律笑得很亲和,在膳房里转了一圈,也没说什么,便说:“你们忙罢,律也不在这儿捣乱了,一会子便等着享用各位的美馔了。”
燕饮殿中一片笙歌,郑伯寤生请天子坐了上手的席位,又让祁律坐在天子右手的席位表达恭敬,自己只是坐在了天子左手的席位,可谓是卑微恭顺到了极点。
祁律也没客气,直接坐下来,他侧过头来,还对天子耳语了几句。
今日姬林穿着一身黑色朝袍,头戴天子冕旒,虽每次出席正式场面无非都是这种衣裳,但姬林天生的衣服架子,也不知是朝袍衬托了天子,还是天子衬托了朝袍。
姬林听着祁律耳语,微微颔首,低声说:“寡人知道了。”
两个人简单交流了两句,只是简单两句而已,但谁都能看得出来,天子对祁太傅怕是宠爱到了极点,听着祁太傅耳语之时,那俊美的面容含着笑意,笑容如沐春风,连冰块都能给捂化了。
姬林对郑伯寤生说:“郑公,可以开席了。”
郑伯寤生立刻说:“是,天子。”说着,吩咐寺人开席。
女酒、女笾、女醢端着精美的佳肴美馔鱼贯而入,快速为天子郑伯和诸位在场的卿大夫们布膳,一股股香气升腾而起。
祁律一眼便认出来了,好些菜色都是自己以前做过的,让獳羊肩写成了菜谱,滑甘知道天子喜爱祁律的理膳手艺,所以特意让膳夫们模仿祁律的手艺,做出来的菜色起码有八分相似。
郑国的卿大夫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就算他们都是达官贵人,非富即贵,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美味佳肴,开席之后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郑伯寤生因为要送走天子这个瘟神,今日心情异常的舒爽,举起羽觞耳杯来,恭敬的说:“各位,各位听寤生一言!”
郑伯站起身来,笑得一副虚伪模样,擎着华美的羽觞耳杯,说:“当今天子年少大才,性情宽宥仁厚,是乃我大周之福,天下之福,因此寤生提议,请诸位举杯,共敬天子!”
若是论拍马屁的功夫,郑伯寤生也是不饶多让的,卿大夫们纷纷起身,应和着举起酒杯来,齐声山呼:“共敬天子!”
“共敬天子!”
“共敬天子——”
士大夫们高呼的声音还没落地,便听到“踏踏踏”的脚步声仓促而来,今日燕饮如此宏大,竟有人突然闯入宴席,实在无礼,众人回头一看,来者竟然是郑国的太宰祭仲!
祭仲匆匆而入,几乎是趋步小跑,官服咧咧生风,一看便是急事,他走过来,“咕咚!”跪在地上,说:“君上,大事不好!共叔段的余孽残党游说了陈国、蔡国、卫国和宋国,四路联军共同发兵,我国边邑因惧怕责备,瞒报不报,如今四路军队长驱直入,已然向着我老郑城而来!”
陈国、蔡国、卫国、宋国,四路联军共同发兵,郑国的地方边邑起初并不相信,毕竟这四个国家不是一派,就算是一派,大家也从未联军过,分分合合的,因此边邑才不相信他们会组成联军。说起来,春秋后期的联军队伍很多,但在春秋早期的如今,是压根儿不存在联军的,联军这种战术还没有开启,因此边邑的郑国官员根本不相信联军一说。
还有另外一个缘故,那便是郑国实在太强大了,边邑不信这些“杂兵”真的敢攻打他们,因此并没有放在心上。
哪知道联军真的如此打来了,边邑不堪一击,直接被碾压击破,这时候又不敢上报,唯恐上面责难,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一来,四国联军简直犹如泄洪一般,竟然直冲着郑国的首都而来。
也是因着春秋时期的郑国地盘子并不是很大,所以四国联军突破了边境之后,势如破竹,老郑城还没有听到任何声息,便已经兵临城下了!
“甚么?!”
“联军!?这些杂碎!”
“兵临城下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一时间宴席喧哗起来,仿佛掉进了蛤蟆坑,郑伯寤生霍然长身而起,嗓音沙哑,显然激怒到了极点,说:“当真是不知死活……”
他的话音还没说完,“豁朗!”一声,手中的羽觞耳杯竟然直接脱手而出,撞在地上,酒水飞溅,郑伯寤生身形一晃,猛地便要倒下。
“君上!”祭仲快速冲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郑伯,还以为是郑伯的头疾又犯了,连忙说:“君上保重身子。”
郑伯寤生身上的重量恨不能全都压在祭仲肩上,他身材高大,比祭仲高了不少,几乎将祭仲压垮,艰难的喘着粗气摇了摇头,却无法开口。
就在此时,“啪嚓!嘭——”的声音不绝于耳,在座的卿大夫们竟然和郑伯一样,羽觞耳杯突然掉落在地,有的卿大夫们还失手打翻了承槃,佳肴美馔泼洒一地,竟是一个个接二连三的软倒下来,摔在地上。
祭仲方才没在席上,被司马的人叫走了,因此没有燕饮,如今就看到这场面,脸色一变,立刻便知道有诈,喝道:“虎贲军何在!?”
燕饮殿外的虎贲军没有走进来,相反的,只听到“踏……踏……踏……”的跫音,轻快而稳重,十足悠闲的从殿外踏入。
那人身材高挑而纤细,透露着一股风流气质,脸面白皙,面容美艳胜过美妇,一双眼眸脉脉犹如秋水,本该温柔无比,而此时却透露着一股狰狞的笑意。
是滑甘!
滑甘走进来,一时间众人却不敢认他,为何?因着滑甘按着一身华贵的蚕丝长袍,丝软的质地衬托着他风流的体态,一股贵气油然而生,笑盈盈的犹入无人之境,慢慢走了进来。
滑甘这些日子很出名,但郑伯寤生却是第一次见到滑甘,他的眼眸猛地一眯,用足了力气,只吐出一句沙哑的嗓音:“是你?”
“是我。”滑甘的笑容妩媚含情,又美艳动人,却带着一股凌冽,他抚了抚自己的衣袍,幽幽的说:“是了,险些忘了与各位介绍,当真不该,当真失礼……敝人滑,乃公子叔段长子,当今郑国公孙滑!”
第52章 “怦然心动”
公孙滑,姬姓、郑氏,名滑,郑武公之孙,因此唤作公孙滑。他和公孙子都一样都是公孙,不一样的只是辈分,公孙子都是郑桓公之孙,公孙滑是郑武公之孙,按照辈分排序的话,公孙子都乃是公孙滑的叔叔辈。
公孙滑乃是郑伯寤生的亲侄子,郑伯寤生同父同母之弟,公子叔段的儿子,按理来说应该身居高位,贵为公孙,乃是郑国的公族之后。只可惜公子叔段在京城号称太叔,谋反作乱,郑伯寤生平定了京城叛乱之后,公子叔段逃往共国,而公子叔段的儿子公孙滑则是不知去向。
如今郑伯寤生刚刚在梅山平定了共叔段的第二次叛乱,没想到共叔段的儿子公孙滑竟然混在了郑宫的膳房之间,如此算一算的话,当年共叔段作乱兵败,公孙滑不知所踪,竟是逃往了郑国的都城老郑城,进入了膳房,成为了一名郑国的膳夫。
怪不得日前公孙子都与祁律一同去探看被责罚的祝聃,巧遇了当时还是膳夫的滑甘,公孙子都却说滑甘有些面善,好像搭讪一样。
其实并非公孙子都看上了滑甘的颜色,才因故搭讪,而是因着公孙子都当真觉得滑甘眼熟。滑甘与子都同为公孙,虽往日里公孙滑没有入仕,也极少参加公族的各种活动,但是公孙子都在很多年前还是见过公孙滑几面的,只不过后来公孙滑跟随他的父亲公子叔段前往京城封地,便再没有回来过,所以公孙子都许久未见到公孙滑,几乎不记得他这么一个人。
说来也巧了,在老郑城之中,见过公孙滑的人的确少之又少,除了公孙子都在许多年前见过还年幼的公孙滑之外,认识公孙滑的人不过两个,也正因为这样,公孙滑才混在郑宫的膳房之中几年,都没有被人发现。
唯独认识公孙滑的这两个人,一个便是当今的郑伯寤生,郑伯寤生和共叔段是亲兄弟,自然认识自己的亲侄子。而第二个认识公孙滑的人便是郑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宰祭仲了,祭仲是整个郑国的管家,事事都要他躬亲处理,祭仲自然认识公孙滑。
但是很不巧的是,膳夫滑甘最近虽很是出名,但是郑伯寤生和祭仲都没有把滑甘放在眼中,因此也从未特意去见滑甘一面,也致使了滑甘在膳房之中如鱼得水,竟然混到了膳夫上士这个位置。连带着郑伯和太宰在宫中的膳食,全都出自此仇人之手,如今想想,恐怕后怕无穷,需得出一身冷汗才是。
公孙滑长身而立,站在众人面前,偌大的燕饮殿上,公孙滑可谓是鹤立鸡群,他的样貌本就出众,美艳绝伦,如今在灯辉的照耀下,更衬托的出尘脱俗,犹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然而此谪仙面上却露出狰狞的狠笑。
公孙滑看向跌在地上的郑伯寤生,说:“怎么,伯父没想到是小侄么?”
郑伯寤生眯了眯眼眸,嗓音沙哑,捂着自己的胸口,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沙哑的说:“没想到你竟然跑到孤的眼皮底下来送死!”
公孙滑抬起宽大的袖袍来,掩唇轻笑了一声,暗色的衣裳显得他的肤色白皙,面容姣好,犹如白昼的光辉打在他的明眸之上,掩唇发笑的模样让公孙滑看起来猖狂到了极点,又高贵又做作,然而无论公孙滑有多做作,却不失美艳……和那股乖戾的气息。
公孙滑笑的几乎前仰后合,随即笑容一拢,简直说风便是雨,想笑便笑,想哭便哭,翻脸无情。公孙滑瞬间换上一副狠戾的嘴脸,狰狞冷笑,沙哑的说:“送死?!今日我站在这里,老郑城的东门之位还有宋卫陈蔡四国兵马,你还有什么资格说我是送死?!送死的分明是你!”
春秋时期是一个很“原始”的时期。姬林出生的时代是一个分水岭,他的大父周平王活在东周与春秋的过度期,可以说春秋早期没有太多的阴谋,打仗都是两军对垒,更没甚么三十六计。
春秋战国,春秋总是和战国连在一起念,然而春秋和战国之间横穿几百年,倘或问春秋和战国有什么区别,那么其实一句话就能概括,战国的人切开都是黑的,一个比一个黑心,但是春秋的人相对简单一些。
宋国、卫国、陈国、蔡国,四国联军发兵,竟然直捣黄龙,突击到了郑国都城的东门口,这听起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在春秋时期就是可以发生,原因也很简单。之前说过,春秋的人相对比较简单,他们打仗就是两军对垒,大名鼎鼎的春秋五霸之一的宋襄公,和楚国打仗还要等楚国的军队安全过河,摆好了阵法,这才能开始进攻,可见当时的战争有多么“正直”。
简单来说,这个时候的人,无论是天子还是郑伯,都没有见过诸侯联军。往日里的诸侯你打我打你,无论是并吞还是征讨,全都流行单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骂。而从公孙滑游说四国开始,诸侯战争开启了一种新的打法,那便是联军!
在公孙滑之前,诸侯之间根本没有联军一说,所以别说是郑伯寤生了,郑国的地方官员也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发动联军,因此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竟然直接杀到了郑国都城的大门口。
不得不说,公孙滑是个人才,他能游说四国,让互相忌惮的诸侯,组织一场联军共同对抗郑国,开启了春秋战役的新格局,的确是个人才。
而这一场四国联军围攻郑国的战役,在历史上赫赫有名,被唤作东门之役,乃是郑伯寤生戎马一生,最为羞耻的败笔。
公孙滑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慢慢的在燕饮殿上踱步,神态似乎十足悠闲,轻笑着说:“怎么,伯父您没有想到么?令您根本看不起的四个国家,竟然联合在一起出兵?”
公孙滑幽幽的说:“确实,侄儿为了游说四国,着实费了很大的力气,卫国的国君刚刚即位,因着恐怕触怒了伯父您的淫威,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与小侄合作;陈国的地皮子太小,国君又是个摇摆不定之人,也拿不住主意;蔡国嘛,蔡国一开始是不太同意的,因着害怕郑国记恨他们;至于宋国,宋公倒是最为配合的一个,但是宋公的本意也不是要给伯父您难看,只是因着宋公十足担心他的堂弟流落郑国,会吃不好穿不暖,所以一心想要请他的堂弟归家,乃是第一个答应小侄发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