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看了一眼他脸上神色,笑了起来。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她是在笑敖霁照看言君玉的情形,这句诗出自诗经,这里面还藏了一句“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整个东宫都人都在打趣说敖霁是言君玉的爹,她也拿这个来说笑。
敖霁虽然不比容皓渊博,这还是听得懂的,皱了皱眉道:“言君玉这年纪,并不懂有些事的代价,我们是大人,难道也不懂?”
他这话其实是在指责太子了。太子光芒太盛,少年人见到,很容易被吸引,言君玉和玲珑没有两样,太子放过了玲珑,却没有给言君玉一条生路。
“好老成的话。你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不也是这年纪?”云岚笑着道:“你太小看少年人了,今天的玲珑没见到?主意大着呢。”
“言君玉不是玲珑。”
云岚笑着偏过头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这话又用的是原词主人的典故,说起来,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是在笑敖霁多管闲事。
敖霁被她气笑了。
“这天下不是所有的东西,他想要,就该得到的。”
云岚笑了起来。
“你错了,不是他想要天下的东西,”她看着敖霁:“是这天下人,都想要他。”
“有人想要权,有人想要利,有人想要成就千秋功业,有人只想要被他注视一眼。九州十八郡,千里江山,不过是一池水,这皇宫就是个巨大的漩涡。他在漩涡中心,天下人都向他涌来,他只要在其中挑选他想要的罢了。”她的目光温柔却冰冷:“就连你,也不过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何必苛求言君玉去做那个例外?”
敖霁被她问住了,一时竟无法作答。
她笑了。
“你说小言承受不住代价,有什么代价呢?不过一个情字罢了,这世上并不听见有人是因为心碎而死的。当年那场大雪,你不也熬过来了,她现也好好的。你尝过苦头了,现在去拦别的年轻人,你不如告诉我,当年有人拦得住你吗?”
敖霁没上过战场,据说被箭射中之后,人会僵住一阵,他现在就跟那样子差不多。
云岚却笑着站了起来。
“说得我都热了。”她又变回那个温柔解语花的样子:“我去倒点茶来,敖少爷要喝什么?木樨露,还是酸梅汤?”
第34章 坚持萧景衍的眼睛弯起来
言君玉现在确实是知道不读书的坏处了。
他翻遍了自己看过的书,也找不到那个字究竟是什么字,最气的是当他跑到御书房去找到一本字典时,发现里面最像的那个字被朱砂涂掉了。
他不知道这是皇家避讳,还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呢,气哼哼地回来,吃了饭,坐在书桌前看书,把一本《尔雅》翻来覆去,干脆叹起气来。
萧景衍心里早勾起唇角,表面仍不动声色,叫他:“小言,过来磨墨。”
言君玉也听话,“哦”了一声,过来乖乖磨墨,一边磨墨一边出神,袖子都快拖到砚台里。
真是个傻子,为了个“橒”字,反而把面前这个“萧橒”视而不见起来,活脱脱是买椟还珠。
萧景衍心里在笑,故意逗他:“小言有要请教的书吗?”
言君玉的学问比他们差出十年不止,经常看书看不懂,问的问题也浅得气人,容皓懒得答,说他杀鸡用牛刀,敖霁自己就不喜欢读书,虽然底子是有的,也懒得教他,最后常常是太子殿下来回答他那些让人好气又好笑的问题,可谓是大材小用到极致。
但这次言君玉偏偏硬气起来。
“我不要请教。”少年眼中的神色执拗而坚持,一双眼睛干净得像水中的黑棋子,认真地告诉他:“我自己能找到的。”
萧景衍的眼睛弯起来:“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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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是去找谌文。
谌文在三皇子宫中,要穿过小半个皇宫,而且去那边很可能会遇到七皇子。
言君玉的肩膀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多半要留疤,而且想到当时被咬的痛,他还是有点怵。
但他决心要以身犯险。
这天中午,他趁太子在看书,敖霁在院子里跟人吹牛,偷偷溜了出来。虽然入了秋,天气还是热的,他沿着早想好的路线一路跑,绕过皇后的长春宫,顺利到了三皇子住的地方。
他爬到经常找谌文的地方,没看见谌文,宫殿里静悄悄的,小太监都在打盹。他虽然胆大,也知道不能私自闯进去,只能趴在墙上,学起杜鹃叫来。
这一学就学了几乎一刻钟,嗓子都快叫哑了,正思索要不要打道回府时,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言君玉?”
他回过头来,七皇子萧栩,正站在他身后,神色惊讶地看着他。
“呃……”言君玉不由得有点词穷起来,挠了挠头,只见萧栩认真地把他打量了一番,神色忽然渐渐阴沉下来。
言君玉跟着太子之后,云岚给他打点的衣服都精致华贵,他皮肤又白,长得漂亮,神色一派天真,今天穿的是一身云白软绸的圆领袍,袖口领口都是金线刺绣的凤尾纹,活脱脱是个王侯贵公子,阳光明亮,连他额头上的汗珠也晶莹起来。
他比以前又漂亮,又开心了,连见到萧栩,也没来得及换回以前那种木头般的神色。
“大胆,见到皇子,不知道请安的?”萧栩后面的小太监尖声道。
言君玉吓了一跳,连忙从踩着的墙上下来了,刚要跪下来,只听见萧栩淡淡道:“免了吧。”
“你来这干什么?”
言君玉听见他问,偷眼看他,见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老实答道:“我来找谌文。”
“找谌文为什么不大大方方进去,在这鬼鬼祟祟的。”
萧栩自己说完,其实已经猜到原因,三皇子心胸狭隘,嫉妒谌文,言君玉作为谌文的朋友,自然也不想引起他的注意力,免得转过头他又去欺负谌文。
言君玉显然是这样想的,但偏偏不说,只是默默低着头。
到底是把他当外人,兴许连外人也不如。
萧栩心中酸涩,要按以前的脾气,估计又要发怒,但是言君玉被太子要走后,皇后教导过他,他自己也反省过,下了决心,下次见到言君玉,一定不要再欺负他了。所以暗自握了握拳,告诉他:“我等会去见三哥,帮你带话,叫他出来。”
言君玉惊讶地看着他,显然是对他忽然变得这么好很不习惯。
“谢谢你。”
还是以前一样没规矩,对着皇子也不知道谢恩,满嘴的“你”。
萧栩在心中苦笑一声,知道他见了自己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也不多待,说了句:“你在这等着吧”,就进去了。
其实他是很想问问言君玉在太子那过得怎么样的。
不过答案已经在这了,何必让他为了怕触怒自己而低头沉默呢。
第35章 请教原来他是一棵树啊
言君玉却压根没猜到萧栩心中情绪,只觉得今天的他特别好说话,果然他进去后不久,院墙下就传来轻声的“言君玉?”
“在这。”他连忙努力探出头去,看见谌文正在院子里找他。
“你长高好多啊!”他忍不住感慨。
两人都正是长高的年纪,谌文略大一点,这些天长得飞快,像竹子一样,越来越高瘦修长,穿了身旧长衫,因为瘦,轮廓更加明显,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俊,气质更是舒朗,谪仙一般。
谌文被他夸得笑起来,教皇子读书的梅先生原是状元出身,世代读书之家,现做着翰林院的学士,清贵无比。谌文受他陶冶,如同上好的苗子遇到顶尖的花匠,自然是越来越气质出尘,倒衬得言君玉还是一团孩子气了。
“你怎么有时间过来看我?”谌文原是极内敛的性格,只是见到言君玉,忍不住把情绪都带到脸上来,笑着问他:“听说太子殿下的伴读学问极深,你在那可吃力?”
太子的伴读都是世代簪缨的门第出身,又都是鼎鼎有名的天才,言君玉被选中时,谌文还担忧了一阵。替他列了书目,让他全部背下来,免得露怯。言君玉哪有他的脑子,刻苦读了两天,只背下半本。
“还行吧,敖霁他们都挺好的。”言君玉全然不知道这其中厉害,毫不在意地说完,趴在院墙上关心地问道:“我让小太监带给你的点心你吃了没?怎么还这么瘦啊?”
说他憨,偏偏有些事又厉害,到那里不到半个月,已经和小太监混得极熟,老鼠搬家一样,把东宫的精致点心源源不断地送到这来。
“哪里吃得了那么多,还剩两包呢。”谌文无奈地笑:“梅先生说了,读书人劳心太过,都是瘦的。”
“嘿,这话有意思,我回去跟容皓说去。”言君玉笑嘻嘻地道。
都说东宫虽好,是高处不胜寒,绝不能犯错。但他去了半月,还是这样子。谌文虽然有点想笑,但心里又觉得欣慰。
“你这次过来找我有事吗?”
其实谌文巴不得言君玉能趴在这墙上跟他聊上一天,这重重宫墙如同监牢,他虽然心中秉持君子之道,但是被三皇子处处针对,也觉得压抑得透不过气来。而言君玉是他进宫半年以来,唯一跳脱的一抹亮色,实在珍贵。
但他也知道,言君玉这家伙有点孩子气,要是不提醒他,他真能把正事忘了,趴在这跟他聊一天。就算太子再仁慈,伴读到底是个差事,他偷溜出来太久,只怕会有麻烦,所以出言提醒。
“是哦,我差点忘了。”言君玉笑眯眯地告诉他:“我来找你,是要请教你一个字。”
看来他在东宫也不是毫无长进,至少知道说“请教”了。
“什么字?”
“你知道有什么生僻的字,是从木,读作‘云’的?”言君玉趴在墙上,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从木?”谌文的脑子活脱脱是一栋藏书阁:“是这个橒字吧?”
言君玉伸出手来,让他写在自己手心里,他的手生得漂亮,皮肤白,掌心生了一颗小痣,倒像在玉上留了一点瑕疵。
谌文的指尖刚一落下去,他就忍不住缩手,嘻嘻哈哈笑起来:“好痒。”
他自己怕痒,干脆伸手抓住谌文的手:“你写给我看。”
谌文从小母亲早逝,父亲又严肃,鲜少与人这样亲昵,耳后不觉有点微热,但还是认真写了,言君玉确认再三:“是只有这个橒字是生僻的,又从木的吗?”
“只有这个了,这是古书上说的一种树。”
“树?”言君玉怔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他笑起来眼睛弯得月牙一样,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亮亮的,像是心里藏着什么好东西,带着暖意,让人心神都一荡。
“哈哈哈,原来他是一棵树啊。”
第36章 礼物喜出望外
言君玉得到答案,开开心心地往回走,走到东华门附近,远远看见东宫,心中期待,干脆一路跑了过去,过了侍卫那道关,小太监正打盹,被他一阵风一样冲进去,还没反应过来。
到了思鸿堂,云岚正在廊下教小宫女,看见他,笑了:“哟,这是去哪了,跑得这一身的汗。”
“不告诉你。”言君玉笑嘻嘻。
“那我可要跟敖霁告状了。”
“我可不怕他。”
“那我就告诉殿下……”
言君玉一听,顿时笑了:“正好,我还要找他呢。”
“那可不巧了,殿下有正事,晚膳时候才能回来。”云岚见他过来,拿出手帕来替他擦额头上的汗:“你看你野的,一点规矩没了,到处跑找不着人就算了,谁教你的,连殿下都称起‘他’来。”
我不仅要称“他”,还要叫他名字呢。言君玉得意地在心里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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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耐心等到晚上,太子果然回来了,这次的事像是颇重要,一边走,还一边说话,说着什么“五胡只来了四个……”“白羯人只怕在酝酿战事,要等燕然回来才知道了。”
言君玉本来是半懂不懂的,等到听到“白羯”两个字,恍然大悟,他整天玩打仗游戏,把胡族都用了个遍,其中羯族就是南北朝时的五胡之一,白羯据说是羯族的分支,也很骁勇善战,善于打造铁器。
他是很想插话的,但看他们说得颇认真,是在聊正事,只能等着。他从小父亲就戍边,偶尔回来一两次,跟人谈话,他也是这样在旁边乖乖等着,听了不少东西,放进自己的打仗游戏里。
太子他们进来后,说了一会就不说了,言君玉听得百爪挠心,见他们坐下喝茶,连忙琢磨怎么开口。
他当小孩当了这么多年,早有了心得。知道随便插话,或者问得太急切,大人都不愿意跟你聊正事,只会扔下一句“小孩子懂什么”。只有问得恰到好处,要看似无心,又要勾起他们谈话的欲望,这样他们才会说出一点不适合小孩子听的话出来。
他这个年纪,又是深宅大院的王侯子弟,竟然已经知道了边关打仗尸横遍野的情形,知道被砍下的手还能握着刀,跟他的机灵少不了关系。至于他父亲因为跟才几岁的儿子讲这个,差点被言老夫人用拐杖打,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他正琢磨怎么开口呢,那边敖霁先找他了:“又去哪野了,我们出门都找不到你。”
言君玉暗自惋惜,没有跟着他们出门,不然就不用现在套话了。虽然从谌文那知道了是哪个“橒”字,还是觉得有点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