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官员,也是分了派系的,主和的,多数是庆德朝的老臣,位高权重,又惯会逢迎圣意,自己也有基业,只想着眼下的太平盛世千秋万年的,圣上想和,他们自然主和。
至于主战的,就复杂多了,有的是寒门考上来的年轻官员,也有没落的王侯后代,只等着打起来一展身手,趁机建功立业的。有些则是有读了圣贤书,学了文人气节,自诩清流,不肯轻易向蛮族低头。还有些是边关将领,知道西戎人狼子野心,不愿意姑息养奸的……
这其中,更有些看出东宫的倾向,想要投机倒把浑水摸鱼,过来钻营的。
容皓和敖霁,现在天天见不到人,在京中各处王府官宅里穿梭,交际游说,带回来不少消息,太子却不动如山,只在思鸿堂读书。
这天晚上敖霁早早回来,脸色不太好。
“我这边都打听完了,西边和南边的将领都主和,北疆有点意见,也有限,毕竟是燕北王府的地方。”
萧景衍神色淡淡:“燕北王年岁已高,沉稳些也正常。”
“容皓那边也没什么好消息。”敖霁往榻上一倒,冷笑起来:“这群文官,嘴里叫得震天响,对外只说是主战,还说是清流,一个联名奏章都凑不齐,也就骗骗那些年轻书生罢了。”
朝堂上的百官,除了雍丞相这种脸皮厚的油滑老臣外,下了朝,谁敢对外说是主和的,只怕要被清流士子们骂死。一个个写起诗来都是慷慨激昂,恨不能立马上阵杀贼,实则见了皇帝比谁都老实。不然当初中秋宴会上,西戎南大王求亲时,百官也不会鸦雀无声了。
这群人比那些公开主和的老臣更难对付,因为他们公开的立场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你说主战,他比你叫得还大声,几乎以假乱真。
也只有容皓,顶着东宫伴读的头衔,身份尊贵,手段油滑,一个个上府去交际,喝茶闲谈打太极,才能磨出一点真话来。
容皓到天黑才回来。也气得够呛,一进门先脱了大衣服,摘了冠,往榻上一坐,喝了一杯茶,才叹道:“这些庸官,可真不是好相与的。亏外面主战闹得沸反盈天,其实满朝都姓了‘和’了。”
“他们也有妻子儿女,不愿冒险,也是寻常事。”萧景衍仍然淡定。
言君玉在旁边给他磨墨,正偷听呢,容皓偏要惹他,笑道:“小言倒是胆大了不少,听到这消息,都不怕了。”
“我才不怕。”他小声嘟囔:“这又不是紧要关头。”
容皓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笑着追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紧要关头?”
“你真要听?”
“真要听。”
“那你叫我句哥哥。”
众人都大笑起来,羽燕然笑得几乎跌下榻去,容皓也不恼,击掌道:“小言是真出息了。自己还是个小屁孩呢,就想当哥哥了。”
“那我要问呢?”众人笑声中,萧景衍带着笑问道。
他坐着,言君玉站着,明明是居高临下地看他,言君玉却被他看得脸红起来,低声道;“那我就告诉你。”
“嚯,真有出息!”容皓踹一脚敖霁:“快看,你教出的好儿子。”
“容少爷怕是连明年的俸禄也不想要了。”云岚警告道。
容皓这才会过意来,弯眼一笑,转移话题道:“那我就借殿下的光,听听小言的理由,为什么现在不是紧要关头呢?”
“你们讨论重要消息的时候,都是关在书房里,不让我和羽燕然听的。所以会当着我和羽燕然的面说的,都不是大事。”
他这话一说,别说容皓,连云岚都打量了他一眼。言君玉平时总有点“呆”,其实相比容皓这种聪明外露的,他反而容易吓人一跳,因为常悄悄听了许多话在心里,自己不知道琢磨过多少次了。
言君玉倒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只偷偷看萧景衍,他本来就好强,萧景衍他们议事不带他,他只能偷偷生闷气,下决心要挤进去,当一个合格的太子伴读。
但萧景衍的反应实在让人泄气。
“听说今晚的夜宵不错。”
云岚会过意,笑了起来:“是呀,还有道烤江刀呢,喝粥最好了。”
羽燕然顿时眼睛亮了:“这东西下酒最好了,小言还不留下来吃夜宵。”
等到夜宵送上来,他们进去议事,只留下言君玉和羽燕然在外面,羽燕然倒是开心了,还劝言君玉:“你也来吃啊,等吃胖点,我带你去边疆,骑大马穿重甲,打西戎狼,多好玩啊,老操心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干什么。”
言君玉不理他,只低头喝粥,等云岚一走,忽然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周围。
羽燕然一见他这样子,就猜出来了,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非但不拦,还怂恿道:“你要干什么,快去,我给你望风。”
第68章 明谋真正难以破解的
言君玉倒也没干什么大坏事,只是偷偷溜到书房后面,去偷听他们说话了。他都来过一次了,熟门熟路,很容易就摸到了书房的窗户下面,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仔细听着。
里面正说话的是容皓。
“……玄同甫也是只老狐狸,嘴里没一句真话,黄柯那边倒可靠些。”
“这些老臣都是这样,还不如往年轻人里寻去,癸酉那一科的进士也都出来了,只是位置不高,笼络了来也没什么用。”敖霁反正总是丧气那一个。
“还是要在老臣里下功夫。”萧景衍裁夺道,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再开口时,竟然带了一丝笑意:“年轻人没经过事,他们的立场容易动摇,不用考虑。”
果然跟自己预料的差不多。言君玉知道,既然有主和的臣子装作主战,那自然也有主战的装作主和。前者不过是为了名声,后者就凶险了,因为圣上是主和的,他们混在主和一派里,就是在防着圣上了。这心思根本不能宣之于口,连提都不能提。
所以萧景衍这次让两个太子伴读亲自出面,访遍高官府邸,摆明了就是在游说拉拢,圣上当然不会高兴。不懂权谋的人,会觉得太子是张扬,是不知天高地厚,为什么不暗访,非要明着来。他们不知道,萧景衍此举,就是为了站出来,以东宫之名,担起这个责任。
这件事越张扬,越能体现东宫的决心,只有东宫在前面扛着,这些老狐狸才可能露出一点狐狸尾巴来。东宫是皇储,真闹大了,不过圣上训斥一顿罢了,他们却是抄家灭族的后果。由不得他们不谨慎。
萧景衍此举,彰显的是他身为东宫的魄力和立场,这些老狐狸心里自会掂量。到了他们这地位,外面那些什么气节血性,都是骗年轻人的东西,不过书生意气罢了。这些老狐狸心里想的,是家族荣耀,是要不要趁现在,在东宫身上赌一把。要是赌赢了,等太子登基,就成了心腹重臣,输了就是万劫不复。
“玄同甫是关外人,是吃过胡人的苦头的。不过当了十来年丞相,他还记不记得这苦楚也难说。”敖霁懒洋洋地道:“但他是叶家门生……”
他的声音渐低下去,言君玉听不清楚,连忙急切把耳朵凑得更近,谁知道踩到一根枯枝,响起咔嚓一声,他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刚想逃,只听见里面一声冷笑,似乎是敖霁。
只听得破空声迎面而来,一道劲风,极快,像是□□,直接从书房穿窗而出,竟是朝他射来!言君玉吓得抱头,哪里躲得过,正以为要被射个对穿时,只觉得肩膀上袭来一股大力,整个人被人拎了起来,扔到一边。
言君玉吓得呆了,只看见救自己的人似乎穿了一身黑衣,极瘦小,像个影子,快如鬼魅,一翻身上了屋檐,就不见了。言君玉茫然地往原先自己站着的地方看,原来敖霁掷出的不是□□,而是一支毛笔,言君玉站着的地方原有一棵桂花树,那毛笔直接射进了树干中,入木三分,拔都拔不出来。
他吓呆了,直到窗户被推开,整个人还是怔的。
几个人都翻窗出来,看见他吓得可怜,那边羽燕然也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过来,云岚也凑过来,一堆人围着他,摸头的摸头,查看身上的查看身上,把他带到思鸿堂里,细细检查了一番,直到太子殿下发话,说:“都下去吧。”
人都散了,言君玉才慢慢缓过来,萧景衍见他这样也心疼,又怕这次心软,以后他更加无法无天了,沉着脸,也不说话,只默默把他揽到怀里,抚着他的背。
“现在知道厉害了?”他虽是教训的语气,声音却极温柔:“我听见你来了,故意装作不知道,你倒胆大,还敢弄出声音来。还好有暗卫在,不然可怎么办呢?”
言君玉虽然胆大,到底是个小少爷,活到十六岁,这也是第一次生死关头走一遭,人都吓傻了,听到这话,更加委屈,又气又急,带着哭腔道:“谁让你不带我进书房。我也是伴读,为什么他们可以进去商议,我虽然没他们聪明,但也可以学啊。”
萧景衍无奈:“我不让你进来,不是嫌你傻。”
“那是为什么?”
“战与和虽未定局,其他的事却要在今晚定下来了。”
“什么事?”言君玉问出口时,已经反应了过来。
定下来的事,是和亲。因为后天就是饯别宴了,总要给西戎人一个交代的。
“不行的!”他急得站了起来,连怕也忘了,偏偏说不出什么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只能拉着萧景衍袖子道:“不能和亲,和亲是大屈辱,西戎人会有恃无恐,公主嫁到蛮夷,会很痛苦的……”
其实他说的都是极浅显的道理,更深刻的道理,早在那些读书人上的书和御史的进谏里说得清清楚楚了。但庆德帝一心求和,若是在和亲之事多作纠缠,东宫和皇帝的裂痕,就要不可收拾了。西戎人正是看透这一点,他们这次求亲,与其说是为了娶位公主,与大周缔和。不如说是攻心之计,就是要逼得萧景衍和庆德帝离心。
哪怕只造成一丝裂痕,都比成千上万的金银珠宝来得珍贵。西戎与大周迟早有一战,萧景衍会是个太强的敌人,若是换一位储君,事情就好办多了。就算换不了,能给他继位的路上添点障碍,也是好的。
这计谋如此简单直接,却又难以破解——因为用计的人已经看准了,大周的太子殿下,落地封王,七岁为太子,背负着无数的期望和崇拜长大的萧景衍,绝不会容忍和亲的屈辱,让自己的妹妹成为向蛮夷求和的牺牲品。
而在和亲之上,还有关于战与和的最终较量。大周所有的主战派都知道,西戎和大周迟早有一战,但是西戎人偏偏要摆出求和的姿态,若是主战派不接受,他们就成了挑起战争的恶人。和亲不过是第一步而已,后面还有纳贡、赔款、割地……迟早有一项是能触到他们的底线,但主和派却能欣然接受的。这样,在西戎人入侵之前,大周就已经内斗了起来。就算这内耗不在萧景衍这个太子和庆德帝之间,至少也能让大周的官员们打成一团。
即使是容皓,也不得不承认,西戎的谋主,那个顶着一头金发,让他恨之入骨的赫连,是他见过的,最擅长用明谋的人之一。他地位如此卑贱,然而他的谋划,却是如此正大光明,直指人心。
那个失败的美人计,不过是个小小的消遣,真正难以破解的,是这一步。
而整个天下,能有希望破解这个迷局的人,除了萧景衍,应该也没有其他人了。
第69章 消息是好消息吗
小小插曲之后,书房又关上了门,言君玉这次自己乖乖出来了。容皓进去前还笑他:“这次可不要偷听了。”
言君玉不理他,偷偷看了眼敖霁,发现他看也不看自己,顿时有点伤心。
他不知道,刚才他和太子在里面的时候,外面其实也在说话,容皓还笑敖霁:“你真是不怕死,我功夫这么差,都猜出来是小言了,你还装听不出来,非要吓他?等会殿下饶不了你。”
“现在不吓他一下,以后胡作非为,闯下大祸就晚了。”敖霁只冷冷道。
除了言君玉当时吓傻了没发现,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那笔钉在桂花树上的位置,比言君玉高出一个头不止,太子伴读,又是以武著称,要是连这点准头都没有,也太贻笑大方了。
云岚听了,在旁边笑,道:“真是‘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啊。”
言君玉却不知道这个,以为敖霁当时真是把自己当作刺客,下了杀手。现在都发现了,也不安慰自己,不由得有点伤心。闷闷不乐地坐在了榻边,连夜宵也不吃了。
他正伤心,却只听见外面有人叩响了门,这也奇怪,宫里多的是身份尊贵的人,谁来了都能听见通传的,怎么会到了思鸿堂敲门。正想着,云岚带着小宫女过去开门,惊讶地“啊”了一声,竟然跪了下去。
言君玉好奇地跑过去偷偷打量,只见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披着斗篷,裹得严实,身后只跟了个小宫女,她往里面走,正好与言君玉打个照面,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生得极美,眉眼间竟然和太子有几分相似。
“还不快行礼。”云岚道。
言君玉连忙行礼,正不知如何称呼,只听见云岚提醒道:“这是安乐公主殿下。”
言君玉也听小太监说起过,庆德帝有十位皇子,七位公主,最疼爱的就是这位安乐公主了,她幼时养在皇后宫中,和太子极亲厚的。
安乐公主行色匆匆,只往里走,问道:“皇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