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个太子妃的妹妹,和言君玉有过节的那个叶玲珑,谁能这么放肆,又这么无聊。
“叩见太子妃殿下。”
太子妃穿的是天青色,裙摆如同涟漪一般,声音也好听,如同来自云端:“怎么还用上刑了?”
她一句话表明了态度,段长福连忙使个颜色,朱雀早从靴筒里拔出刀来,割断了绳索。言君玉慢慢地爬起来,按以前的样子行了礼,默默站到一边。
刑堂里暗,太子妃也是淡妆,更显得皎皎如明月,来得急,一色钗环全无,只绾着宫髻,肤色光洁如玉,把半个刑堂都照亮了。
言君玉站在她身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脏兮兮的,偷偷在袍子上擦了擦手,被玲珑看个正着,嫌弃地朝他做了个鬼脸。
“人是东宫的,我带走了。你们先查清楚了,再来抓人不迟。”太子妃只淡淡道:“还有别的事吗?”
段长福脸上露出为难神色来,但到底不敢造次,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姿态给别人看。
“父皇面前,我自会去说明,不让段公公为难。”
“奴婢岂敢。”
言君玉心中猜想,也许是云岚去搬了救兵,把太子妃请出来了。等到出了净卫的地方,外面三架抬辇等着,太子妃一架,玲珑一架,言君玉连忙摆手:“我不坐这个,我骑马就行。”
“就你事多。我还想骑马呢,哪有马。”玲珑又说他。
言君玉只好上了抬辇,抬他的是小太监,扶辇的又是宫女,都比他还弱一些,他坐得很不舒服,感觉浑身都不对劲。满以为回了东宫就好了,结果抬着抬着,却在东宫附近绕了一圈,进了后门。
“这是哪里?”言君玉忍不住问。
“你是傻子吗?这是东宫的后宫,景衍哥哥的妃子都住在这里。”
言君玉在东宫乱逛的时候,也逛到花园里那个门旁边,但是有人把守,所以他没来过,只知道后面还有很大一片,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我不住后宫。”
“那等会他们还来抓你。”玲珑总是吓他:“谁让你闯祸的,现在只有姐姐能保住你,你最好乖乖跟着我们,不然等会他们再把你抓走,我们可不管了。”
东宫的后宫,远比言君玉想象的还要大,偌大一个花园进去,里面数不清的亭台楼阁,还有一个大湖,显然是和言君玉常去钓鱼的那个湖隔断过来的。抬辇一路过去,几个院子都亮着灯,言君玉正疑惑,已经到了正堂,上面匾额题的是“鸣凤”二字。
里面竟然等着不少人。
言君玉在皇宫这么久,见过的女眷极少,一般遇到嫔妃都是躲着走的。谁知道今晚一下子见了这么多,都是极年轻貌美的,明明是深夜,一个个却也都盛妆,十分华贵,如牡丹开了满堂,都好奇地打量着言君玉。言君玉连忙在门口住了脚,不敢再往里走了。
太子妃却皱了皱眉头:“怎么都来了。”
“听到消息,就都来了。“一位穿着嫣红色的嫔妃上来笑着道:“这位就是小言吧?”
众人纷纷上来,把言君玉围在当中,一时间如花团锦簇一般,香风袭人。有笑的,有看的,也有只是远远站着的。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倒比我弟弟还小两岁呢”“早就该见见了,都是自己人……”
言君玉只觉头昏脑胀,待要挣脱,又怕伤了她们,只能垂着头道:“才不是自己人。”
“怎么不是自己人。你也是殿下的人,我们也是殿下的人。”那穿嫣红色的嫔妃笑道,忽然伸出手来,捉着言君玉的脸,给众人瞧,道:“你们看,这眉眼是不是有几分相像?”
言君玉听到这话,忽然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那嫔妃愣了一下,刚想说话,只见言君玉拔腿就跑,如同脱手的鱼一般,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了。
-
深夜的东宫,一片寂静。月光凉薄,照在湖面上,寒意侵人。
玲珑沿着梅花林一路过来,总算在湖边的亭子上找到了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到亭子顶上去的,只看见一个背影坐在那里,盯着月亮出神。
“喂,你半夜不回去睡觉,躲在这干嘛?”她一开口就没好声气:“冻病了可别怪我们。”
“不要你管。”
“哼,你当是我想管你,我姐姐都给你准备好屋子了,暖暖和和的,还有夜宵呢。”
她满以为言君玉听到有吃的就会下来,谁知道上边只传来一句闷闷的“我不要在这里。”
“那你要去哪?难不成你想回净卫的刑堂去”
“回去就回去。”
玲珑其实也聪明,早猜出他是为什么不肯下来了,她已经算脾气犟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她更犟的人,宁愿冻一夜也不肯下来。
她靠在亭柱上想了一想,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办法呀。你想想,他是太子殿下,就算他自己不要,皇后娘娘也会……”
“那你还要喜欢他?”
言君玉这话听起来毫不客气,但其实是把玲珑和他当成一类人了,以为她也受不了这个。
要是以前,玲珑一定发脾气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生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道:“皇家不都是这样的吗?难不成还遣散后宫吗?我早就知道了……”
“才不是这样!”
郦道永教给他的道理,是要完完整整,不打一丝折扣,无论地位尊卑,世人看法,只要是一颗真心,就要换一颗真心。哪怕是起了一点权宜之计的念头,都是侮辱。
玲珑在下面等了一会儿,只不见他说话,干脆把头探出去看:“喂,言君玉,你不是要哭吧?”
坐在亭子上的少年只是拿袖子抹了一把脸,不肯说话。
“那你在这坐着,我可要先回去了。我可告诉你,你在这坐一夜都没用,猎场离这几十里路呢,祭天又是大事,太子哥哥不会回来的!等会你要是怕鬼,可别叫我。”
她恐吓了言君玉一番,沿着梅林往回走,偶尔回头一看,少年单薄的身影还坐在亭子上,显得很是可怜。她正想喊他一句,只见湖那边忽然灯火渐渐亮了起来,远远听见马嘶声,似乎是一支不小的队伍,不由得心中震惊。
这样深夜,又敢在宫中纵马,也只有一个可能了。
太子回来了。
第93章 夜风言君玉也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萧景衍到湖边的时候,言君玉还在亭子上没下来。
“嚯,小言越来越有出息了。”容皓在旁边笑他:“躲到亭子上,难道是怕挨打不成。”
言君玉只是不说话,被笑得急了,忽然抬起头来,往下面瞪了一眼。
太子殿下仍穿着狩猎的胡服,玄色衮龙袍上有着隐隐的龙纹,窄袖收腰,躞蹀带系着,落了一身月光,更显得身形修长挺拔,如同利剑一般。
他也在看言君玉。
许多事其实并不需要说,一个眼神就知道了。
言君玉猛地别过脸去,夜风那么冷,他的眼睛却在控制不住地发热。
当初轻许的承诺,一点点浮上水面来,该付的代价从来不会迟到。
他喜欢的是萧景衍。但这世上有那么多萧景衍,为他星夜驰回的是萧景衍,有着满堂姬妾的也是萧景衍,会深夜去折一枝白梅花的,还是萧景衍。
要么斩断这一切,要么就闭上眼睛,权当看不见他身上的秘密,囫囵吞枣地咽下去。
但他如何咽得下去。
少年的喜欢,热烈得像火,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杂质。何况他已经见过郦道永和洛衡,知道这时候只有以心换心,没有值不值得。
明眼人都看出他们的僵持别有原因,连容皓也不开玩笑了,好在云岚匆匆赶来。
“什么事?”萧景衍冷声问。
“段公公让徒弟来赔罪,说是找到郦道永了,是被几个皇子伴读贿赂了诏狱的守卫,灌了假死药把他偷了出去,没料到圣上派人验尸,所以露馅了。他们现在把郦道永藏在御书房附近一个院子里,原不关小言的事。”
“那腰牌呢?”
“这就要问小言了,他应该是在哪捡来的腰牌,让他拿出来就真相大白了。”云岚只想把事化了。
众人看了一眼亭子上不肯说话的言君玉。
“我知道!”一直在旁边听的玲珑跳出来:“上次我看见他把腰牌藏在思鸿堂的睡榻下面了,你们去那找就对了。那是七月的事了。”
“一定是聂彪的腰牌。”容皓第一个想起来:“他那几天丢了腰牌,原来是小言偷拿了。”
“我没有偷。”言君玉到底单纯,被他一激就开了口。
容皓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没有偷,一定是聂彪粗心大意,被你捡了。这可不对,腰牌不是乱用的。”
“你看看,你冒用了一下腰牌,结果惹了多少是非,连劫狱的事也栽到你身上,知道怕了吧。还不快下来。回去非得罚你抄两本书不可。”云岚也笑着劝道。
然而萧景衍却没说话,只是看着言君玉。
他的目光仿佛能看穿许多东西,像从很高的地方看下来,所有隐瞒的东西都变得如同云层般稀薄,轻易被看穿。以前言君玉从来只见他这样看别人,没见他这样看过自己。
云岚第一个觉察到了不对劲。
“殿下,你叫一下小言吧。”她笑着劝道:“小言最听你的,说不定就是怕你罚他,才不肯下来呢。”
言君玉也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他看了一眼萧景衍,这次不是为了斗气了。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敖霁不在。
东宫伴读中,敖霁的职责是最接近侍从的,因为武功极高,所以常常贴身保护太子。如果要留一个人在猎场的话,羽燕然和容皓都比敖霁更适合。
如果敖霁留在猎场,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萧景衍让他留下。
萧景衍仍然冷冷站在那里,锋利得像一柄剑,也冷漠得像一柄剑。言君玉心中本能地生出畏惧,一直以来,萧景衍尽管杀伐决断,留给他的,却一直是深夜带着笑逗他的那一面。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太子殿下”。
众人都察觉了,也都不敢劝了,只有容皓,试图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净卫都放过了……”
他的声音渐低下去,显然也不敢再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沉入水中。
“羽燕然。”
这全然是命令的语气,羽燕然也不得不端正了脸色。
“在。”
“东宫伴读言君玉,冒用侍卫腰牌,私自出宫,脊杖二十。”萧景衍神色冷到极致:“来赔罪的是段长福哪个干儿子?”
“是朱雀。”云岚垂首道。
“叫他滚过来。既然是净卫发现的,就交给净卫来处刑。”
-
羽燕然飞身一跃,上了亭子,伸手抓住言君玉胳膊。他从来只和言君玉斗嘴开玩笑,第一次这样严肃,趁落地前低声道:“你老实一点,忍一忍就过去了。”
言君玉不说话,只是震惊地看着萧景衍。
救下自己的是只见过一面的太子妃。而他连夜赶回来,原来是为了打自己一顿?
玲珑也吓得不轻,本来看热闹的,也不敢看了,正想偷偷溜走,只听见萧景衍冷冷道:“玲珑。”
“我,我在。”
“告诉叶璇玑,我在思鸿堂等她。”
第94章 江南云台高议正纷纷
夜太深了。
赵弘博进宫已经七年了。他是江南人氏,世家公子。入宫那年才十二岁,对于家乡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记得最清楚的,是自幼读书的族学,在江宁小有名望,叫做“云居书院”。
他刚读书的时候,是江南文脉最衰弱的时候,朝中党争已经结束,江南派的官员纷纷落败,江南世家元气大伤。李相辞官后,一品大员全是北人。入仕无门,所以文坛也一片凋零,那些已经成名的大儒,有寄情山水的,有寻仙问道的,还有干脆沉醉温柔乡养起歌女乐伎来的。
哪怕是过去多年,只要提起那几个年份,江南人都会想起那段阴暗的时光。甲子和丁卯,连着两次科举,殿试三甲里没有江南人。大儒们纷纷辞世,没顶的危机似乎就悬在江南文坛的上方,如同沉重的乌云,许多年后,赵弘博仍然记得春闱放榜那几天,学堂夫子脸上的阴霾。
而郦道永的名字,就在那时候跳了出来。
开国百年,一篇《江南赋》,占尽风流。这是夫子当时点评的原话。
江宁三年就有一个解元,但整个江南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个郦道永。那年秋天,江宁城中的谢公笺价格连翻十倍。相传是《江南赋》被送到京中,京中贵女纷纷传抄,连宫中公主也不例外,后来明懿皇后在解忧公主案上偶然见到这篇赋,只淡淡说了句“此赋当用浅云笺”,谢公笺又叫十样蛮笺,浅云是其中一个颜色。所以世人纷纷附庸风雅,用浅云笺来传抄江南赋,结果倒真有了几分“洛阳纸贵”的意思。
而赵弘博,却是在入宫之后,才在无意中得知,原来解忧公主的闺名,就叫做浅云。
原来皇后此语,有招婿之意。连带着那年选皇子伴读,也偏向江南,赵弘博就是这样被选入宫中的。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解忧公主早在数年前就嫁出宫去,江南也早有了新的解元,今年的沐凤驹风头正劲,而当年名满天下的郦道永,此刻正在他的背上,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