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卫过来抓人前,十皇子得到消息,说东宫的言君玉被净卫抓走,恐怕会把他们供出来,所以要赶快把郦道永转移。谭思远自告奋勇留下来拖住净卫,两个年长的伴读和赵弘博一起,背着郦道永离开。
逃到校场附近时,身后远远亮起火光,还有马蹄声,是净卫已经追了上来,另外两个伴读都是练武的,留下阻拦,最终只剩下赵弘博一人,背着重伤的郦道永在黑暗中奔逃。
两侧的宫墙高耸而威严,只有狭窄的一条甬道,赵弘博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背上的人是他童年世界的英雄,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救下他来。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已经救不了他,能往哪逃呢,他们连宫门也出不去?就算逃出去,这天下哪有郦道永的安身之处?
然而他仍然不肯停下来,只是拼命地奔跑着,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地栽倒在地。
皇宫的地砖坚硬而冰冷,身后的火光渐渐逼近,赵弘博的腿摔得鲜血淋漓,再也跑不动了。他背着郦道永,试图再往前爬一段距离。
“赵公子,别再跑了,给咱们省点事吧。”一个尖细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是那个叫庞景的胖太监,净卫的一把手,为人最是阴狠。
无尽的寒气从砖缝中冒出来,净卫的灯笼将他们的身影在围墙上拉得颀长无比,如同传说中的鬼魅。赵弘博绝望地想爬出这阴影的范围,哪怕再远一尺也好。
然后他看见了宫巷尽头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苍老,却仍然伟岸的身影,穿着一身旧铠甲,山林甲这种制式的铠甲早已经被淘汰了,今年换防的卫戍军,穿的都是亮锃锃的银光铠。
灯笼的光照在那人身上,他的鬓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了,面容也早已不复壮年,军中那些关于他的传说,想必都已经被新的故事代替,唯一不变的,是他手中那杆□□,那是一杆传说中的枪,也许还有孩童记得,听过一位将军枪挑西戎北大王的故事。
身后的黑影都停下来了,那些净卫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们和郦道永之间隔着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那些读过江南赋的文人全都沉默不言。官场静默,连东宫也置身事外,最后挡在郦道永面前的,竟然是一位谁也没想到的人。
这是二十年前的铠甲,也是二十年前的将军。
不知道为什么,赵弘博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净卫的刀出鞘时,宫巷中忽然响起了青年的声音,因为力竭而虚弱着,却似乎有着无尽的豪情。
“云台高议正纷纷,谁定当年荡寇勋。”
刀声袭向一个目标,金石相击的声音如此清脆,□□如龙,卷起沉重的破空声,如同当年塞上夹着黄沙的长风。
青年的声音这样悲壮,几乎泣血。
“日暮灞陵原上猎,原是汉家旧将军!”
第95章 贤后别再扮小儿女情态了
叶璇玑到思鸿堂时,夜色正深。
很少有人会相信,她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几年之前了。
太子不喜太子妃,是阖宫皆知的秘密,大婚不到一年,正好遇上大选,皇后又指下三名秀女,都是世家贵女,嫁入东宫。虽然太子对她们并不喜爱,但至少好过相敬如冰的太子妃。
其实宫人都知道,那些后来的姬妾,没有一个有她的容貌,更何况叶家蕴藉这样深厚,凌烟阁上十八将,第一名就是叶家的祖上叶慎。太子妃的祖父是老相爷,父亲是当世大儒,若论聪慧,论学问,天下女子也敌不过她。
然而最终却走到今天。
云岚是早就等在廊下的,见了她,恭敬行礼,这东宫的掌宫女官向来敬重她,也许是女子间的惺惺相惜,也许是因为她作为东宫的心腹,清楚地知道,这天下没有比叶璇玑更适合太子妃这位置的人。
思鸿堂中灯火通明,这书房的主人正心绪不宁。
那个叫言君玉的少年,现在在哪里挨打呢?多半是前院,当着所有侍卫的面。养尊处优的小侯爷,应该是没挨过打的,脊杖二十,未免太重了点。
叶璇玑垂下眼睛,进了思鸿堂。
明亮灯火中,她的夫君,太子殿下萧景衍,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长身玉立,落落无尘,说是玉树临风也不为过。他身上仍穿着玄色的窄袖戎装,下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是他心乱了,所以没有换衣服,行礼时看见他靴底沾着草色。
“听说殿下要见我?”她低声问道。
“上个月,我在母后那听了个有趣的故事,是关于如意的。”太子殿下回过头来,山岚般眼睛冷冷看着她:“忽然想起来,所以问一问你。”
如意公主是庆德帝最疼爱的小公主,从封号上可见一斑,今年不过十岁,生的玉雪玲珑。这事发生在西戎求娶公主后,郦道永的昭君出塞激起庆德帝的滔天怒意,而呼里舍还没落入容皓的陷阱,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真要嫁一位公主过去了。
那天庆德帝留宿如意公主的母妃容妃宫中,如同寻常人家父女一般相处,十分欢喜,等到走时,如意公主却恋恋不舍,一直追着庆德帝的御辇出了宫门。庆德帝问她这次为何如此舍不得自己,如意答道:“等我长大,就见不到父皇了。”
容妃顿时变色,刚要喝止她,庆德帝却笑道:“何出此言?”
如意神色悲伤,说:“我知道,等我长大,就要去和亲了。和亲就是嫁到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父皇母后了,就像安乐姐姐一样。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对吗?”
起居郎的记载上,庆德帝的反应只有寥寥六个字:帝黯然,不能答。
天底下任何一位父亲,大概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世人多把呼里舍那一场人命案当做庆德帝对和亲态度的转变点,其实真说起来,这事才是第一个转折点。当时正是局势胶着的时候,平静水面下暗流汹涌,这事却如同在水中投入一颗石子,可谓神来之笔。
叶璇玑淡淡道:“殿下要问我什么?”
她的容貌在灯下更美了,简直惊心动魄,低垂的眼睫却给人以一种伸手可得的感觉,是极婉约的姿态。云岚上次笑容皓,说他舍近求远。这天下最擅长以小博大,以下博上的,都是女子。因为身份不适合参与政事,所以每一步都是百般斟酌,八面玲珑,堪做范本。
“你知道云岚听到这故事的反应吗?”萧景衍只盯着她眼睛:“她说,字字诛心,是她手笔。”
太子妃的身份,让她可以自如地游走在宫廷中,十岁的小公主,是最好的武器,击中帝王心中最后一块柔软的地方。她用她的方式,为东宫做出了如此漂亮的一击,如唐传奇中的刺客,一击即中,功成身退,不留一点痕迹。
所以云岚极欣赏她,那是一个猎手对另一个顶级猎手的欣赏。她直说过,如果太子喜欢的是叶璇玑,东宫的路会比现在平坦一百倍。
“殿下太看得起我了。”叶璇玑只淡淡道。
她连送到面前的功劳也不收,永远做帷幕后操纵棋局的那双手。容皓要有她一半的冷静,就不会整天对言君玉夸耀。
“你认不认不重要。”萧景衍只看着她眼睛:“你的诛心计可以对天下人用,但是不能动东宫的人。”
这么漂亮的一击,是示好,也是投诚,换来却是他这一句。叶璇玑的眸色顿时冷下来,抬眼反问:“是不能动东宫的人,还是只不能动言君玉?”
她身上竟有这样的气势,和当朝储君对视,也不落下风。
萧景衍似乎对她这一面并不意外,只冷冷道:“我只说一遍,今日之事,不可再有。”
这天下人没有谁能像她一样洞悉人心,深夜赶到净卫救下言君玉,全须全尾带回东宫。等天一亮,净卫抓到郦道永,天下人都会以为是言君玉告的密。
不过少挨一顿打,却要断送全部名声。郦道永一死,士林会永远记恨言君玉这个名字,他才十六岁,就背上一生的枷锁。如同云岚所言,字字诛心,确实是她一贯的手笔。
至于那些姬妾的“热情”,更像一个恶劣的玩笑,言君玉只知道东宫也有后宫,却不知道后宫真正的意义,于是她就把后宫带到言君玉面前来。一个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亲昵地拉着他做“自己人”。
她事事做好人,却逼得言君玉深夜爬到亭子顶上,死也不肯下来。以她的手腕,要说不是故意而为,都是小看了她。
“我以为殿下会喜欢这样。”她神色淡然,仿佛自己真是一团好心,做了坏事。
只要一个晚上,她就可以断送言君玉的前途,像折断一只鸟的翅膀那样轻易,然后带他见萧景衍的后宫,让他明白他自己的位置,少年人的心性尽管倔强,假以时日,要驯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你当你是长孙皇后?”萧景衍冷冷问。
她在做“贤后”该做的事,像李世民杀弟夺妻后,长孙皇后为他安抚后宫,只差亲手把弟媳杨氏送到他床上,自然是贤惠的证据。
“殿下怎么知道我做不成?”她也平静反问。
萧景衍说的是那个安抚后宫的长孙皇后,而她说的,是在玄武门事变前,秦王在风口浪尖时,长袖善舞,游走于宫廷之中,“孝事高祖,恭顺妃嫔,以存内助”的长孙皇后。甚至,也可以是玄武门事变,太宗引将士入宫授甲时,“后亲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的长孙皇后。
与其说是她要暗算言君玉,不如说她是在以她的方式向东宫示好,这件事与如意公主那件事,并没有区别。
萧景衍漠然。
“那是你的事。我早说过,我不需要你。”
“所以殿下只需要一个让你在深夜骑五十里路,赶回东宫救他的人”她眼中有怒意积聚:“容貌不过中上,才学更是平平,心机一点全无,殿下就算要羞辱我,也请换个更好的再来!”
“你太看得起自己。”萧景衍神色冷静:“我喜欢他,跟他是不是中上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是先排好名次,再选第一名来嫁,就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了?”
他这话戳中关键,叶璇玑神色一黯,抿紧了唇,倒显得有点可怜起来。
萧景衍其实对女子极宽容,尤其不谈论□□,连玲珑也维护,和她话赶话说到这里,见她被刺伤,也就不再多说。
但她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
“所以还是为我当年的事,是吗?”她眼神几乎有点凄惶起来,配着绝色的容貌,更显得我见犹怜:“其实我早就做了决定,如果我说,我愿意和殿下开始呢……”
毕竟高门贵女,有些话不能太直白,萧景衍还没说话,她又道:“其实殿下也是喜欢女子的对吗?我记得那年琼林宴……”
“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萧景衍打断了她的话。
“殿下请说。”
“有始无终,是你叶家祖训?”
满室旖旎顿时惊散,她脸色瞬间惨白下来,相比之前那句,这才是切切实实戳中痛处。
“别再扮小儿女情态了,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没那么容易动心,装也装不像,平白羞辱你自己,也侮辱我。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萧景衍的声音冷淡:“记住了,今日之事,不可再有。你再动他一次,太傅亲自来求情也救不了你。”
叶慎以谋略闻名,虽然立国后下场惨烈,有始无终。但叶家却一直传承了下来,叶璇玑的祖父先是挂了右相,告老后又被请进宫中教太子读书,领了太傅的职。叶相故去之后,叶璇玑的父亲从太子少傅升为太傅,父死子继,传为美谈。
而让人疑惑的是,在这样风起云涌的时刻,叶家在朝野中有着无数门生故旧,威望又高,却始终偏居一隅,仿佛整个家族都退出了权力场,只剩下一个叶璇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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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岚目送着叶璇玑离开,自己匆匆进了思鸿堂。
“净卫刚刚抓到了郦道永,庞景受了伤,段长福亲自过去了。”她即使在人后,也事事小心,绝不提不该提的名字,免得显得东宫涉入其中。只淡淡道:“目前还没有人死。”
“知道了。”萧景衍神色微微疲惫:“换衣服吧。”
“其实……”
她是伴君如伴虎惯了的,一看萧景衍神色就知道劝也无用,没有继续说下去。
脱下骑射的胡服,换上衮龙常服,年轻的太子沉默不语,只是垂着眼睛,眼睫下眸色深沉,不知道在酝酿怎样的波澜。
“他哭了吗?”
“殿下问谁?”云岚怔了一下。
“应该是哭了。”萧景衍自问自答道:“他向来是喜欢哭的。”
少年忍哭的倔强神色似乎跳了出来,浮现在眼前。他唇角略勾了一勾,这笑容转瞬即逝。
二十脊杖,实在是太重了些。
“殿下要去看看吗?”云岚揣度着问道。
思鸿堂太远了,连一声叫痛也听不见。只远远看见灯火,知道正在行刑。
“不了。”萧景衍淡淡道:“先去会会郦道永,回来再看吧。”
第96章 棋子他知道答案他不会喜欢
郦道永醒来时,几个穿着净卫服饰的小太监正弓着腰擦地,洒扫熏香,忙得不亦乐乎。宦官在宫中的处境向来尴尬,相比宫女,他们离权力更近,暗中的势力不可小觑。但在明面的地位上,他们不仅是身份卑贱的奴婢,还是残缺不全的,就连明政殿里那位“老祖宗”,也免不了被人背后骂几句“老阉奴”。因为他们善于逢迎,逆来顺受,所以宫里的贵人也把他们当成没有自尊心的出气筒,许多小公主小皇子,就常捏着鼻子笑嘻嘻地嫌弃段长福“臭死了”,其实都是从他们的母妃那里有样学样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