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缘故,宫里的太监特别爱干净,几乎到了作践自己的地步。郦道永在宜春宫的时候,就看见小太监跪在墙角顶香,问起来,是吃饭时不小心吃了葱蒜,所以带他的公公罚他。
郦道永少年时,读多了书,也骂过权阉宦官。等到进了宫,见到这些太监,却只觉得众生皆苦,俱是网中人。
小太监都乖觉,见郦道永醒了,他们只当看不见,眼观鼻鼻观心,擦完地,又有人进来铺红毡,往熏炉里添了许多沉香。
然后“贵人”才驾到。
太子殿下进来的时候,整个内室都似乎亮了一下,再怎样繁复的准备工作,如果是为了他,似乎都不为过了。
“有伤在身,不能起身行礼了,请殿下恕罪。”郦道永道。
说来也好笑,如今的朝局,他们都有大“功劳”,但是他们俩却还未碰面过,如同遥遥对峙的两座山峰。
净卫搬来一张圈椅,上面铺着雪白狐肷,萧景衍神色冷漠地往上面一坐,仍然不开口。
郦道永是刚被抓回来,身上的伤口是被赵弘博他们草草包扎过的,裹得倒严实,但还是从累累的布条下沁出血迹来。凌迟又叫碎剐,听这别名就知道伤口成千上万,极难愈合。
“救我的是那个叫赵弘博的伴读吧?”郦道永咳嗽了一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活着。”太子殿下竟然也不怪他无礼,冷冷回道:“钟毅海也活着。”
钟毅海是钟老将军的名字,他在宫巷里挡住净卫足足一个时辰,还重伤了庞景,自己也受伤不轻。郦道永与他并无私交,只是知道这名字,怔了一怔,也猜到了,苦笑了一下。
他经过一场凌迟,整个人都瘦得脱了相,更显得骨骼清癯,倒有点风骨的意思,但眸色却深沉起来。
“那言君玉呢?”他问。
萧景衍的神色,一瞬间冷到极致,恐怕连他贴身侍从也未见过这一面,山岚般的眼睛冷下来时原来如此恐怖,杀气逼人,锋利如刀。
“要是六年前的我,你九族不保。”
越是地位高,杀伐手段越是残忍,对于敢威胁自己的人,自然是赶尽杀绝的。世人只顾着称赞太子仁厚,无人瞥见他这一面。
郦道永触到了他的逆鳞。
庆德帝震怒之下,连夜下旨,让净卫追查郦道永下落,用的就是他们的狠辣。郦道永能在宫中消失,牵扯的至少是皇子以上的人,也只有净卫,能够不顾后果地追查下去。到时候兴起大狱,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都逃不过。
而言君玉就在其中。
郦道永甚至不用特意提起言君玉,净卫只要循着痕迹一路追查,言君玉这个名字,就绝不会消失在案卷里。他去诏狱探望完郦道永,就冒用令牌出宫,去了郦道永家里传话。谁会信他传的只是一句关于殉情的诗?
郦道永如此聪明,赵弘博救他时他已经昏迷,净卫抓到他时他还未醒,自始至终他没见过赵弘博,仍然从探望自己的所有人中猜到救自己的是赵弘博。
赵弘博在前,言君玉在后,他怎么可能想不到言君玉来传话会有什么后果,不管救没救成功,言君玉也会被卷进去。
就如同叶璇玑把言君玉逼到亭子上一样,看似无心,实则全在他们掌握之中。
叶璇玑笑萧景衍,星夜骑了五十里路赶回来为言君玉善后。但这五十里路没有一步是白赶的,叶璇玑算计言君玉余生的名声,郦道永胁迫了他当下的安危。言君玉是群狼环伺中的羊,萧景衍不过离开半日,他就被人剥下一层皮来。
言君玉究竟参与此事多少,只在郦道永一句话中。但就算郦道永不说,言君玉也脱不了干系。要脱言君玉的罪,除非将此事全部推翻来过。如果入狱的人本身无罪,那营救犯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郦道永忽然笑了起来。
“殿下竟然……”他一大笑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面孔涨得通红,几乎咳出血来:“殿下竟然真的在考虑替我脱罪。”
“看来你不想脱罪?”
郦道永伏在床边大咳,他手腕上仍带着镣铐,碰撞有声,脊背如同一张骨头的弓,有着竹子一般的骨节。
他的神色像是要笑,眼神却如此悲哀。
“殿下说六年前,那殿下是否记得,六年前,我也在京城。”
萧景衍沉默不语,他和郦道永有过一面之缘,就在那时。
“那年春天,我在等春闱的结果出来,洛衡为订婚的事和我绝交,我写了信回去退婚。我父亲告我忤逆,江宁的官员不敢接,案子一直递到御前。我以为圣上会爱惜文章,至多不过再等三年。结果圣上御笔亲批,夺了我一世功名。我既惊又怒,正不解,洛衡写了两个字给我,叫‘躔孛’,古书上写,那是星辰相撞的意思。”
江南第一才子的案子,正撞上圣上为东宫的忤逆大怒,不是星辰相撞又是什么。
“其实当时要争,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淡淡道。
告忤逆,不过一个孝字。但郦父不过中年,上面还有族中长辈,还有宗祠,甚至还有他祖父让子孙刻苦读书的遗命,以郦道永当时的名望,让江南大儒联名上书也不是难事。至少功名之路不会断得如此彻底。
但庆德帝那时正是盛年,手段之狠,气量之窄,江南士子都清楚,郦道永本来就判得重了,一旦闹起来,他必须改轻,那这份迁怒,自然又回到东宫身上。
太子那年不过十六岁,羽翼未丰。若是这份怒火蔓延开来,危及东宫地位,也不是不可能。历朝历代,废过的太子不在少数。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内情,但我想,洛衡性格最硬,他都跟我断绝关系了,又写了这两个字来,也算是求我了,那我就算了吧。”郦道永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世上无数人猜度了许多年、江南人至今无法释怀的郦道永忤逆案,最后就只落得云淡风轻的“算了”二字。天下人都说他文才好,善辩,但那案子自始至终,郦道永不发一言,连为自己辩解一句也无。无数人扼腕叹息,定案那天,连叶太傅也落了泪。
“后来,殿下与叶……”郦道永的话音一顿,因为看见太子殿下瞬间变了脸色:“你们深夜到访,我才明白,为什么圣上会迁怒于我。”
那是春三月,庭院中桃花开了满树。仆人说有客来,却没报名字,郦道永出门一看,树下站着十六岁的太子,和十六岁的太子伴读。月光之中,满树繁花都失了颜色,一瞬间所有疑问都有了答案。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当年名满天下的才子成了重伤的囚犯。而会深夜悄悄拜访的太子,早已长成高贵而冷漠的东宫殿下,身边的人,也已经换了一个。
“赵弘博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就猜出他要干什么了,只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他怕我拒绝,只管自己谋划,死罪也不顾了。后来言君玉也来了,说是东宫伴读,我一看他的眼睛,就懂了。要知道还会把钟老将军牵扯起来,我当时就骂走他了。”
“你算计小言,就是为了救赵弘博?”
“倒也不算。他非要跟着我学送死之术,求仁得仁,我拦也拦不住。”郦道永自嘲地笑起来:“说到这个,其实言君玉当时也有这念头,还是我按下去的。”
萧景衍神色一冷。
“小言知道顾忌东宫的。”
“那你我到底是谁在操纵言君玉呢?”郦道永反问:“他天性如此,在东宫反而是压抑,不是吗?”
太子殿下并没有接他这话,只是站了起来。
“这事结束后,六年前欠你的,我还给你了。”
“要你还的不是我,是洛衡。言君玉传那句诗来我就知道了。他一直想像他祖父一样,为了天下社稷做点什么。他写‘躔孛’给我,就是让我以东宫为重。我一直觉得他心里还在为那件事而愧疚,但这次他大局也不顾了,什么也不要了,他只要我活着。那我想,我就为他活下来吧。”
决定要用言君玉来布局的,是洛衡。他用了一句诗,让言君玉不惜冒用令牌,也要赶出宫去,阻止他的“殉情”。也许是因为见到了言君玉,猜到他在东宫的身份,想起当年的事,所以后悔了。
太子许久没说话。
“小言要是知道这些,一定很伤心。”
他怀着少年的一腔热血,给人当了一颗棋子。
“殿下错了。言君玉并不傻,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骗入局中的吗?我只不过说了一句,‘你有点像我以前在东宫见过的一个人’,他就心乱了。有人在他心里留下空隙,来给人钻。所以他也许会难过,但不会伤心。”
郦道永平静看着萧景衍。
“因为我们伤不了他的心。”
第97章 伤口淡定得让人手心发痒
萧景衍从囚室出来时,净卫中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等在外面,连重伤的庞景也不例外,这胖太监脸色苍白,肿得像浮尸,衣服裹得严实,看来在钟老将军那伤得不轻。朱雀跪在地上,金绣辉煌的朱红锦衣脊背上血肉模糊,手指扣着地砖,苍白而修长。
萧景衍停下来,扫了一眼他的背。
段长福连忙上来行礼,赔笑道:“殿下,朱雀这小奴才做事浮躁,奴婢已经教训过他了,求殿下饶他一命。”
这是因为萧景衍命朱雀对言君玉用了刑,在他们看来,这是对朱雀动了杀心了。段长福干儿子多,也像寻常人家父母一样,偏疼最小的那个。否则不会上来求这个情,庞景跪在旁边,苍白面孔上闪过一丝恨意。
要说他们不怕东宫,其实真正碰见东宫的主人也是要低头的,趁着这时敷衍一下,对双方都有好处。但萧景衍连步也没停,只皱了皱眉头,径直往前走,段长福御前伺候惯了,如何不懂这神色是不耐烦的意思,连忙知趣地退下来,后面一叠声地响起“恭送殿下”。
太子出来,一直等在外面的云岚神色才放松下来,发狠道:“殿下太仁慈了,要是让我来处置,他有本事设计言君玉,我有本事捆了那琴师和他儿子,只要让我从他嘴里听到一个‘言’字,我就当着他的面碎剐了他们。”
她说的是郦道永。
她连郦道永的面也没见,就猜到那间囚室里说的是什么,确实是东宫掌宫女官的心计。想出来的方法,也确实是东宫掌宫女官的手腕。
萧景衍只垂着眼睛,淡淡道:“仁慈不是什么坏事,你有时候也得学着仁慈一点。”
“东宫已经有个容皓了,我还是阴狠着吧。”
“你不是阴狠,而是心里有太多愤怒。这不是什么坏事,你可以保持愤怒,但不要让它吞噬你。”
萧景衍极少评价手下人,当初容皓自搬石头自砸脚,他也没批评一句。云岚行事是最稳的一个,却只因一个建议忽然被说了这两句,不由得惊愕起来,再者也难免委屈,只得垂下眼睛,道:“是。”
萧景衍知道她不服。
“你用你的方式去做吧,做了之后来告诉我。”
云岚没料到他竟然改了主意,试探道:“那我真让人去找那琴师了。”
“去吧。”
她瞥了萧景衍一眼,恰好被抓个正着,问她:“怎么了?”
云岚笑起来。
“我在想,殿下一定是急着回去看小言,所以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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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趴在床上,半睡半醒地休息着。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挨打,太疼了,那个叫朱雀的太监亲自行刑,朱红色的廷杖第一下打下来,他就感觉自己皮开肉绽,本能地惨叫起来。还好被布条塞住了嘴,他当时还以为塞嘴是怕自己叫喊,挨了十下明白过来,是怕自己太痛了,咬断了舌头。
二十下脊杖打完,他脸惨白如纸,连呼吸都微弱起来。背上疼得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了,全身都是冷汗,想说话,这才觉得满嘴的牙都在疼,是咬得太用力了,牙根只怕都松动了。
容皓和羽燕然在旁边看着,先还开玩笑,两三下之后,脸都沉了下来,都白着脸都不说话了,倒像挨打的是他们一样。羽燕然聪明点,找个长凳来,把他放着,让小太监们抬回去。言君玉本来已经几乎昏迷了,抬到思鸿堂门口,忽然挣扎起来,容皓聪明:“送到他自己房里去。”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生太子的气。
而太子殿下偏偏人影都不见一个,据说是去见了太子妃,只怕现在就宿在他的后宫都不一定。
言君玉想到这里,恨不得立马养好了,飞奔出宫去,一辈子都不回来。背上疼得火烧火燎,他额角的血管也跟着一跳一跳,所有的词句一过脑子都被搅成碎片,只是没尽头地疼、疼、疼!御医是早就等着的,带了许多药来,羽燕然只说不好,让去太医院找一味极偏门的药膏,专门治棒疮的。言君玉听他们在外面说话,所有的话只从耳朵里过了一遍,完全听不懂意思,背上的伤口疼得他意识都迷乱起来,几乎就这样睡过去。
他醒过来是听见了门口传来某个声音。
“……怎么样了?上药了没?”
“生气呢,不肯上药,也不肯哭,现在不知道睡着没有,刚想进去趁他把药上了……”
双方都是压低了声音,但是掩耳盗铃,一下子就听得出其中一个是容皓。
有人挑起帘子,走了进来。安静得很,身量高,像一棵树,换了衣服,显然是出去过一趟了。房间里暗,他衣服上银绣的龙纹在黑暗中闪着低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