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找荷包付钱,只见言君玉朝着那商贩道:“五钱。”
“十五钱。”
“五钱,不然我回家自己糊一个了。”
那蓬着头的黄牙商贩自认倒霉,一脸心疼的样子,但收钱的动作却十分敏捷。萧景衍第一次见到这种市井习气,只觉得有趣,低下头一看,商贩的小女儿,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头发也乱蓬蓬的,正吃着一串糖葫芦,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你要吃糖吗?”言君玉认真问他。
萧景衍忍不住笑了。那边卖糖的听到这句还得了,立马招揽起生意来,天一黑,周围乱糟糟都是吆喝,言君玉以为他不说话是嫌聒噪,提着灯,带着他往城门里走,道:“这地方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去夜市才好玩呢。”
进了城,坊市开始有熟悉的样子,渐渐和御书房里京城的图纸一一对应,南城的夜市,商户的十取其三的重税,户部请求开辟一处官房租给商户的奏折,似乎都在面前活了过来。人潮渐渐变多,人人都提着灯,这里是言君玉长大的地方,穿着旧红袍的少年有种如鱼得水的神气,牵着他在人群中走。成衣铺,药铺,麻油铺,寿材铺,扎的纸人纸马竟然也捎带着卖灯笼……生老病死,大周人的一世人生,似乎都在面前铺开来。
一支巨大的队伍,约有上百来人,似乎是要舞龙灯的,浩浩荡荡地走过来,举着粗糙的一节一节的龙迎面走来,人群纷纷躲避,太子殿下生平第一次给人让路,竟然也这样自然。言君玉拉着他让到街边商铺的雨檐下,正是个绸缎铺子,竟然也把荷包手帕摆出来,几个衣着鲜丽的女孩子正买荷包,看见他们,不止怎地忽然推搡起来,用手帕挡着脸发出笑声。
“小言为什么想带我出来呢?”萧景衍忽然问道。
言君玉正耐心等那龙灯队伍经过,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皱着眉头想起来。
其实不用他说,萧景衍也知道。
他其实也不是只能待在皇宫,围场狩猎,祭祀,一年到头也总有出宫的时候。只是不管去到哪里,都是御辇仪仗,层层随从,将他与这世界隔绝开来。像随身的小型牢笼,他永远是太子,从未像今天这样,与街头黎民交换一个眼神。
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只是萧橒,太子不能被看见,萧橒可以。所有人看见的是萧橒,是一个俊美文雅的青年,纵使气度出尘,总归是人潮中的一个凡人,并没有比谁多出一双手臂一只眼睛。他可以安静站在人群中,用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去看,去听,去感受这冬日的寒风,这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和这滚滚红尘。
不要树枝,那太让人心碎了。萧橒也是自由的,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这是什么?”萧景衍忽然问道。
绸缎铺隔壁的雨檐下,停着一副古怪的担子,一边是火炉,一边是张小桌子,上面挂着许多木条。
“哈,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言君玉顿时得意起来,告诉他:“这是补伞的。”
“补伞?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烂了啊,扔了可惜,补一补还可以用。还有补锅的,补桶的,连碗都可以补呢……”言君玉得意地告诉他,他从小混迹于市井,自觉什么都懂了。
“这是哪家的富家公子,连东西要补也不知道?”那看担子的妇人忽然笑道。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人,做小生意的人多数热情,见他生得俊美,还问:“公子贵姓?”
“姓萧。”
“怪道呢。前面夜市最热闹,还有灯会,公子难得出门吧,可要好好逛逛。”
这是大周太子殿下生平第一次与自己的百姓对话,并不是太傅教的体恤臣民,常怀悲悯,而是平淡如水。京师三十万居民,原来都是活生生的人,知道与见到,总归是不一样的。
之后便全是玩了,言君玉带着他去看灯会,原来这就是小言长大的世界,传说中的民间如同画卷在眼前展开,也有安居乐业,也有贫苦乞丐。迎面而来一张张笑脸,有腼腆的小夫妻、在父亲脖子上骑着大马的孩童、扎着丫髻,拿着小风车的小女孩,还有上香回来的老妇人,这是他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人间烟火,万户太平。
他教会小言什么是权谋,小言教会他什么是众生。
逛到最后,是灯节最大的灯,扎起几丈高的灯架,不如宫中鲸油烧的明亮,但也许是周围人群欢呼太热烈,竟然耀眼得一如梦境,是词中说的东风夜放花千树。夜市的尽头有个买面具的小铺子,也许是扔到脚下的手帕太多,小言一定要带他买一个,萧景衍难得没笑他打翻醋缸。
“这个太大了,这个有点沉,这夜叉怎么这么绿……”言君玉认真在铺位前挑选,铺位三面是竹架子,上面挂着布,面具都钉在布上。小言的脸映着灯影,认真挑选的样子实在太好玩。
萧景衍伸手,取下最近的那一张钟馗面具,挡住了侧脸,他就这样站在闹市中,安静地亲吻了他的小言。
第128章 狼王这是连小言都听得懂的比喻……
灯市看到最后,夜色阑珊,小言却还精神得很,执意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原来是一截旧城墙,京都的城墙,除了当年太.祖入主京都的轩辕门还留着之外,其余都因为扩建被拆了。这一段是个旧城楼,现在已经成了钟楼,只有楼脚青砖还看得出当初兴建京都的痕迹。
钟楼的门锁着,但言君玉自有办法,旧城楼背后有一面墙倒了大半,露出当初被砌在里面的架子,带着当朝储君爬城楼架子,也只有无法无天的他才做得出来。
但爬上去之后,确实是视野开阔,老城楼的飞檐十分结实,上面卧着脊兽,漆作黑色,所以积雪不深。言君玉熟门熟路地往飞檐上一骑,指给他看这一片内城的布置。
“那边就是我家侯府,你一看有很多绿树就知道那一片都是侯府了,城郊没有这么多树,都被卖柴的人砍掉了。卫孺也说有人到骁远侯府砍柴卖呢。不过他家太穷了,又有山,也许是自己让仆人砍的也不一定。我家也有个大园子,可惜湖水不是活泉水,所以养不了多少鱼。”言君玉絮絮叨叨告诉他:“那边是福贵街,又叫富贵街,是雍丞相府,还有许多官员府邸。那是庙街,有几座寺庙呢,我奶奶每年都去拜佛,那里的素斋好吃。”
“那是哪里?”萧景衍忽然指着一处地方问他。
“那是我们刚才来的地方呀,就是夜市坊啊,你怎么不认得了……”
“认得倒是认得,只是没猜到他也会来罢了。”
“谁?”言君玉认真一看,顿时笑了起来:“容皓怎么会在这里?他手上抱的什么,怎么这么多,诶,他后面跟的谁,不会是那个西戎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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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容皓今天可真是好好让赫连见识了一下什么是真的才华盖世,本来他好好在自己府邸里过节,这西戎蛮子不知道发什么疯,过来要请容大人带他去逛夜市。他其实是懒得去的,不过想到这家伙也算是劝退了蒙苍,彻底熄灭了庆德帝和亲的希望,所以不得不卖他这个面子。
世俗人只知道元宵节有灯,不知道其实最好玩是灯谜,江南虽然也有,但毕竟是诗书书香地方,就算出得高深点,总不过是儒家典故。京中却是百川汇流之处,什么奇怪的灯谜都有,容皓进京当年,就玩了个痛快。他自幼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当初和敖霁羽燕然他们一起逛京城,从街头赢到街尾,三个人替他拿东西都不够。
这次他也在赫连面前小小露了一手,一路解灯谜,从四书解到了民间的故事,再又转回南戏灯谜,连嘲讽时政的也被他猜中了,赢了不少东西,连同样猜灯谜的姑娘们的荷包都收了不少。
最后他正停在一盏讲开国故事的走马灯面前猜时,只听见背后熟悉声音笑道:“哈,原来你赢了这么多东西,快分我两个。”
他一听就知道是言君玉那没出息的家伙,转过身来,刚想笑他,被他身后人吓得脸都白了。太子殿下竟然跟着言君玉站在闹市中,身边一个侍卫没有,还穿了身儒衫,一脸安然自得。
“殿……”他念出一个字就改口,与其说是怕街上人潮,不如说是怕自己身边这位煞星。说来也奇怪,蒙苍都是进宫朝贺过的,偏偏这两人竟然从未见过照面。
其实他也知道这西戎蛮子最是记仇,但情急下就记不得了,只顾着自己是东宫伴读的职责,本能地往旁边侧了一下身,有点划清界限的意思。这动作实在有点不厚道,尤其是赫连怀里还抱满了他赢的东西的情况下。
不过赫连这次好像没怎么在意,只是盯着太子殿下的脸,似笑非笑的样子。容皓心里打鼓,这家伙的无法无天他是心里有数的,蒙苍虽然狂妄,当初朝贺时也是正正经经下拜行过大礼的,至于有没有司马昭之心就另说。赫连却好似全然不知眼前这一位是谁一样,目光放肆无比。容皓是吃过他的亏的,当初在天香楼一个照面,竟然一点脾气发不出来。赫连这人脾气有点古怪,平时容皓故意欺负他都没事,但偶尔一下认起真来,容皓只感觉如同被狮子按住的兔子,整个人气焰都被压住了。
但太子殿下还是厉害的,赫连目光锋利如刀,他却沉稳如水,任这异族人毫不客气地打量自己,只是神色淡定,甚至带着点俯视的视角,仿佛一切他都早已知晓。
要不是怕赫连这家伙记仇,容皓几乎要忍不住叫两声好了。
赫连就像知晓他的心思一样,笑了起来。
他眼神如此放肆,一开口却是如同多年老友一般随意,道:“听说大周的茶楼很好,我来了这么久,还没试过呢。”
他这话显然是对萧景衍说的,不过容皓身为太子伴读,早习惯充当东宫外围的护卫了。储君何等尊贵?轻易不与人对话,言君玉这家伙又呆得可以,还在那好奇地盯着赫连的金发看,没见过世面一样。容皓刚想接话,就听见太子殿下淡淡道:“对面就是茶楼,赫连王子想试一试吗?”
“那就有劳太子了。”赫连也学了大周礼节,像模像样地答道。
他明明这样平静,容皓却总觉得这家伙心里一定早就露出了捕猎一般的笑容来,顿时只觉气闷,趁他上楼时用力踩了两下他的靴跟才罢。
说是喝茶,其实容皓也知道太子殿下不会喝,也不知道言君玉这小傻子今天怎么把他弄出宫来的。反正以云岚的行事风格,太子殿下别说在外面喝茶,就是端起茶盏来,估计帘子后面都要冲出十来个人抢着试毒才罢。
况且这茶楼茶叶实在太劣,寻常人喝茶讲时令,冬天都喝龙团烟霞,滋养阳气。但宫中御医讲究又更不同,冬日年节前后,宫里反而要喝花坞青团,因为年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取青团茶的一点清气消食解腻。而且冬日炭气重,青茶去燥明目最好。
这茶楼号称南城第一家,这点倒是模仿到了,也是青团茶。可惜茶叶实在一般,容皓先问“有无雀舌青?”再问“纤手茶也可以”,店主都连连摇头,只能让他随便泡几杯上来。
言君玉这二愣子,还问:“什么是雀舌青,纤手茶又是什么?”
容大人倒不是存心卖弄,实在是这雅间空旷,几样书架高几都填不满,窗又开着,外面正下雪,更显冷清。偏偏他们两个又都不说话,他只能开口驱散一点冷淡气氛,答道:“亏你还是东宫的人,雀舌青都不知道。花坞贡茶里最珍贵的一种,叫做雀舌青,其实就是过完年后的第一波春茶。江南春早,这时候茶树已经孕芽了,都是绿色的小芽包,小如雀舌,所以取名叫雀舌青。采过雀舌青的茶树这一年基本等于废了,所以最为珍贵。纤手是天尊岩贡茶,天尊岩名字不雅,又险峻难登,所以江南人称之仙手茶,是说只有神仙才能采到。有好事之徒牵强附会,说是采茶女十指纤纤,所以叫做纤手茶,世人好色,也就传开了。”
平西王府在江南百年,要论这类锦衣玉食奢侈享受的习气,整个京都的王侯子弟都难有人能跟容皓一拼。言君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刚要说话,却听见一旁的赫连道:“哦,江南这么好?”
言君玉还没听出什么,只发现容皓的耳朵顿时有点红,仍然十分威风地回道:“当然好了……”
“赫连王子想看江南?”萧景衍却忽然接话道。
“不敢。”赫连答得也快,忽然勾着唇角笑了起来,顿时如日光一般满室生辉:“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幽燕十九州。”
所谓的幽燕十九州,是前朝丢失又被大周太.祖皇帝夺回来的燕云十六州,加上靖北侯所守的玉门关、燕北王府所守的碎叶城——其实碎叶失陷已久,不过是燕北王匡家祖籍碎叶,所以当年封王时就把驻城命名成了碎叶。要这样算也不过才十八州而已,但如今燕云十六州里的幽州已经不是古幽州了,真正的古幽州,就在如今的京都城西不远,言君玉小时候还跟父亲去看过倒塌的古城墙呢。
所以赫连这话一说,连言君玉也听懂了,他少年意气,而且玩打仗游戏在安南军中都少有敌手,哪听得了这个,登时就回道:“那我还觉得狼居胥城最好,想爬上去玩玩呢!”
他读书一点不用功,但是跟打仗有关的典故记了个十成十,竟然能想到用封狼居胥去回赫连,不枉自己天天给他讲故事。容皓又是想笑,又是想骂赫连,刚想说话,就听见赫连也笑道:“你能来玩当然好,只是打仗可不像游戏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