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老夫人虽然欣慰,但其实她也见老了,原来和老人整天待在一起时看不到变化,一别大半年,言君玉顿时发现奶□□发也白了,人也老了,不由得有点心酸。不过被言老夫人按着吃了许多晚饭之后,就也忘记伤感了,认真把自己在宫里的见闻一五一十讲给她听。言老夫人虽然不懂权谋,不过也懂得忠义,听了这半年太子和庆德帝关于西戎和亲的明争暗斗之后,也评价道:“这事是东宫占理,自古养虎为患,西戎人早打早好。人老难当家,该把权力交出来才对。”
这话本不该他们说,不过凌烟阁上的王侯,总有点和皇族不分彼此的错觉。虽然现在凋零了一多半,这态度却没改,仍然是评论亲戚家事一样的语气,对权谋的嗅觉简直是迟钝的,也难怪当年陈三金糊里糊涂卷进权力斗争中丢了性命了。
等到言君玉把学来的枪法演练给她看时,言老夫人才真正忍不住喝彩道:“这才算没白进宫呢,这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人创的枪法,你好好学,以后行兵打仗都用得上。”
“这还是卫孺在书房里找到的呢,说不定是我爹创的。”
“胡说,咱们镇北侯府是以兵法见长,哪有这样厉害的枪法。有也不是这路数的,现在大周的将领学的都是兵法四势,是中正的兵法,你爹也一样。这人却是先秦兵法,有白起蒙恬的影子,你看你最后那几招,都是脱胎于那时战车上的长戈长矛,一旦下盘动起来,威力无穷。”
言君玉当然也能看出传承来,只是一直没往这里想。正琢磨呢,那边小厮们喝起彩来,卫孺尤其卖力,一起涌上来要他教,他应接不暇,也就混过去了。
过年当然是很好玩的,尤其是这次特别富足,云岚一面摆弄着玄同甫,一面还把言君玉回家的东西安排得妥妥帖帖,宫里的新鲜点心,各种珍贵年货,鹿肉獐麂更是装了不少,还有人参鹿茸各类补药,连言君玉年下穿的新衣服都安排好了,还给他换了新的平安锁,小厮们一看都笑了,言君玉顿时不好意思了,道:“我才不戴呢。”
不是他要装样,实在是众目睽睽,不能辜负期望,他可是侯府里当之无愧的老大。府里的小厮都野了半年,看到言君玉回来,如同花果山的猴子见到大圣一般,一个个欢呼雀跃,像是提前过了年。每天跟在他后面,小鸭子一样,他干什么都跟着做,连言君玉写春联,写得墨乌龟一样的字也大声叫好。
过年自然是热热闹闹,大家都开心得不行。但玩着玩着还是有人发现,自家少爷好像有点不对劲,要是以前,不管是和泥巴建城,还是爬树掏鸟,他都是一等一地投入,小厮们都累了他还要玩,现在却收敛多了。而且总是玩着玩着就有点出神,像在担忧什么一样。
眼看着都是元宵节了,有机灵的小厮终于看出不对来,问道:“你怎么老是有心事呀,少爷。”
“我知道,少爷有喜欢的人了!”有人和卫孺玩得好,登时就嚷道。
小厮们立刻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嚷起来:“谁?”“哪家姑娘?”“长得好看吗?”一个个缠着卫孺鸣鹿,卫孺撑不住,道:“少爷说她有喜欢的人了。”
“那又怎样,我们少爷也不比谁差呀!”“对呀,我们少爷还会打仗呢,以后封个诰命夫人给她当。”大家着急出主意,有人还很内行:“不行,女孩子不喜欢打仗……”“那咋办?”“买糖给她吃?”“舞枪给她看?”
一片乱糟糟中,言君玉神色反而坚定起来,他眼睛亮亮的,笑了起来。
他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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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圣上身体的关系,今年的大节里,晚膳都用得早。元宵节宫中家宴,没到黄昏就开宴了。段长福献媚,请了许多杂技班子来,锣鼓齐鸣十分嘈杂,又扎了几丈高的灯树,照得明光殿亮如白昼。
只是仍然是味如嚼蜡,父子不和倒是小事,关键是帝后离心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席上气氛冷如冰,连几个年幼公主也大气都不敢出,遑论主桌了。庆德帝先还愿意说两句话,只是明懿皇后自始至终不出一言,于是彻底僵了下来。
好在灯上得很早,大家正好借着看灯能够有理由离席,自在呼吸两下。已经是黄昏了,天边残阳如血,太子殿下站在丹陛边看殿前的广场,眼前是如同画卷般展开的皇宫,万人之上的权力之巅。也许是灯树点得太早太亮,一片耀眼的白光照着,只觉得惨淡。
“燕北那步棋绝妙。”太子妃声音从背后传来,原来她也有熬不下去的时候。
“谬赞。”萧景衍淡淡道。
他知道她不是夸自己,是夸云岚。元宵节这种时候,自然是东宫女官过来伺候。
刚刚席上进献元宵时,是要太子妃从太子手中接过,献给圣上和皇后,两人手指有短暂的接触,叶璇玑的手凉得像冰,原来她也会害怕。也是席上那场面太难堪,这样强撑着维持表面体面,一句话也不愿意说了,百年后还要合葬,实在是诅咒一般。
她不是怜悯,她是看到了他们的将来,再心机深沉,再心性顽强,也是会害怕的。只是不知道小言问她那句话,她想到答案没有。
黄昏时的天色呈现一种诡异的昏黄,像是什么都破不开这种沉闷颜色。但一片晦暗中,似乎有一点灯火匆匆从广场尽头跑了过来,跑得飞快,几乎让人疑心是萤火,但显然不是,因为后面有几个小黑点跟着,萧景衍先还以为是明光殿的侍卫,但其中一个人似乎就是聂彪。
东宫的侍卫追着的,是个提着琉璃灯的少年,穿着进宫时一样旧旧的战袍改成的红袍子,他像是跑了很长的路,一定很冷,因为鼻尖都冻红了,眼睛却亮得像火焰。
属于他的,叫做言君玉的少年,三步并作两步,飞跑上了丹陛,也许还踩了上面雕的龙两下,然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我们走。”他用那亮亮的眼睛看着萧景衍道。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云岚一定吓死了,其实言君玉来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意外,直到她眼中绝不出错的太子殿下竟然跟着言君玉往外走,他神色这样平静,仿佛这不是最隆重的宫中元宵夜宴,他也没有陪着言君玉去胡闹。
“殿下……”她只来得及叫了这一句,萧景衍已经跟着言君玉走了出去,外面正下大雪,黄昏时晦暗的光笼罩整片皇宫,而青年的背影是破开夜幕的利刃。
广场上的地砖上还陷着未化的雪,雪花落在脸上,微凉的触觉,像天空的灰烬。萧景衍回头看,看见叶璇玑仍然静静站在明光殿外,他们是同类,没有比他们更礼仪周全的人。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但总要有一场意外的。
就像此刻,这是本不该落在他脸上的雪,他跟着他本不该出现在这的小言,去一个他并不知道是哪的地方,这是无数个意外堆叠在一起。
而少年的掌心炽热,回头看他的样子,眼睛亮得像火焰。
这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第127章 小言东风夜放花千树
其实言君玉压根没猜到宫中的元宵夜宴会这么难熬,他只是隐约知道萧景衍这个正月不会太好过而已。况且被小厮们一嚷,言君玉只是想见他,就现在,一刻也不能等,他是从东宫直接跑到明光殿的,寒风刮得脸上生疼,但他就在这瞬间明白了洛衡说的一往无前。
过去虽然能被记得,但他就要这个现在,就是此时此刻,就要见到萧景衍,要看见他的眼睛,握住他温暖的手,带他去他去不了的地方,把自己最快乐的记忆也分享给他。
但他没想到萧景衍真的愿意跟他走,而且这样毫不犹豫。以至于他反而有点没反应过来,两人出了明光殿,直奔东宫。等到上了马车,他还有点懵懵的,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
太子殿下反而端坐在车里,安静地朝他笑:“小言不是要带我走吗?”
这马车还是言君玉从家里带来的,来得急,也没管好看不好看了,京中旧侯府常有这样的马车,古朴宽大,旧木辕,一看就是陈年的东西,结实得很,也被嫌乡气老气。但他往里面一坐,像皎皎明月入室,老旧的木头也被他照得厚重起来。像偷了一轮明月出宫,没有比这更胆大妄为的事了,就这点犹豫时间,聂彪云岚都追了过来,都不敢劝,只是用警告神色不赞同地朝言君玉使眼色。
但言君玉偏偏就有这样大胆。要真让他像容皓那样天天闯宫门行事跋扈,他不会,但真到了这时候,十个容皓大概也没有他的胆量。
“好啊。”他这样回答道,然后翻身上马,直奔宫门。云岚没想到事情真会发展到这地步,又气又急,聂彪反而不如她果决,问道:“要不要告诉上面……”
“上面,哪个上面?”云岚一句话把他问住了,东宫储君肆意妄为起来,除了当今圣上,就没有别的人可告诉了。况且庆德帝估计也早就得到消息了,她虽然气急,却仍然冷静:“事发突然,我们都没料到,大概也没人会料到。殿下身边常年有人暗中跟着,倒也不怕,小言多半是要带殿下去看灯,也许还有夜市。你远远跟着,别打扰。秋苓,传信京中各处,去灯节和夜市几个路口等着,看见可疑人员,先斩后奏,格杀勿论。”
其实她这边还算好过,最惨是鄢珑,怀远小侯爷年初刚升了右将军,卫戍军换防,他为了体恤士兵,放他们出去逛,自己来守了半个月宫门。傍晚换防,刚听说言君玉刚闯宫门进去,正遗憾不能好好逗逗他,又见这家伙驾着辆旧马车过来了,顿时来了兴趣,也不急着开门了。自己亲自下了城门楼,故意过去拦住他,问他:“言君玉,你上次说的那个步兵床弩阵到底有没有用?你今天必须给我细说说,不然不让走。”
言君玉这家伙,简直和敖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平时脾气都好得很,任人揉捏,正时候忽然横起来了,非但不跟他好声好气说话,还急匆匆道:“过几天跟你说,今天没空。”
鄢珑哪里受过这气,顿时就气笑了:“好你个言君玉,上次跟我讨连弩图纸时说的啥来着,今天见了哥哥就横起来了?”
他看出言君玉今天赶着出宫,故意要惹他,把长枪往他马上一横,就不让他走,拉着言君玉马的辔头,还逗他:“你这马也不行呀,都老了,走出去多丢东宫的人啊。哥哥教你认马,俗话说一黄二白三花,的卢你知道吗?白额头的马是最要不得的……”
他一面拖延,言君玉一面耳朵红了起来,可能是急的,一双眼睛里像是烧起来了,鄢珑正准备至少逗他两刻钟再放人,没想到马车窗上的帘子忽然被掀起来了,一个声音淡淡笑道:“白额头马怎么不好了?我也听听。”
也不知道言君玉从哪个柴房里翻出这么旧的马车,京中王侯子弟最爱鲜衣怒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这马车的车帘却是暗褐色的,车里也没灯,城墙处又暗,宫门高悬九盏火油灯,光落在那人脸上,呈现一种美玉般光泽。他的脸极漂亮,俊美又威仪,鬓发如墨,翟青吉服的领子上绣着五爪金龙,唇角还带着温柔笑意。
鄢珑脑中轰的一声,险些枪都握不稳了,连忙跪了下来。后面的戍卫官也有面过圣的,也有没见过东宫储君的,但见鄢珑都这样,哪有猜不到的,顿时都跪了一地。鄢珑还算反应快,告罪道:“末将知罪……”
“职责所系,甲胄在身,不必多礼。”萧景衍安静笑道:“小言,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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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带着萧景衍出了内宫,又出皇城,寻了个成衣铺子,买了两件衣服,又走出快十里,这才在城郊找到一处僻静地方,把马车停在一处老柳树下,等着萧景衍换好衣服出来。
“鄢珑被吓坏了。”他靠在马车上,小声告诉萧景衍:“其实我自己说也可以的,只是要费点时间罢了,他就是无聊,想找人说话。”
“我知道。”
.但言君玉知道他是露个脸让大家知道,今天的事不只是自己的责任,更是东宫自己默许的,就像自己不想他露脸也是一样的道理。
东宫的名声,皎皎如天上月,不容一点瑕疵,容皓他们为此甘愿做阴影,自己也可以。
但自己还是要带他出宫。
太子殿下鲜少自己换衣服,但竟然也意外地快,毕竟宫中的礼服动辄繁琐得要花费小半个时辰,他很快换好了,掀开车帘。言君玉伸手握他的手,眼前顿时一亮。
相比宫中华丽繁复的礼服,言君玉始终觉得他穿着牙白内衫时最好看,因为整个人都似乎柔软可亲起来,原来穿天青色襕衫更好看,像是谁家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这是哪?”萧景衍看了一下周围,暮色四合,远处村郭灯火明亮,大雪笼罩了原野。这地方像是离城墙根下不远,可以看见推着车的商贩在陆续进城,纸糊的灯堆得比人还高,也有人远远打量他们的马车。
“这是南城门,你看那里。”言君玉指给他看。
原野上忽然出现一支队伍,不过几十人,有老有少,手上都提着明亮的灯笼,大部分是鱼,也有花灯,也有兔子,都穿着鲜亮新衣。
“每年元宵灯节,京城附近的百姓都会进城观灯,”言君玉拉着他往城墙下跑:“我们也去买两个。”
城墙下一堆商贩聚在一起,多半卖的是灯,也有卖吃食的,也有看不出是什么摊子的。言君玉知道他看中鱼灯,从一堆灯上搬下来最大的一个金色鲤鱼,细小的竹条骨架糊着薄薄一层纸。里面似乎是一个浸了油的布团,散发着刺鼻的桐油气味,萧景衍拿在手里,正认真看,那边商贩直朝他道:“二十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