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残酷,其实算战损时,这些民夫是不算在内的。
但他没想到践行那天,敖仲老将军脸上的悲壮不是因为这个。
第三天战报送到,仍然是极小规模的冲突,蒙苍甚至没有正面作战,而是绕过呼延河的支流,在幽州的东北边见了几个将领。燕北常在那里骚扰,他手下有几个将领脑子不太好,吃了不少亏。他是少有的能打大仗也有奇谋的天才,这次直接在必经之路上设伏,打了燕北一个措手不及,直接灭了一支来骚扰的七百人的轻骑兵小队。
这战役甚至不值得多说,只在战报的角落记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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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北疆的小村落,坐落在燕北和幽州辖地的边界上,看起来十分寻常,幽州冬日苦寒,所以夯实的土墙很是低矮。因为战火波及,村落里的百姓已经全部逃难去了,一片荒凉,白雪皑皑。如果不是燕北轻骑的马蹄踏破这片寂静,这里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经过的。
看得出这支骑兵是燕北的精锐,就算在追逐战中仍然维持了队形的完整,不过七十来骑,都是轻甲强弓,且走且退。领头的将领极为年轻,用的是燕北常见的矛枪,枪上红缨犹在滴血,带头冲入村落中,勒马回顾自己麾下的士兵,燕北军的头盔只露出窄窄一线的眼睛,他眼中神色极为凌厉,杀气凛凛。
“还剩下多少人?”他问身边副将。
“还剩七十来个,孟高他们跟我们分散了,刚刚冲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们还剩九十来个的样子。”副将也是个不到二十的青年,取下头盔,抹了一把脸,是刚刚突围时近距离溅上了敌人的血,把头盔都糊住了,看起来颇为吓人。但也看得出轮廓极清俊,尤其眉眼漂亮得很。
燕北的严寒,手指都要冻僵了,脸上更是一道道口子,更不用说身上的伤。西戎的铁兀塔合围,铁连枷挥舞起来根本无从躲避,副将腿上也中了几下,甲裙都打裂了,这条腿已经没知觉了,回去估计要将养个半年。
不过现在的情况,回不回得去还是个问题。
“我们走困牛滩吧,那里水浅冰薄,铁兀塔追不过来,要是轻骑兵过来,我们突围就是。”他对着将军建议道。
“不。”羽燕然否决了他:“我们走金沙口,那里有片杨树林,我和孟高约好在那会合。我们分开走,老五,小段,刘番儿,你们三个带一队,天毅你带一队,剩下几个人跟着我,我们分三路,去金沙口会合。”
“你疯了?”副将气冲冲地反驳道。虽然他比羽燕然军衔低一级,但燕北军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燕北王最小的儿子叫做匡天毅,本来是放在近卫军中历练的,但自从兄长战死后,执意要上前线,去的都是最危险的地方,执行的都是最困难的任务。
不怪他这样生气,稍微懂点兵法的都知道,分兵是大忌,而且他们也就剩下这些人,要想回燕北,只能一起走。羽燕然这样分兵,显然是没打算大家一起回去了。
羽燕然也不管他,直接叫道:“老五。”
被叫做老五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校尉,身形高大,穿着一件锁子甲,像个穷边军,带着点痞气。听到这话,打马出来,羽燕然直接用矛枪在匡天毅的马屁股上一拍,匡天毅来不及反应,战马已经冲了出去,那叫做老五的校尉带着自己的小队二十来人跟了上去。
“把天毅带回去。”羽燕然高声道。
“知道了!”老五回头道:“南坊见。”
“南坊见。”
南坊是燕北碎叶城中的酒坊,燕北军常在那喝酒,算是他们几个的老地方,老五这话是让他一定回到碎叶,不然以匡天毅的脾气,一定闹个天翻地覆,羽燕然死了都别想安生。
很快兵分三路完毕,羽燕然身边只剩下十来个人,不过这点时间,只看见村落外的杨树上飞起一片乌鸦,风中也带着马匹和寒铁上的血腥气,显然西戎人已经追近了。他们都是多年的亲兵,信任自不必说,这样生死关头也不慌乱,有老练的副手问道:“我们是去找孟高吗?”
“他们一定已经快到杨树林了,我们直接去金沙口就是。”
“刚才我们突围,跟上来的也不过几千人左右,这半天至少甩下一半,现在最多一两千人,等我们在金沙口和孟高他们会合,再突围一波,就能越过呼延河了。”副将充满信心地道。
羽燕然似乎并不畏惧,眼中也带着勃勃野心。副将心下不由得放心下来,他知道这次是西戎主将蒙苍亲自在追捕自己这一行人,但一定能逃出生天的。羽将军的厉害自不必说,毕竟,孟高那边,还有着那个人呢,如果世上真有能在长坂坡杀个七进七出的赵子龙,也不过是那个人那样了。
孟高他们到达杨树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雪光映得太阳都惨淡,冬天的杨树林一片枯寂,只见干枯的杨树枝桠朝着天空,马也跑不起来。只能沿着金沙口旁边的支流,朝着燕北方向跑。
他们这一行人远比羽燕然他们估计的要惨烈,突围时遇上西戎人的箭雨,只得硬闯,伤亡过半,出来的两百人只剩下六十来个,还有人被西戎铁骑冲散了的。这次蒙苍的设伏实在狠辣,又是上万精兵合围,让人防不胜防。
他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伤,除了那个人。
孟高他们这支队伍里的人都是战场上七八年的老兵,彼此交情深厚。所以插进来一个新人显得十分突兀,况且这人性格冷漠,跟军中粗野的风气格格不入,有时候看他像个世族出来的少爷,有时候又像个落拓不羁的游侠,实在让人费解。孟高也不敢管他,毕竟连羽将军在他面前也不敢放肆,还有人说看见他把羽将军按着打。
不过他的功夫是真的好,骑射箭术,无一不精通。这样扎实的包围圈,也被他杀了个七进七出,直接在南边撕出一道口子,这才让他们从几千铁兀塔的包围中逃出生天。当时西戎人连暗箭都用上了,孟高跟他隔得远,只见寒光一闪,显然是西戎的神射手,据说小王爷在兖州就是吃的这个亏。孟高吓得魂飞魄散,救也来不及,只当他要挨一记狠的,谁知道那匹赤红的西戎马转眼就从敌阵中杀了出来,马上的人毫发无损,手上还拎着个西戎人当盾牌,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他身上的谜团也多,那匹西戎马是数一数二的好,弓与甲,自不必说,都是大内的好东西,羽将军有次庆功宴还说,这匹马还不是他最好的,他最好的还留在京中没带来呢。
孟高也弄不懂他来历,只知道应该是个王侯子弟,看气魄不像寻常人家,身形高大,行事洒脱,名字也好听,叫做敖霁。
这次突围,跟羽将军被冲散了,大队西戎人坠在后面追,听声音似乎有上千人。要不是跟他一队,孟高还真有点绝望。
闯入杨树林,大家刚想休息,只听见乌鸦群飞,西北方向烟尘漫天,显然是西戎人又追来了。
“大家不用慌乱,绕路河滩,我们背靠树林,和西戎人周旋,羽将军很快就到了。”
众人纷纷听命,果然不到片刻,西戎人就大军杀到,上千人闯入杨树林,连地都能犁一遍,他们前面无险可守,被彻底包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孟高和一对刀斧手连同作战,这是燕北军新琢磨出的打法,原本是仿照以前对抗铁浮屠拐子马的,对抗西戎重骑兵也有奇效,砍马腿放倒西戎骑兵,孟高的双锏足有八十来斤,不用拣关节处下手,也能隔着铁甲将西戎人打得重伤,只是在以寡敌众时就没那么厉害了。他和刀斧手一起依靠一个缓坡砍倒两个重骑兵,立刻就被西戎人察觉,矛枪剑盾,将他们团团围住,刀斧手先后被矛□□中,孟高杀出重围,且打且退,用弓箭和追击自己的骑兵对抗,射下来两个,但有铁甲在,他的弓也并不致命。
耳边全是战友被杀的惨叫声,西戎的重骑号称狼骑兵,胡马强壮,披甲之后仍能冲刺踩踏,许多燕北军都是被马蹄踏碎内脏而死。
孟高胸腔中热血沸腾,耳边都是风声,只见一支矛枪擦过自己的脸飞了过去,他回身一箭,射落追得最近的那个西戎人,知道身后上百骑都是在追杀自己的,顿时不由得大笑起来。
“西戎狗,再来追你孟爷爷!”他跃过一个高坡,朝着西戎人大吼道:“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燕北军!”
他叫骂过后,挥舞着双锏,直接跃下高坡,又打落一个西戎人。耳边风声呼啸,右臂的伤也似乎不觉得痛了。
跌落的那瞬间,他是以为自己的马被树根绊倒了的。但直到看到胸口的铁箭,才知道原来马没有倒,是自己从马上跌落下来了。
西戎的铁箭势大力沉,带着锋利倒钩,黑铁箭头穿透他胸口盔甲,带着温热鲜血。他摔落下来之后才感觉到穿心的剧痛,整个人栽倒在雪地上,嘴边涌出血沫来,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用尽力气,也呼吸不上一口气。
他艰难地用双锏支撑在雪地上,想要爬起来,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不知道去哪了。就在他快要站起来的时候,身后一箭破空而来,这次直接穿透他的肩膀,将他钉在身后的杨树上。
意识涣散时,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厚厚的积雪散发出冰冷的气味,他睁开眼睛,穿过杨树枯萎的枝桠,看见了燕北的蓝天。
杨树上,安静地蹲着一个人。他像是一只鸟,鹰或者隼,比那更危险的东西。他没有穿燕北沉重的盔甲,而是穿着他来那天的一身袍子,哪会有那样的袍子呢?青非青,黑非黑,但看起来就是这样潇洒,风吹着他的衣袂,他整个人像是化入了杨树中,他的眼神这样冷静,孟高忽然明白了。
自己还疑惑,这么好的身手为什么会窝在这里当个小兵。原来他看自己这帮人的神色从来不是冷漠,而是悲悯。
早该想到的,他身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那柄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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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刚才那个用双锏的燕北人。”叫做阿木海的西戎将领,把一个头颅扔到了蒙苍脚下,蒙苍的马烦躁不安地原地踏了两步,身边和他一样骑在马上等待的将领都大笑起来。
蒙苍不仅是西戎主将,也是他们这些人心目中未来的太阳王,西戎的歌中唱,太阳照到的地方,都将是西戎的疆域,那预言中的王似乎就在他们面前。不仅是这些将领,连这几千士兵,都从心里狂热地爱戴着他,追随着他。
况且蒙苍确实很有王者风范,不仅战场上节节胜利,骨子里还有西戎人的狂放不羁,野性十足。相比北院南院那些玩弄阴谋装腔作势的贵族,他既有狐狸的狡猾,也有狼的残忍,带着他们把大周人当做猎物来狩猎,实在让这些将领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个打伤铁勒的燕北人好像在东南方出现了。”有探子回来报道:“带的人很少,只有十来个。”
“真是找死!”“看见乌鸦还敢过来!”“燕北人真笨……”
将领们纷纷嘲笑道。他们对于文弱的大周人很是看不起,燕北阻拦了他们这么多年,虽然可恶,但也算证明了自己的血性,所以他们只管他们叫燕北人。铁勒在西戎将领中很得人心,他重伤之后,大家都想为他报仇。要不是察云朔大王说要蚕食大周,他们一定全部兵力冲击燕北,屠城三天才罢。
蒙苍身上就是兼顾了察云朔大王的谨慎和西戎勇士的热血,当然不是说察云朔大王不勇敢了,只是从那次重伤后,他身体大不如前,也不能频繁上阵厮杀了。还是蒙苍的性格更能和这批年轻的西戎将领打成一片。
“皇子,羽燕然已经是瓮中之鳖,我们回程吧,天黑前还能赶到呼延北营,这一片还是离燕北太近,天黑了不太安全。”身边的军师劝道。
这军师还是赫连执意要他收下的,说以前是大周官员,看出西戎是天命所归,特地投奔而来,叫做罗玉泉,也确实有点脑子,不过这次的主意蒙苍可不太喜欢。
没等他说话,那些西戎将领已经嚷了起来:“这里就是呼延河支流,穿过这片树林就是金沙口,在河滩驻扎多好。”“还没玩够呢,怎么能回去呢!”“抓了那燕北人,把他绑在火上烤,割了肉来下酒,明天再回去!”
蒙苍也傲慢地挑了挑眉毛,笑道:“你也太小心了,就算燕北王那个老头亲自来我都不怕。”
罗玉泉见劝他不动,直接让士兵肃清树林,免得晚上有人埋伏。将领们见他这样谨慎到可笑的地步,都哄笑起来,士兵也不甚听话,蒙苍更是直接一挥鞭子,战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身后的将领都浩浩荡荡跟了上去,顿时林中一片唿哨声、西戎话的粗野叫骂声、还有互相用兵器打闹的声音,连成一片。罗玉泉想起这些西戎人庆功宴时喝酒喝得打架,打赌打得削掉几根手指的事,在心底叹了口气,打马跟了上去。
近来战局紧张,蒙苍也很久没有纵马了,打幽州更是老实坐镇中军,因为之前打兖州他就身先士卒,还受了点轻伤,结果被父王写了信过来骂了一顿,不得不老实了起来。
他也是爱好上阵厮杀的人,只是现在身为主将,不得不收敛许多,许久没尝过血腥味了。连战马也跟着受委屈,正策马在林边驰骋时,忽然战马忽然长嘶一声,原地蹦跳起来,发狂一般颠簸着。
“不好,惊马了!”身后将领们都嚷起来,也有笑的,西戎人都是马背上长大的,蒙苍更是四五岁就会骑马,惊马这种小事,根本不用帮忙。西戎五月草场盛会时还有勇士特地刺马受惊,然后驯服的比赛,博取心上人青睐的。蒙苍自己也不慌乱,他的战马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是野马群的首领,直冲刀阵也毫不含糊,这还是一次惊马。他笑着控住马缰,刚要说话,只觉得心神忽然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