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觉非常奇怪,像有一根冰针直接穿透了他的后颈,寒意瞬间蔓延了整个身躯,那种恐慌是直触骨髓的,连灵魂也在颤栗。
蒙苍不知道那是人在面对致命危机时的直觉。
他也来不及知道了。
跟在队伍最后的罗玉泉,只远远看见簇拥中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马嘶声,西戎话的叫骂声,和惊恐的怒吼声,响成一片。蒙苍的惊马将他高高颠起,几乎越过众人头顶,然而穿着西戎袍子的青年有着高大的身形,矫健得如同虎豹,控住马缰的样子,一点不见慌乱。
他的脸上甚至是带着笑容的,气度惊人,像极西戎人传说中的神之子。
然后那一剑就这样从天而降。
用剑的人,罗玉泉是认得的。当年他也考过科举,士子聚在一起时闲聊,说京中原有文举和武举,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武状元应该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但士子中有个没落的小士族,很是不屑,说你们这些人就只知道武举人厉害,其实真正的高手都在大内呢。圣上的净卫就不说了,最厉害是一位东宫的高手,曾经只身闯过卫戍军把守的宫门,几千卫戍军也无法拦住他。直接杀进杀出,来去自如,最后还是用计才把他抓住的。
罗玉泉那时候不过是个战战兢兢的小书生,中举之后,琼林宴上,也曾偷眼看过东宫那位传说中的高手,意外的年轻,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穿着一身朱色锦袍,身边只有一柄佩剑。
罗玉泉不知道他的剑竟然这么锋利。
那一剑穿透了杨树林黄昏时的晦暗,也穿透了蒙苍身上属于西戎的铁甲,像参天巨木被折断,玉山倾倒难再扶。无数将领嘶吼着怒骂着,冲上来与他厮杀,要与他那个穿着青袍的刺客同归于尽。铺天盖地的号角声传遍整片树林,附近的上万骑兵都在呼啸赶来,而罗玉泉只是呆呆骑在马上,看着蒙苍的身体跌落下来,被人簇拥在其中。鲜血涌出来,染透了布满蹄印的积雪。西戎的甲是很厚的,蒙苍更是身体强健,在关键时候甚至有闪躲的动作。
也许他能活下来也不一定。
凌烟阁上王侯已满,朝堂派系割据,他所求甚大,西戎势如破竹,虎视眈眈,意图中原,是一拍即合的好事。他眼光这样好,趁着西戎使节在京中时迅速投诚,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难事。
他不知道那一剑会刺破他的美梦。
第150章 执着但言君玉就是想不开
蒙苍全歼燕北那支小队伍那天,言君玉早早去练枪,回来路上看见钟毅海老将军的院落空了,问小太监,只说钟老将军搬回家里了。他只觉奇怪,钟老将军没有家人,哪还有家里呢?
回来和卫孺推演军情,卫孺有点心不在焉,言君玉也奇怪叶玲珑怎么没来找他,他说太子妃好像病了,所以玲珑不出门了。
言君玉虽然胆大,太子妃的院墙他还是不敢翻的,问了几个宫女,才听说前天太子妃不知道为什么看书看了通宵,可能是劳神了,所以天亮时起身时忽然差点摔倒了,还咳了点血。
言君玉吓了一跳,等萧景衍回来,问他,他只说已经请了太医了,叶椋羽也不像个好兄长,只说了两句药理,说是急火攻心。
紧接着两天,西戎都没有动静。言君玉紧张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推演了一天,都不知道蒙苍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敖仲将军何等老成,对他用奇谋是死路一条,把幽州周围肃清作为据点,步步蚕食才是正道。自己都知道的道理,为什么蒙苍却不知道,还忽然不动弹了,难道他是找到敖将军的破绽了?
第三天战报传来,言君玉进入枢密院时一片喜气洋洋,原来敖仲将军主动出击,打了西戎一个措手不及,直接收回了幽州周围大片的疆域,连几个小城都打了下来,战线直接推进了几十里,蒙苍的铁兀塔竟然不堪一击,直接退守了幽州,昨晚连传三条捷报,现在整个枢密院都欢天喜地庆祝,连言君玉也被他们灌了两杯酒。
应该高兴的,但言君玉却有点心神不宁,可能是蒙苍的阴影太大,幽州牧当年可是重伤察云朔的人物,也不敌他的谋略。言君玉实在怕这后面是更大的阴谋。推算不出,干脆去练枪,钟老将军的院落已经被清空了,他在里面摸来摸去,看见门后面露出一点寒光,推开一看,原来是钟老将军常练的那杆枪。
小太监说,钟老将军三天前就已经去世了,早就归葬祖籍了,只留下盔甲放入宫中供奉。
言君玉坐在钟老将军的门槛上,也许真是长大了,他不像以前一样爱哭了,只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把头抵在门上,只觉得眼睛酸,并没有眼泪流下来。
安南军开拔那天,自己问鄢珑怕不怕,鄢珑说,人越长大,自己儿时心目中的英雄就越矮,等那个身影彻底消失那天,就明白,是时候了。
是什么时候呢?
言君玉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
他抚摸着冰凉的枪杆,站在院落中,映着满天的月光,把整套枪法全部演练了一遍,从最开始的观落日,到自己创下的那招……
英雄不在了,自己长大了,要当英雄了。
“我还说这老头怎么不在了呢,原来是没了。”朱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墙上,还冷嘲热讽:“什么时候没的呀?我跟你一天了,也没听说呀。”
言君玉不理他,只是自顾自舞枪,他却来了兴致,直接跳下来:“来来来,我陪你练练,老头子在山洞教你的那招我想到怎么破解了!”
言君玉心情极坏,一枪挑开他,朱雀求之不得,立马拔剑,一招醉里挑灯,直取言君玉眉心。谁知道言君玉这呆子却忽然犯病了一样,一动不动,吓得朱雀魂飞魄散,用尽力气才收住这一招,剑气还是堪堪擦过言君玉脸颊,留下一道又窄又深的伤口,血顿时就涌了出来。
“你有病啊!”朱雀吓得破口大骂,连忙拿出手帕来给他捂住:“你找死不挑好日子,吓傻了?躲也不知道躲的。你死了没事,别连累我偿命!”
言君玉却直接躲开了他的手,眼睛直直的,看得人心里发毛。朱雀怕他去找太子殿下告状,还来不及说话,只见言君玉拔腿就跑,俨然是朝着东宫的方向。
朱雀以为他要去告状,追在后面,只见他跑得飞快,很快一路跑回东宫了,守门的侍卫聂彪喜气洋洋,正想跟他说什么,被他一把推开,他那小厮卫孺正在思鸿堂外面,迎了上来。
“少爷!敖大将军收复了幽州,这真是天大的喜讯!你能猜到吗?蒙苍竟然这么容易被打败了。”他抓着言君玉,激动得脸通红,显然今天第四封战报送来并没有多久,外面的小太监宫女们听他这么说也是一片喜气。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卫孺惊喜地看着他:“你这也能推演到,太厉害了吧!不对啊,我才不信呢,我告诉你个消息,西戎输不是因为敖大将军厉害,你猜是因为什么,一定猜不到的……”
“我猜得到。”
“别骗人了!算了,我告诉你吧,你知道西戎为什么几天按兵不动吗?最开始敖仲将军还不敢动呢,只知道西戎军中肯定出事了,不然不会这么严整,羽燕然不是跟你说了吗?西戎人要是出来劫掠还正常,要是忽然整肃如山,肯定是有大动作了。这次可不是大动作,据说西戎整整三天安静得跟死城一样,连探子都探不到消息。敖大将军也是第三天才猜到的……”
“不是的,他早就知道了。”言君玉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轻声说道。
他早就知道了,所以在黄金台上,大军开拔时神色才这样悲凉,或者,早在枢密院,他就隐约猜到了,所以自己找他推演军情的时候,他才那样心神不宁。
所以太子妃才会吐血,她比敖大将军更清楚什么是权谋,什么是帝王心术。敖仲也许只是一个隐约的预感,她却如此先人一步推演了出来,只是推演出来也没什么用了。其实自己也隐约猜到了,不然怎么朱雀一个破绽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呢?如果他不知道钟老将军已经去世了,那他为什么要一整天盯着自己呢?一定是发生了比这更严重的事,害怕自己闹起来。
“……我告诉你吧,原来蒙苍受了重伤!还有说是直接死了的,他真是无聊,主将不坐镇中军,跑去带了几个将领上万人去伏击燕北的散兵,全灭之后还不走,还在附近村落驻扎,结果被一位刺客刺杀了,当晚就连夜运回了幽州城,我怀疑应该是死了,要是受伤一定是医者来找他,最好不要移动。而且能刺伤的话,为什么不涂毒药呢……”
卫孺不知道剑客的剑是不涂毒药的,涂毒药的是朱雀那类刺客。早在许久之前,自己看刺客列传的时候,敖霁就说过,最古老的刺客其实都是用剑的,荆轲,刺吴王僚的专诸,用的都是剑,后来刺客渐渐与死士混在一起,成了类似暗器一类的存在。唐传奇里仍然可以看见刺客最后的余晖,唐朝藩镇割据最混乱时,万军丛中取人首级也不是一句空话。是极潇洒极锋利的剑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毒药和暗器能杀的人,用剑一样能杀。
整个天下,哪里还有比他更会用剑的人呢。
东宫最最锋利的一柄剑,用在最致命的时候。就像下围棋,也许布子时都未必想到后来,只是知道那是关键位置。等到大龙成型,才显出必要。一切都提前算好是谋略,这种直觉般的大局观,也是谋略。言君玉兵法中也有此道,萧景衍送敖霁去边疆时,应该没有想着让他死的。
夸谋士是算无遗策,夸帝王是雄才大略,叶椋羽是谋,萧景衍是略,他们是天作之合,不需要言语、书信、甚至不需要任何信号,几年音讯无通,然而当他接手东宫这盘棋,仍然可以第一时间引爆他埋下的伏笔,把这棋子用出最致命的一击。如此天衣无缝的配合,也许自己推算出幽州沦陷还给予了一点帮助,也许东宫另有高人。蒙苍为什么要追燕北的骑兵呢?如果里面有重伤他兄弟的人,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吧。
羽燕然重伤铁勒也是在计算中,也许云岚也有份吧,容皓呢?他知道吗?敖霁自己呢?
自己当初在乐游原上那样追着他,他也不回头,因为早就知道不会再回来了吧。
蒙苍再莽撞,身边随时能召集上万兵马,赵子龙是演义的故事,谁能真从万军丛中全身而退呢?西戎强弓劲弩,兵强马足,耗都耗死了。叶璇玑吐血是因为知道结果了吧,刺客和死士,怎么分得开呢?
思鸿堂里灯火通明,容皓正在挑选奏章,容皓在和叶椋羽说着茶叶成色,太子殿下正在改奏章,云岚正在说:“幽州这次打下来之后,西戎一定改变策略,先让察云朔缓两天,要是他同意议和,就开茶马互市,盐铁还是不能放松……”
没人发现一个身影从门边走了进来,安静得像个影子。
“那敖霁呢?”
他声音不大,说不出是因为伤心还是疲倦。
“如果继续打,就拣着蒙苍的旧部打,西戎士气现在一定跌到了谷底……”
“那敖霁呢?”他又问了一遍。
“小言……”容皓有点尴尬的样子。
“江南其实是想再打的,我看枢密院现在也转过弯来了。其实就把敖仲放在幽州,敖家已经有侯位了,可以给一片封地……”叶椋羽就坐在太子书案侧面,言君玉以前只觉得这书案阔大,原来是这样用的。东宫殿下和谋主,左膀右臂,原来是这意思。
言君玉已经走到了太子殿下面前。
“那敖霁呢?”
他看着萧景衍的眼睛问道。
整个皇宫都在为战局忽然的转机欢欣鼓舞,只有他一个人固执地站在这里,追问一个叫敖霁的人的下落,真是不顾大局。但少年的眼神锋利如刀,就是容不下一点敷衍。
敖霁还会回来吗?
他还活着吗?
他现在在哪呢?
思鸿堂灯光明亮,衮龙袍的金线刺绣,漂亮得栩栩如生,但世上哪有龙呢,如果有龙,那龙该吃什么呢?是老虎,还是狼呢。天下人都可以是他的祭品吧,只要能换来一个河清海晏的未来。
“你们出去一下。”萧景衍平静道。
一国之君,是要担得起这样的目光的。
他说自己是他的分别心,原来真的就只有自己是他的分别心,其余人都不过是他的子民,随时可以牺牲的人,敖霁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北疆现在大乱,西戎人封锁了音讯。我收到的最后的消息,是察云朔已经为蒙苍准备黄金葬台,伏击蒙苍的地方被付之一炬,周围几百里全被屠村,没有留下活口。”萧景衍山岚般眼睛看着他,平静告诉他:“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天在黄金台,敖仲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告诉小言,南疆贪功,是我不对。”
言君玉当初指责敖仲贪功南疆,明知西戎才是真正的威胁,仍然没有早早入驻北疆。导致幽州沦陷,然而冥冥中有轮回,他当年没有担起的责任,终于由敖霁担起了。
他的儿子替他收回了南疆,以生命的代价。
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首级取了,那刺客呢?
敖仲为什么要跟自己留话呢?他也知道的吧,东宫开的玩笑,父母爱自己为之计深远,敖霁是他的独子,如果死在北疆,就不会再有孩子了。为什么那晚他忽然叫自己小言呢?兵法到极致会近神,他也隐隐有了预感吧。所以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像长辈安慰晚辈,自己担下所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