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榆以为母亲总算愿意和他亲近了,他便伸出手拉拉付苒的衣袖:“娘……”
付苒一甩衣袖,险些将他推倒。她凝眸看着小白榆,唇角蓦然勾出一抹笑,却令小白榆触目惊心:“白榆,白柏很喜欢你,是不是?”
“父王他……”小白榆道,“待我们都是一样的。”
“哦,他不是在自己院子里种了棵榆树吗,教你认自己的名字。”付苒冷笑,“白榆,你怎么这么蠢呢?还不会写自己名讳啊?”
小白榆愣了愣,垂下头:“……儿臣日后会努力的。”
付苒听后,蹲下身平视小白榆,她伸手摸上儿子水嫩的脸颊;“你想不想多陪陪你父王?”
小白榆懵懵懂懂地点头,随后又觉得这样不太好,他又说:“我更想陪着……”
话还未说完,付苒打断他:“他往后下了朝,在府中,你就多去陪陪他,跟他撒撒娇,讨讨他欢心。”
素手捋起小白榆额鬓的碎发,她动作又轻又柔,淡笑着说:“府里谁不知道他最疼小儿子?唐茹都嫉妒得眼红了,三天两头来找我麻烦。小榆,你得讨他欢心,咱们娘俩才能有好日子过,你说是不是?难道你想处处被你大哥二哥压一头吗?”
小白榆想,大哥分明经常带他和三哥一起去街上玩,他还会耐心教他认物识字,把最甜的糕点留给自己。
他虽然跟二哥说的话少,可二哥从来没有凶过他呀,二哥和王妃一点都不像。
怎么会处处压自己一头呢?
小白榆点点头。
他依了付苒的话,愈发黏白柏,只要父王一下朝,他总要到端王府门口去等。
白柏有时不坐马车只乘马,小白榆从府邸门口望着道上青骓骏马若足轻电影掠过,一扬雪白的鬃毛,他从骏马上跃下,一摆紫袖官袍。
小白榆仰着脸,觉得他高大又威猛,又与旁的那些肥得圆润的高大不同,他身形隐在宽大的官袍中,并不显形,但举弓握剑时飞扬的神姿又无可比拟。
他先前偷偷想学父王,还没等摸到剑柄,就被整个人提溜起来,白柏严肃地说他还小,不能碰这些东西。
小白榆只能砸砸嘴,闷闷不乐地应了声。
白柏一下马,便看见守在府邸门前的小白榆,眉间冷凛的寒霜顿时化作一腔暖意,他上前期将小儿子捞在怀里。
下人牵马往马厮走去,他则是抱着小白榆往书房去。
“父王!”小白榆被抱起来后,又在他脸上亲了口,他道,“你教我识字罢,好不好嘛。”
白柏听了笑:“你几个兄长都没这个待遇,我光给你开小灶吗?端小王爷?”府中甚至有传言,说他溺爱白榆,日后怕不是要不顾嫡庶长幼,把世子位给小儿子。
白柏听后一笑置之,未言其他。
小白榆盯着他,嘟囔道:“不可以吗?”
……大抵是拒绝不了这热切的眼神,反正白柏拒绝不了。
他先教了小白榆认自己的姓名,将他抱在怀里,握着儿子的小手,蘸了点墨,在平直的纸上笔下走龙蛇般排开两个大字。
“这是你的姓,这是你的名。”
小白榆摸上未干的字迹,沾了一手墨,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那之后,白柏竟真每日抽了空,教他识读基本的字句,一直持续到白榆约莫四岁,才令他与白谨一齐跟着夫子学识字去了。
他下朝后得了空,便去旁听,夫子一连跟他夸了好久的白榆,直说这孩子聪慧机敏,识字又快,悟性也高。
小白谨耷拉着脸,自从和白榆一起上课后,他就一句夸也没落着,悲愤交加下捏着弟弟的脸玩了起来。
“不要,”小白榆的脸被他揉来捏去,“不要捏了!”他自是不甘认输,便又掐了回去。
这边夫子还同白柏夸着他的小儿子,那边最年幼的端小王爷正与他兄长捏得起劲。
夫子看见他俩不成体统的模样,一怒之下罚了白谨抄写某某诗文经字三十遍。
他本想一起罚小白榆,谁知那小白榆直接跑过来扑在他父亲怀里,喜滋滋地吹嘘自己今日又被夸了多少句,认了多少字。
白柏受不住他撒娇,简直比女儿还黏人。他倒是意外地很喜欢,他想,待白榆准备习写字了,他还得亲自教他写自己的姓名。
夫子欲言又止,他只得顺着小白榆的话说下去,忽然没道理地觉着自己被这小鬼摆了一谱。
小白谨咬着笔,咬牙切齿地瞪了几眼小白榆,登时觉得以前的点心都喂了狗。
——为什么只有他被罚抄了啊!!
为什么白榆那小白眼狼会冲他挑挑眉露出这样得意的表情啊!
父王和夫子都被小白眼狼装成的小白狗蒙了心!
白谨这日的手札如是道:五弟是个喜欢扮乖卖笑博父王关心的小白眼狼,我的手抄得好累,若有下次,定不能被他骗了,再不给他糕点了。
翌日上午课业结束后,小白谨伸了个懒腰,捻起母亲院中的糕点,又习惯性地分了小白榆好些块。
看着小白榆鼓着腮一下一下嚼着,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事——直到傍晚,他翻开手札,看到昨日留下的、已经干透了的墨迹,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日子便又这般相安无事地过了许久——其实只有王府中这一隅的清净罢了。
自太子死后,泰和帝大病一场,他早已两鬓苍苍,年岁已高,对政事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储君之位空悬,朝中风云诡谲。
大臣们纷纷猜测泰和帝会将帝位传给谁,他平素又最为溺宠七王爷,由是以七王为首形成了其中最大一方势力,七王又是个不出京城的,兄弟姊妹与他亲近者更在多数。
但其中最为不确定的因素便是十五王白柏。
泰和帝大病时清醒寥寥,神智清明时竟第一个将白柏召进宫。不过泰和帝终归是熬过了这场寒冬,身子骨也随着春风逐渐硬朗。
东风红了桃林,付苒院中春桃灼灼盛开,她闭目闲坐,姣好的面容却隐着些许憔悴,素手执着薄扇轻掩。她虽嫁为人妇,已为人母,却依旧喜爱穿着粉嫩红艳的裙裳,由是二八少女的模样。
小白榆坐在她身侧,他不敢挨得太近,又贪恋这般的温暖。
付苒将薄扇撂在桌上,她站起身来俯视着小白榆,眸底是冻了经年的霜,再柔暖的春风也化不开。
“白榆,”她道,“娘让你找的东西呢?还未找到吗?”
小白榆瑟缩一下,他犹豫道:“父王近日很忙,怕是不会得空教儿臣写字……”
付苒忽然笑了:“是娘糊涂了,小榆,你莫怪娘。”
小白榆松了口气——
熟料付苒进屋拿了文镇,在小白榆迷茫的目光下撩起他的衣袖,再狠狠落下,“咚——”。
玉石制成的文镇击打在孩童柔嫩的小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连骨带肉痛麻起来,直接令他眼眶蓄满了泪。
小白榆第一下懵了,根本未反应过来。
但痛感接二连三,那东西狠狠地敲在他小臂上,随后又打得肆无忌惮起来,除了脸上,那红痕淤青遍布了全身。
白榆摔到了地上,他爬也似的挪了好几步,只觉得母亲的模样……像噩梦般骇人。
小白榆自幼被娇生惯养,莫说是被人执了东西这样打,她像红了眼,直到白榆哭喊叫闹声惊动了下人,他们纷纷拦住付苒,再派人去请了王爷。
付苒冷笑着将手中的文镇撇了,她未曾看被下人才扶起来的小白榆,气定神闲地等着白柏过来。
白柏来得快,白榆这厢才哭闹过一番,他掀开小白榆的衣袖,臂上触目惊心的红痕交错。
“父王……好疼……”
“付苒,”白柏还是第一次,面上如结千丈寒冰,“你疯了吗?”
“我疯什么?”付苒笑道,“你若是看我不惯,大可把他接走,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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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眼狼观察日记:我本来不想给他糕点的,但五弟卖萌实在是太可爱了,他的QAQ这实在无法拒绝啊!—— by某不知名三哥
第25章
再将白榆交给旁人,他终归不放心,最后还是挪到了自己屋中。
他一早便觉得付苒对于被纳给自己一事心有怨怼,她这些年郁郁寡欢,只有方才……像个突然爆发的疯子。
他不得不揣测是否付苒都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在了白榆身上——他正很是心疼地给白榆擦着药酒。
小白榆疼得吱哇乱叫,眼睛含泪,又委屈着说:“可不可以……不擦了?”
“不行,”他擦完手臂上的,便停了下来,倒是白榆自己不知道摸到哪了,又叫了声,他才心怀疑虑地将白榆衣带解了,剥开里衣一看,抽打的红痕竟连身上都是,“……她不是第一次打你了罢?”
白榆连吱哇乱叫声都停了,他任着白柏为他上药,一声也不吭。
……当然不是。只是她从前从未用过文镇。
他畏惧付苒,又渴望母亲的疼爱,尤其是见过侧妃照料大哥和三哥后。付苒只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好,他便欢喜得跟着府中丫鬟学着编了个花环献给付苒。付苒揉着花枝,眼角却淌下一行清泪。
他读不懂付苒的泪,他想,其实付苒近来待他已经很不错了,她前些时候还会和颜悦色地教他梳发。
付苒第一次扇了他一巴掌后,连她自己都愣住了,抱着小白榆饮泣,又拿了药亲自给他擦脸。
可随着她心情燥郁,这般的事情越来越频繁,她逐渐漠然,那抱着白榆无声流泪的样子再未出现过。她只会像例行公事般,只问他白柏每日的言行,问他在书房中都有看见什么。
小白榆理解不了付苒的喜怒无常,他甚至时常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付苒的亲生骨肉——为什么她这般厌恶自己?可她又为什么,要抱着自己哭呢?
他如愿又进了白柏的书房,父王握着他的手教他习字,如当时认字那般,他依然写的“白榆”。
“白榆,此字为白,白乃是我大燕国姓,”白柏挪着手指,指向了另一个字,摆在一起显得这字笔画繁多,“此字为榆,那日在院中闲走看见棵榆树,随意起的。”
白榆抬脚踩在白柏靴上。
还踩了两下。
“啧,怎么还踩人,”他笑,“榆虽有富贵之意,但并非取自这个‘榆’,待你日后学了,父王再替你解释。”
他又教了白榆几个基本的笔画,让他去一侧的小桌子上练,小桌案上压着几章折子,便让白榆替他顺过来,自己则敛眸稍作小憩。
小白榆好奇地翻开折子,他虽已识字,但折子看起来仍是吃力,句连句便不解其意,再加上许多字写得潦草,更难辨认了。
白柏见他好半晌未有动静,抬眸瞧了去,发觉他正捏着折子蹙眉端详。他便放轻了步子,踱至白榆身后,也跟着一并瞧那份折子。
小白榆跟折子干瞪眼好久,实在读不下去了,这才转身准备将折子递给白柏,倒是一眼就见他在自己身后。
“看了这么久,弄明白了?”
小白榆不太好意思道:“……并未。”
白柏揉着他的额发:“不急,你兄长都未必明白,你才几岁,着急作甚?”
“……哦。”他呢喃着应了声,语调一转,“父王给我写几个字嘛,我临着练!”
过几日早朝,端王府距离皇宫有些距离,尚在夜中,白柏便翻身下榻洗漱了。往日早朝前夜他也不会去其他夫人屋中歇息,一时忘了白榆尚与他睡在一处,动静稍大,倒吵醒了白榆。
小白榆迷迷瞪瞪的,揉着一头乱发跟着坐起来,屋内烛灯昏黄,他身侧的被子还留有余温,手指摸在上面,是暖的。
窗户半开,外面黑灯瞎火,仲春的夜晚还带着些凉意。白柏这时可还没有把屋子里炭炉烧得比夏日还热的习惯,凉风一熏,小白榆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白柏换好了官服,洗漱完毕后,才看见小白榆坐在榻上,愤愤地瞪着自己。
他伸手将鸟窝似的头发揉得更乱了些,毫无悔过之心:“还早,不必急着起。夫子昨日告了假,你跟小谨莫要玩疯了。”
小白榆前一日歇得也早,他现在不觉困,白柏离开后,他便也换了衣袍,洗漱一番,待婢女给他梳好了发,才独自往着付苒院子的方向去了。
倒是值夜的下人拦住了他,问白榆要去哪。
“我想回去看看我娘……”小白榆如是道。
像付苒殴打白榆这种丑事,那日在付苒院中的自是不敢乱传,不在内院的下人只知她被王妃狠狠罚了一顿,王妃趁机动用了私刑,把付苒折磨了个半死不活,她瘫在榻上养了许久伤。
那下人道:“付夫人被王妃惩了,好几日未曾下榻了,现在恐并无精力见……”
小白榆道:“我要见我娘。”
那下人犹豫道:“王爷前些时候下了禁足令,不准付夫人再……”
“我要见我娘。”
那下人拗不过小白榆,再则,付夫人虽被罚了,但端小王爷可是风头正盛,他得罪不起,只能放了人通行。
不知付苒是醒得早,还是一夜未眠,她只披着一件单衣,伶仃坐在春桃树下的长椅上,面容憔悴,眼下一团青黑。
再不复昔日风华绝代的模样。
犹如一朵盛开时便走向干枯的花,根枝腐烂在泥土中,凋零得太早,又太快。
小白榆有些后怕,他又回想起付苒上次打骂自己的模样,甚至想掉头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