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真的是七伯的孩子吗?他有些绝望地想。
他甚至从付苒模糊不清地呢喃中听懂一些陈年旧事。
不外乎是付苒少时受尽欺辱,只有她的姐夫白煜在她哭泣时折了一支春桃赠与她。付苒因这支春桃情系白煜,她本就生得美艳不可方物,白煜见到她略施粉黛眉目含情的模样更是未曾把持住,与她春风一度。
哦,白榆想,那看来他的亲爹果然是白煜了。
白榆想怨谁,以此聊以慰藉,可他发觉自己又无力去怨任何人。他的出身像笑话一样,所以便要遭到如此下场。
他只能怨付苒的一腔痴情错付,怨白柏的冷漠无情。一点微末的父子情意,又如何撼动龙椅上的人呢?
为什么不杀了他和付苒呢?
直到这殿门第一次被外面的人推开,他竟觉得有些晃眼,可进来的人却更令他意想不到。
竟然是唐茹。
他一时有些捉摸不透,唐茹也不在意他,而是径直走到了付苒身侧,付苒动也不动,继续对镜描眉,恍若未闻。
唐茹道:“果然疯了吗?”
她身边那婢女也不避讳,只道:“娘娘,那计量虽小,就算是两人分食一份饭菜,三年下来也已入肺腑,自然该当是疯了的。”
“哈,付苒,”唐茹轻蔑道,“你当初在府里耀武扬威时想不到今日下场吧?陛下宠你又如何?还不是落得这般下场,说出去都令人发笑。”
白榆却没再留心听了,脸被吓得惨白。他原以为一份正常的饭菜,一份馊了的饭菜,不过是唐茹特意来恶心他母子二人的,未曾想……未曾想这其中竟下了毒。
他吃得少,全都推给了付苒,夜里再去啃圆圆捎给他的馒头,也算解了饥饱之困。是以他得以安然,付苒却疯了。
“她那个儿子呢?”
女人的声音刺耳极了,白榆压下心底的恐慌,想着付苒平日的模样,极力让自己也看起来又呆又傻,口中喃喃地振振有词,像个神叨叨的痴儿。
他被唐茹身边的宦官拖了过去,唐茹随意看了他两眼,白榆不敢将目光对上唐茹,便故意垂着头。
好在唐茹并不在意,他似乎也没有露馅。
“不用杀他,本宫倒怕陛下哪日念起旧情来要放了他。左右他也是陛下的骨肉,摊上这么个要拉他下水的疯婆娘,可惜了。”唐茹蓦然伸出手摁上他的脸,掐得他生疼,“长得像谁不好,偏偏那么像你那勾三搭四的娘。”
白榆吃痛地皱眉,龇牙咧嘴道:“放开……放开!”
唐茹也不恼,指甲一不留心在他脸上刮了个小伤口,她收回自己的手,像碰过什么脏东西般嫌恶地擦着,又带着身边几人浩荡离去。
白榆回身看,才发觉付苒的铜镜被推翻到了地上,连同她梳妆匣内大大小小的物什,镜面甚至碎了条缝。付苒趴在地上找了半晌,又是小心又是宝贝地将那支她不曾拿出来的花钗拾在掌心。
花钗被摔了两次,琉璃碎了、玉也碎了。
唐茹往冷宫排了眼线,白榆只好扮起疯傻来。
他不知道,冷宫外这才渐起谣谈,说他和付苒都已经疯了。那些宫人随后又感慨,进了冷宫能有谁不疯呢。
付苒的癔症变得更严重了,她换上了件大红的衣裙,挽发抹唇。厚重的脂粉盖住苍白的面颊,分明添了几分光彩,却更像日渐枯萎的花。
她愈发高傲,不理人,也不念叨了。白榆还是怕她更多一分,总是躲得远远的,他将那些旧书都已来回翻了好些遍,背得滚瓜烂熟,聊以度日,这般又是耗到了一年秋。
他听着外面烟火的炸响声,数着日子猜想这是什么节日。他想,千里明月贺秋风,当是中秋了。
中秋的月还是那样圆,只是再不是他的团圆了,像在嘲讽可笑的生辰。
白榆没料到唐茹还会再来。
这次倒与上回不同,那些跟在唐茹身后的宦官手中端着托盘。
竟是砒霜和白绫。
殿内漏着雨的一处尚还滴答着声响,水滴砸入地上的洗盥中,飞溅的几滴洇在地面上。殿外白雨跳珠,卷起凉风若拔山。
……他还是怕死的,虽然在冷宫过得苦,但总归是活着。或许、或许终有一日得以离开。
唐茹朝他越走越近,他瘫坐在地上装着疯,却抑制不住身体下意识地发抖,连白榆自己都分不清是殿外大雨的凉气令他发抖、还是对唐茹的恐惧令他发颤。唐茹令身侧的婢女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她自己伸手捻着帕子擦去白榆颊上一片灰:“本宫有话要和你母妃说说呢,小疯子,别在这里碍事。”
白榆心中松了口气——至少唐茹身后的刑具不是为他准备的。
他被唐茹赶出了屋,坐在连廊处避雨,寒气铺面,雨珠飞溅,他浑身战栗,脸色却变得惨白——皇后为什么要把他赶出来?他是个……疯子才是,她怎么会顾忌一个疯子会听到什么?
殿内的话语声被雨声打散,白榆坐得远,更是听不清。殿外还留了其他婢女监视他,白榆便缩着身子坐在连廊中发着抖。
白榆不太愿意回想后面的事情了。
他只记得自己在连廊中坐了许久,直到骤雨停歇、暮色破云,那殿门才再度被推开。唐茹睨了他一眼,带着愤懑,看样子并未从付苒身上感到喜悦。
白榆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才真正松了口气,他的衣衫已经被冷雨溅湿了一半,现在还尚未干透,黏在身上极为不适,便想着回去换一件。
为数不多的衣衫已经被洗得褪了色,袖口领口都泛着白,他将换下来的衣物叠好,正准备拿去洗。
“白榆,”他听见付苒的声音,有些急促,连气息都是不稳的,却是一副端着嗓子竭力想讲得有力的模样,“过来。”
白榆犹豫一瞬,但还是放下衣物,走了过去。
“……坐下。”付苒垂着眸,待他坐下后,才重新抬眼看他,眸中是难得的清明,“你确实长得像我。”
白榆哑然,他对付苒……早已无话可说了。
“唐茹以为她赢了……怎么可能。我初时不懂他为什么要忌惮陛下,先帝子嗣众多,陛下又常年不在京中,能对他有什么威胁呢,可他偏偏……他偏偏让我去,他总是催促我怎么还没消息,可是陛下——陛下连书房都不让妾室入内,我上哪去弄那些消息,胡编乱造给他吗?”
白榆这才发觉她眼底的不是清明,而是隐于平静后的风暴,付苒——早就彻底疯了。
她从不会同他多讲一句话。
“哈……我才知道先帝重病时要求陛下归还虎符,陛下连假意做戏都不肯了,哈哈哈哈哈……我从前怎从未看出他有这般大的野心?果然那张椅子,人人都想坐啊,陛下想,他也想,我又算什么呢……他根本没对我动过情罢了。”
付苒开始笑,笑得双肩都在发抖:“你不好奇你是谁的种吗?……哈,他跟姐姐回家省亲,我只是抹了个新妆,多瞧了他几眼,他夜里就撇下姐姐偷偷摸摸来找我,我还以为他是真喜欢我……他肏人好舒服,他还会揉着我的肚子边亲边问怀没怀上……我才想明白他是腻了,我又刚好是个能利用的,当然要物尽其用喽。”
白榆愣住,他没想到付苒疯到这般地步,竟连那档子事都往他这里说,他有些坐立不安。
“他再也没碰过我了。我只能想着身上肏我的人是他,好在陛下和他样貌相像……他肯定想不到,陛下肏人比他还舒服。”
白榆僵住了,他不愿再多听付苒胡言乱语,想起身离开,又被付苒按住了:“白榆,我快死了。”
白榆才想起唐茹来时带来的砒霜白绫,那两样都摆在了桌案上。他张了张口,付苒的手却从肩上抬起,移到他脸上,摸了摸他的颊:“……我一个人,会很寂寞的。小榆,你来陪陪我,好不好?”
女子的嘴角带笑,那双手却猛然掐住他的咽喉,白榆不知付苒从何而来的力气,他饿了好几日,力气所剩无几,但还是伸手拼命挣扎着,试图掰开付苒的手指。
冰凉的手指在他喉部收紧,喉管处的巨痛令他再抵不过,只能嘶哑地发出些喊叫,他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只是付苒的力气却骤然松了。
他看见付苒嘴角有殷红的血珠淌下,随后她呕出好几口血,直接染上那身艳红的衣裙,倒在了地上。
她还睁着眼,只是那双灵动的眸中再也没有光了。
白榆阖上她的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付苒死了。
……结束了吗?
他没有力气再去收拾付苒的尸体了,便放在了原地,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榻。第二日总会有别人来处理的。
白榆再醒来时,只觉屋内一片昏暗,他揉着晕沉沉的额头起身,一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混沌。
付苒的尸身已经不见了,只余他一人在空荡荡的冷宫里。他恍惚间想起圆圆说过的话,她说冷宫中人非疯即死,不疯根本熬不下去,便又生出几分庆幸来——他还没疯,总能熬到出去的那一日的。
屋内太闷,前不久还放过付苒的尸体,他有些嫌恶,想出去透透气,却如何也推不开门,这才发觉大门被锁上了。
——不仅是门,连窗户也一并被锁上了。
候在殿外的人听到屋内连续不断敲门的动静,打了个哈欠:“五殿下,别白费力气了,这是皇后的旨意,付娘娘饮砒霜自戕,这殿内沾了死人气,太晦气,得关上几日。哦……”似是在与身边一道侯着的人窃窃私语,“不是说他已经疯了吗?他能听懂这话吗?”
不过是托辞,唐茹没相信他疯了,他想,他还得装得更像一些才是。
白榆装模作样地又敲了一会儿,便装作累了不敲了。
屋内太昏暗了,连窗户的光线都被挡住,仿佛一个幽暗的密室。白榆起初还能悄悄点一点烛光翻会儿书,后来已经饿得头昏脑涨,连手都在发抖,只能靠在榻上,强迫自己睡觉。
足足过了两天之久,屋外的人才撤了锁,白榆便瞧见皇后身边的贴身婢子正在殿门口,他饿得腾不出力气装疯了,还是竭力倒腾了两下。
婢子身边的人提着食盒,那婢子走到他跟前,食盒也放在他面前:“……呀,娘娘下令锁殿门的时候还未注意,原来五殿下也在屋内,殿下怎么不告诉门口的宫女呢?”
食盒被缓缓打开,却迎面扑来一股馊气,泛着黄的糊状物放在里面,那婢子继续道:“五殿下受委屈了,饿久了吧?该好好吃一顿了才是。”
“……”白榆看着那馊了的东西,他伸出的手都在哆嗦,连筷子也没顾上用,便用手抓着饭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殿下慢用,奴婢先告退了。”那婢子转身,发出轻轻的嗤笑声。
菜叶沾在嘴角,一顿饭教他吃得狼狈不堪,白榆想吐又吐不出来,食盒摊开,味道又冲又酸,实在是难以下咽。
头又晕又涨,他又觉得手脚冰凉,强撑着一丝意识爬上了榻,把被褥全卷在身上,想取点暖。
这几日冷宫动静太大,圆圆不便前来。她再悄悄来的时候便发觉白榆原本苍白的脸已经烧得通红,她手背贴上白榆的脸,烫得她有些不敢再碰。
白榆像是睡着了,她怎么叫也唤不醒,她只好接了些凉水给人擦拭一番,还是不见效。
最后是送饭的人瞧见这两日的食盒一点未动,才想着进去看看,便瞧见五殿下烧得快断了气,这才着急忙慌地禀报了皇后。
皇后很快派了太医到冷宫来,心下一番计量,也将冷宫中五殿下发了烧的事禀报了陛下,再替自己美言几分,说已经派太医去了。
白柏派人在冷宫盯过一段时日,他知道皇后故意派人将两份饭菜中的一份替换成馊食这事,自然也知道白谨偷偷摸摸令人去送馒头和书册的一事。
他并未道破,只略微颔首,又命人多派了几个太医。
或许是白榆命大,寻常人受这么一遭,多半已熬不住了。只是他再睁眼时,眸中已经看不见光了。
假疯子到底是烧成了真傻子。
下章是正文时间线了!
第29章
时间线接22章末!
白榆这一发烧可谓兴师动众,不仅太医署内所有人都被搬来了干安殿,连已经收拾好行李正欲离京的燕知朽都被仓促召进宫。
天子尚且衣不解带地守在榻侧,何况是一众太医。这番动静闹得太大,传出去人人都知道养在干安殿的小美人是个病秧子。
白榆醒了之后思绪混沌,脑海中乱作一团,他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困意上涌,便又睡了一觉。
醒来后,正看到燕神医在为他把脉,他有些犹豫,环顾四周没看见白柏,于是小声道:“神医,我……”
燕神医深深望了他一眼,他迟钝地意识到什么,收了声。
“贵人身子不好,该好好修养才是。日后草民还会常为殿下施针。”
白榆愣着点了点头:“……多谢神医。”
燕神医退下后,白榆呆呆地坐在榻上。他觉得脑子里很乱,仿佛自己上一刻还在冷宫中发着烧,下一刻又出现在了干安殿,可是小傻子的记忆不作假,甚至连床榻上那些亲密的动作都历历在目,他每回想一分,脸色便更苍白一些。
或许真是燕神医妙手回春。
现在他却宁愿自己做个真傻子,人世间种种恩怨情仇,都与那不通七情六欲的傻子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