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日子,白榆跟着三位兄长一起拜见白柏,他摇身一变,旁人对他的称呼也从“端小王爷”变成“五殿下”,他听着总觉古怪,而且父亲也突然变得好遥远好遥远,一个月来,他甚至没有见过父皇一面。
那个会背着他把他放在肩上逗他玩、握住他的手教他习字、夜里抚着他的背哄着他入睡的父王好像也随着那一字称谓的变化,消散在了这个冬日。
白柏依是如同以往,考了几个儿子些许问题,便让他们回去了,在白榆也准备跟着离开时,他又道:“小榆,你留下。”
白榆停在门槛的步子一顿,顿时转过身小跑过来,睁着水亮的眸子,隐着几分欣喜,他道:“父……皇!”
“近日可觉得课业繁忙?皇子的课程又与王府中的不同,要更重些,你那两位兄长已经入了朝,就剩白谨还跟你一块儿学着,你可莫学他,成日里光看些闲书,不长记性。”对上他的眸光,白柏又觉得有些不忍,“你有什么心瞩的世家子吗,择几个做你的伴读,也解解闷。”
白榆道:“父皇,儿臣前些时日学了……”
“岑阁老家中小儿子倒与你一般年纪,朕再想想,你先退下吧。”
他前些时日才学了“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白榆还记着他“解名”的承诺,每每学到带“榆”的诗句,都要缠着问上一番。
他最终只得深深看了眼富丽堂皇的宫室与那浮雕游龙的座椅,帝王的话是不容忍任何人悖逆的,他不得不将“父王”与“父皇”看做两人。
元旦日,改年号为昭熹。
年假后,岑阁老家中的小儿子岑见奚果然进宫做了他的伴读。岑阁老家风甚严,他原以为这岑家小儿子也是个刻板的小岑阁老,不曾想这岑见奚与他想象的又完全不同。
白榆得了同住一处的伙伴,也不再成日里感伤了。岑家小儿子幼时便跟着叔叔游历过山河,小小年纪见闻颇多,草木兴衰皆知,他很快便和岑见奚玩作了一团。
这岑见奚每月会回趟家,回来时又带了些宫外的吃食分给他,再聊聊宫外的趣事。但白榆尚也有难捱的时候,譬如岑见奚见了白谨,表面上恭恭敬敬地行礼请三殿下安,背地里不停嘀咕着白谨的坏话。
白榆右耳是夫子的讲课声,左耳是岑见奚的嘀咕声,听得他头晕:“你跟三皇兄什么仇什么怨啊?”
“他他他……”岑见奚咽了口气,又不说话了。
日子便这般溜得飞快,白榆夜里时常会惊醒,而不远处的岑见奚又睡得正熟,还在小声打呼,他怕吵醒了岑见奚,便自己一个人悄摸披了衣,在连廊外坐下,望着天边孤月一轮。
临近中秋,岑见奚过节肯定是不会留在宫中的,他这次进宫便一并带了点礼物,笑嘻嘻地祝白榆生辰吉乐,又想起什么,不忘眉飞色舞道:“嚯,你七伯可真厉害。”
白榆投去不解的目光。
“那个……小点声啊,你可别往外说,”岑见奚放低了声音,附在白榆耳畔小声嘀咕着,“我回府拜见父亲,他正与唐大人一并喝着茶,我瞟了几眼那桌上放的折子,上面列了好多条罪状,都是七王爷和付尚书的。”
白柏还未曾惩罚七王,只是褫夺了他的封号与职务,禁足在了府中。
岑见奚似是觉得不妥,又将所有门窗关了个紧,这才继续道:“我听我娘和人闲唠,她年轻时与七王妃,就是付嫔娘娘的姐姐,是闺中密友,听说七王爷当年还夸过付嫔娘娘好看,‘不知谁人折此花’呢!”
他不傻,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从前觉得云里雾里的事情忽然被岑见奚这句道破,如拨云见日,刹那明白了所有。
他知道七王爷曾经作风骄奢,以琉璃做衣饰,而他生母最珍视的花钗中缀着一颗琉璃珠。
他五岁时尚不知晓父王书房中压着的奏折代表了什么,只觉读起来晦涩难懂……是他对不起父皇,父皇如今不愿多见他才是正常。
白榆脸色煞白——也恰在这时,住所外有人敲了敲门,白榆深深吸了口气,缓步开了门,门外的侍卫向他行礼,又道:“五殿下,陛下与皇后娘娘召见。”
过去还有一章!想起来过几天要闭站???我这小糊文还需要留微博吗(主要是小榆生日赶上国庆闭站了!)
小榆:不想变傻,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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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京中仲秋时节本就多雨,朱红的宫墙被秋雨淋湿,而白榆出来后,秋雨暂歇,天光倾泻而落。
他有些诚惶诚恐地跟在那侍卫身后,却不敢多加思索方才那句召见。
父皇已是极少召见他……更遑论,和皇后一起?
唐茹讨厌付苒,他又是付苒生的,唐茹自然也讨厌他。
小白榆有些固执地将“父皇”与“父王”割裂开,仿若此般,父王便仍是那个会抱着他教他写字,任他撒娇的父亲,而非距他千里的帝王。
他没受过什么长辈的疼爱,父王是独一份的。
白榆以为自己永远忘不掉这日。
殿内只有他们几人,连多余的婢女都没有,大抵这确是一桩丑事。
可无论是付苒跪在地上时如何也不肯弯的脊背,还是唐茹扔在地上摔到付苒面前的花钗,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他独独还记得那支花钗上的琉璃摔了个粉碎,以及付苒这时才潸然而下的眼泪。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
付苒笑得花枝乱颤,毫无风度可言,她伸手摸着眼前碎了的琉璃,捡起那支钗子,看向白柏:“陛下,臣妾还以为……您早就知道了。”
白柏只是漠然:“你做这等肮脏污事,枉为人母。”
付苒眼神古怪地看向唐茹,她又道:“……那不知皇后娘娘,可查出白榆真正的身世了?”
白榆僵住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不该跪,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是唐茹发觉到了付苒的不对劲,几番查探,才知付苒与七王爷暗通曲款,妄图勾结谋反。她倒是有心想查白榆到底是不是那二人珠胎暗结的脏种,几次下来却也得不到准信。
不过这些已足够扳倒付苒,她见时机已至,放了音信给家中兄长,付家前些日被白柏撤了职,正费尽心思试图讨好陛下——她当然要将付苒连同付家踩在脚下,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
只是未曾料到付苒会主动提及此事。
“付嫔,你好大的胆子!竟还试图用与他人珠胎暗结的子嗣搅乱皇家血脉!”唐茹斥她后,便跪下向白柏请罪,“陛下……是臣妾在府中料事不周,竟出了此等事,望陛下责罚。”
白柏的目光几度落在小儿子身上,最终只留了句褫夺封号、打入冷宫,余下的交由皇后处理,拂衣正欲离开。
白榆试图拉住那一角龙袍,没拉住,反倒跌了跤。
“父皇,我……”
他自己止了声,父皇不再是他的父皇了。
白榆委屈地想,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混淆皇室血脉,是死有余辜,连唐茹也以为付苒连同白榆必然会被处死,可却被留了一命。
知晓这桩丑闻的人到底是少之又少,旁人只知道付嫔触怒龙颜,连累自己儿子一同被贬到了冷宫,再无出头之日。
白谨第二日听说这件事,惊得课也不上了,上白柏跟前跪了一整日,求他放了弟弟。他想不明白,就算付嫔犯了再大错,也不该牵连白榆至此。
更何况昔日在王府中,白榆还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
白谨最终是被淑妃领回去的,膝盖跪得僵了,疼得青红一片,他问道:“母妃,白榆他到底犯了什么错……父皇为何动这般气?”
淑妃为他上着药,闻言叹了口气:“你为他求情也无用了。可怜这孩子……平白遭了这般罪,大抵再也出不来了。”
后宫之事多由皇后主管,而冷宫又在后宫之中。其他几处宫宇中住着前朝已经疯了的妃子,付苒和白榆又被安置在最破旧的一隅,墙角结着蛛网,屋顶还有些漏雨,被衾更是冷硬似铁。
更偏偏——每日送来的两份饭菜,总有一份是馊的,像泛着黄的糊糊,闻着就很酸。
他与付苒分食那份量本就少的正常饭菜,还特地吃几口就撂了筷子,说不好吃,都推给了付苒。
付苒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她什么也没说,吃了那碗饭。她本就话少,如今更是什么也没说,两人终日沉默以对。这冷宫中只有漏雨时的滴答声作人气,阴沉又灰暗,永远见不到光。
几日下来,白榆便饿得头晕眼花,他又固执地不肯吃那饭菜,犹豫再三,最终在归放食盒的时候,用手抓了几把酸黄泛着馊气的饭菜,忍着呕吐的感觉吃了下去。
结果没过多久便吐了个干净,他站在殿门外,看着那一滩脏污,没忍住哭了起来。
他不敢在殿内哭,他怕惹来付苒的厌烦。
抽噎着用袖子抹净了泪珠,然后横栏在连廊上坐下,夜色已晚,月光依然那般柔和,看着那轮圆月,他竟荒诞地觉着像个好大好大的饼。
肚子还在不停地叫着,他受着冷风,头一次体会到了“饥寒交迫”。
身后又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只是在万籁俱寂的此刻听得清明,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头了,却看到递来面前的是一方帕子。
是干干净净的青兰色帕子,那一角还绣着兰花,是个女儿家才会用的物什……不是付苒的。
白榆愣愣地抬起头去看她,是个极为陌生的圆脸婢女,看着十几的年龄,他不记得自己有见过。
那婢女顿了顿,见他迟迟不接,又从怀中掏了个绢布裹着的馒头,犹豫道:“殿下,这是奴婢晚上抢来的,您吃了吧。”
白榆口中还泛着酸水,他咽了好半晌,也咽不干净。
“……殿下,或许您忘啦,前年大寒,奴婢家中熬不过,正想把小妹妹卖了换食,您和四殿下救济了我爹娘,才没卖了小妹妹。还举荐了奴婢去二月二的大选,奴婢才能进了宫有了活儿做,才养活了家里人。”那圆脸婢女解释道,虽犹豫,却又不容分说地将馒头塞到了白榆的怀里,“殿下,奴婢就在冷宫当值。”
白榆捏着那冰凉的馒头,却觉得烫人:“……你叫什么?”
在冷宫当值,又能是什么好差事呢?
他见过那几个前朝的妃子,都已经在逼到了疯处,甚至各有各的疯法。
在冷宫的主子尚且过得如此不堪,不见天日地苟活,她一个在这里当值的婢女,又能有什么好处得?连个馒头,都需要抢。
他觉得自己不该接才是。
那婢女笑得纯粹,她道:“殿下,您还小,还在长身体,该多吃些才是。奴婢叫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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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是双节那天写的…那就再祝一下小榆宝贝生日快乐
第28章
圆圆白日里忙着活儿,腾不开手,只有休憩时会偷摸地塞给白榆一块馒头,有时伙食好了,还有糖三角和花卷。再过了些日子,竟还捎带了一卷书册来。
那卷书窝团在她衣袖中,掏出来时已经变得皱巴巴了,翘起好几页脚,圆圆看了自责,白榆却格外惊喜:“怎么还有书?”
圆圆将那书塞塞到白榆手里,小声道:“是三殿下托奴婢给您的。”
她看见面前的小孩多日来颓靡无神的眸子中都染上了几分光彩,圆圆也由衷高兴。
白榆如视珍宝般翻了几页,夜色昏暗得看不清字,他辞别圆圆后便将那书册又团起来藏在衣物里,静悄悄地又进了冷宫。
付苒这些日子竟从未踏出这殿门一步,整日里便是发呆,也不见昔日神采,更没管过白榆。
白榆藏书的手有些抖,他蜷着手指,也不吭声,只默默收拾好了床榻。那册书留到了第二日再看。
入冬后变得极冷,冷宫中想要碳火更是妄谈,白榆只好整日里裹着厚厚的被褥,可手脚还是冻得冰凉。
他平素娇贵惯了,骤然一个冬天这般冻人,手上都起了冻疮,素白的指节变得通红,痒又不敢抓,苦不堪言。
好在圆圆似有神通,很快又送来了治冻疮的药。那药也是上乘,涂上后竟不痒了,也好得快了。
他把这份情也一并记到了三哥身上。
前几年尚在国丧中,冷宫也静,宫外也静,听不到声响。白榆初时还会用石子在地上刻印记着日子,往后过得乱了,他也记不得了,索性就直接问圆圆了。
直到哪一次的节日里天边炸响的烟花,绚丽又灿烂,白榆才恍惚意识到竟已过了三年。
冷宫没有外来客,他这几年个子拔得快,吃食却大不如前,瘦得狠了,连身上都带着病态的白。
他起初还抱着孩童稚嫩的幻想,期望父皇能发现他其实是亲生骨肉,放他离开冷宫。后来——后来连他自己都不信了,这点念想也就散了。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在意了,唯独将那些圆圆偷偷捎给他的书卷翻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幼时努力习字看书,能赖在白柏那里多待一阵是原因之一,可原因之二是他想为父王排忧解难。
而且——付苒疯了。
白榆也不知这到底算不算疯,付苒又和那些前朝被打入冷宫后疯疯癫癫的妃嫔不同,她只是拾起梳妆镜,日日对着镜子枯坐,时常喃喃着他听不懂的话,好像在叫他一样。
白榆这才想起七伯的名讳——白煜,再一看付苒这幅模样,那般情真意切,总不会是在喊她极不喜欢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