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苒乜了眼他:“找到了?”
他抿着唇,不做声。
“过来,”付苒背倚在树上,渐亮的天色带来拂晓的日光,吹散浓夜的凉寒,好似在她眉目间添一抹柔和,她向白榆伸出手,“我走不动了,你过来罢。”
小白榆还是乖乖地走了过去,他站在付苒身前。付苒伸出手,在他发上一摸,将那方才被寒夜吹乱的碎发捋顺。
小白榆呆呆地立在原地,不动了。
“……傻站着做什么?”付苒朱唇轻启,话音很轻,好似确实失了力气。
小白榆从袖中拿出一章折子来,那折子原先被堆在白柏书房的一角桌案上。付苒让他找了许久那东西。
隐隐的不安从心中浮起。
白柏书房中的东西,无论是折子还是书卷,他虽从未限制过白榆,也随白榆随便看,但白榆依然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对。
付苒的眉目这才舒展开,她接过那章折子,催促白榆道:“快去屋中替我取盏烛灯来。”语气甚至罕见地染上几分喜意。
小白榆便依言,正准备去屋内,付苒忽又喊住了他:“不必了。梳妆匣旁的小盒子中装了些小玩意儿,你拿回去玩罢。”
小白榆抱了那小盒子回到白柏的寝屋,他没急着看,困意上涌,先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则是被白谨晃醒的。
小白谨嗤他:“你比猪还能睡,都日上三竿了。”
听到之后很愤怒的白榆往他脸上甩了个药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道:“那你是猪的哥哥,你也是猪。”他揉着眼起身开始穿衣穿鞋,“你还妄言父王,妄言姨娘……”
白谨正气得要反驳,忽又看见床头放着的木盒,倒不像是府中的物件,他便问:“这是什么?”
小白榆自己也摇摇头,他好奇地打开了那木盒,才发现里面过如付苒所说,堆着放了些许小玩意儿。他一件件拿出来,小拨浪鼓、小铃铛、小木雕……
白榆摸盒子的手愣了。
这盒中还放着一个发钗。
他知道那支钗子,付苒很宝贝那支钗子,从不往发上簪。钗柄熠着金光,映着那抹春光,钗柄往上,凤尾十翎,展翼欲翔。而钗头朱鸟上缀一朵樱粉的花。
小白榆拿出那钗子,光线自窗外透入,丝丝缕缕下,才映出花朵中间缀饰的一枚琉璃扣,像刻意打在此处,做了个花蕊。
白谨也跟着一起看那发钗,他似模似样地赞叹道:“这钗子真好看,你看这,”他指着那朵玉雕花,“这个花瓣做得好精细……诶?你盒子里怎么会有钗子?你怎么跟二妹似的,我前些日子刚见她捧了个梳妆盒,天天捣鼓这些玩意儿。”
他顺势捏了把白榆的脸:“你其实是我三妹吧!是不是付姨娘为了争位子瞒天过海,故意说你是男的?”
小白榆鄙夷地看了眼白谨,不用想也知定是他又胡乱看了些杂七杂八的闲书。他将钗子小心翼翼收好,然后把白谨揍了一顿,不过主要是靠咬的。
温侧妃闻讯赶来时白谨正撸起袖子准备回揍——她严厉道:“白谨!王爷请了老师教你学武,是让你用来打弟弟的吗?你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白谨指着胳上的牙印:“娘!分明是他先……”
温侧妃再一看白榆,那小孩儿红着眼,一副委屈的模样,她不由得心软地摸了摸白榆的头,安抚道:“姨娘在,你莫怕,白谨不敢欺负你的。”
白谨欲哭无泪:“娘,我哪有欺负他!你不要被他装委屈骗了!”
温侧妃蹙眉:“你闭嘴,你平日里欺负弟弟还少吗?上次夫子还同我说,你故意把小榆的书藏起来,导致他上课被责问一顿。再上次,你还偷吃弟弟的糖人。他今日咬你,肯定是你这说话不过脑的惹人烦了。”
儿子永远是别家的好——白谨算是懂了这句话了,他苍白无力道:“我只是说五弟像个女孩儿嘛……哪有那么过分。”
“静坐常思己过,你大哥似你这般大时就明白的道理,你怎么就学不会?”
小白榆拉了拉温侧妃的衣袖:“姨娘,三哥说的没错,是我太过激了,我不该咬三哥的。”然后抬眸看向白谨,眼底藏着狡黠笑意,“三哥,对不起,我错了。”
白谨听着——拳头硬了。
这件事最后以他被温侧妃罚着吃了半个月糠咽菜为结局,白谨开始格外怀念起以前的水晶糯米糍和珍珠荷花酥……结果还是白榆将自己的糕点分了他几块,他才能吃上几口。
白柏得知后哭笑不得,他一眼就看破了小儿子耍的那点小心思。
事实上,他这小儿子卖惨卖蠢卖娇全都恰到好处,也不知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么多心思。
只是近日七王党的矛头对准了他。
泰和帝大病时他入宫侍疾,老皇帝清醒时同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又呢喃自己对不住先帝在天之灵,辜负了许多人的信任,最后还是哭诉太子的逝世,悼念起早逝的亡妻。
他握着白柏的手,让他发誓绝不能忘手足之情,却绝口不提立储与皇位,甚至向他索要手中的半枚兵符。
他那时抬眸看了眼缠绵病榻已久,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泰和帝,许久后才道:“父皇昔日教诲,儿臣从不敢忘。只是这不念手足情谊的,当真是儿臣吗?”
先忘了手足情谊的并非是他,是那昔日玩世不恭的七王爷。
他只粗略一调查,便发觉付尚书与七王爷狼狈为奸,他这位岳父这些年任户部尚书,贪得银两钱财可堆山高。
只是还顺带了解了一些付府内院的恩怨。
譬如付苒虽生有绝色之颜,生母却是娼妓出身,在府中被欺凌多年。付尚书娇妻美眷甚多,付苒生母也不过赎回来新鲜了一段时日,便弃之如敝履,再也未踏入那院中了。付尚书的儿子少,女儿却多,她若是生了个儿子,或许还能得付尚书一些青睐,只是……
她生母在府中受辱积怨颇深,却尽数发作在了付苒身上,险些将自己女儿打死。付尚书不管内院这些事,她生母又连最低贱都通房都够不上,整日做些脏活累活,付苒连跟其他的小姐一起念书上课都不行。
白柏叹了口气,收回了思绪,重新定神翻看案上关于付尚书贪污受贿的案折。小白榆端坐在不远处的桌上练字,他练得累了,便又去捯饬付苒给的小玩意儿。
白柏嫌他动静大,正想让他安静些,别闹腾,便看见白榆从木盒中掏出了一支花钗。
做花蕊的琉璃扣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白柏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目光重新落在白榆身上,似是打量。
京中张扬到用琉璃扣做饰的,只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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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小榆,你的?娉?????訾??咽???? 小???? 陛下:不过我就喜欢你的?导??覗楀饆?馈???毼? 小???
终于写到这段了!
第26章
一枚琉璃扣足以他串起所有因果,知晓这桩桩件件的经过,以及那章从桌角被移至案侧的折子。
小白榆又仔细将花钗收起来,觉得大抵是哪个下人收错了,他还须早些还给付苒。他抬起头,见白柏正盯着自己看,便展颜道:“父王!”
“……尚在夜中,你闹腾什么。字都练完了?”白柏作寻常道。
这小孩儿太爱笑了,不像他,也不像七王,更不像付苒。
到了夜中熄了灯,合衣安寝后,白榆叽叽咕咕地往他怀里蹭,蔫着声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白柏意会,隔着蹭衣衫抚着他后背,小声哂道:“都这个年纪了,怎么还喜欢人摸背?需不需请个太医瞧瞧。”
小白榆听了气急,卷着薄薄的被衾到了床榻里侧,靠墙缩着,中间的距离足可再容纳上一两人。
他失笑道:“怎么还闹脾气?”
小白榆哼哼两声,闭目开始装睡,困得迷迷糊糊时又往白柏那侧滚,最后还是神志不清地让他摸摸自己。
指尖捋着脊背,染上小儿子微烫的体温,他哄着小白榆睡着了,眸色却也随之沉了下来。
白柏起身,重新燃上案桌的烛火,披衣挑着夜色落笔,重新写了章折子,再将那折子压至先前惯放的地方,才解了外衣重新回到榻上。
明灭的烛光落在白榆颊上,添上些暖意,他伸手在小孩柔软的脸上揉了下,却被小孩稀里糊涂地抓住了,嘀咕着:“父王……别闹。”
白柏顿住,抽回自己僵硬的手,叹了口气,在榻上躺了许久都未感有睡意,第二日还有早朝,便索性起身去穿衣梳洗了。
但毕竟距离出门的时候还早,白柏走着走着,又来到付苒院前,依稀可见院中春桃将谢,凋零落在墙院上。她这些日子被禁足,院口守着府中下人,见白柏来了,便禀报道:“王爷,夫人晚间发了好大的脾气,说是钗子找不见了,后来又作罢,不让小的们找了。”
白柏颌首,他在院前静站了许久。
他当年在付府中看见付苒,确觉惊为天人。他酒醉后不记事,在姑娘房中歇了一夜,自觉愧对付苒,他纳付苒为妾时,还曾想过要好好待她。
在看到那枚花钗时他竟松了口气。他到底是个薄情之人。
他与唐茹是泰和帝指婚,唐茹作为他结发妻子,二人少时还算相敬如宾,但唐家的愚蠢与对七王的挑衅让他愈发厌烦。温氏家中贫寒,她的亲弟原是科举的武状元,后做了他军中副将,本以为该是出人头地,却在与西凉的周旋中造奸人暗算,不幸殒命,他却并未给过长子和白谨多少厚待。
自那之后,白柏留意着每日留在桌案上的奏折,甚至会故意放几章满俱误导性的折子。让他意外的倒是,白榆对于拿折子一事并不心急,似乎自己也不是很情愿,他隔着几个时辰还会偷摸着将折子放回原位。
他派人留意了付苒,付苒自己也是小心,私下不曾有过与端王的接触,偶尔出府去坊间闲走也多带着白榆,只会借着府上的采买经由外人传递消息。
七王果然中招,约莫是付苒从前放出的消息从未有错,白柏并不急着揭穿,他一步步帮着七王埋下各路错棋。
是年,白榆八岁,泰和帝病入膏肓,棋局将终。他借口小孩渐大,跟他分了房,不过仍是在主院中腾了个小屋子给白榆。
白榆出生时不足月,那日中秋,付苒说是出入时摔了一跤,动了胎气才早产生下白榆,可一旦串起她与七王过往种种……往白榆出生前推算日子,他那时还在回京途中,而再一查记录,付苒那几日确实出过府。
接下来的事仿若一气连成,七王党的势力土崩瓦解,七王功败垂成。付尚书急忙表明他“弃暗投明”的心,频频向白柏示好。
泰和帝驾崩时,白榆正在府中院子里练字,身侧长椅上半卧的白谨正捧了册话本有滋有味地看着。府中除了白柏心腹,其他人连同白榆,这些时日都未曾再见过白柏。
直到有片晶莹的雪花碎落在手上,他才发觉自己双手冻得有些红了,白榆笔下一抖,墨迹在纸上洇开,“天”字最后一笔上顿了个大墨点。
“啧,”白谨又翻了一页,“怎么下雪了?今年初雪下得真早。”
白榆看着自己写的字,不满地叹气。
白谨坐起身,将桌上那页纸捻起来,他挑眉道:“你这还叹什么气?学谁不好,学大哥为赋新词强说愁日日叹气作甚?”
白榆听了直皱眉,将那页纸抢了回来,点着一角的墨点:“……你怎么老是非议大哥,也不怕我告诉了大哥去?”
白谨耸肩,毫不在意:“嘘,我可跟你说,他先前去平康坊喝花酒,靠一肚子吟风弄月的书墨气,把那些小娘子哄得团团转,结果遇上慕家小姐去平康坊查案,他对那慕小姐一见倾心,顿时甩开那几个小娘子去缠人慕姐姐,慕小姐又瞧不上他,出语讽他身为皇亲,却在此处寻欢作乐不务正业,直接甩袖走了。哈哈哈哈哈……”
两人的谈话还未结束,却各自被温侧妃和付苒带走了。据说是泰和帝崩了,而白柏又第一时间控制了宫中,他面对群臣面不改色地宣读遗诏,雪骤时,他凌厉的眉峰染上细白,俯首是群臣齐跪山呼万岁,而他面上只余冷色。
——新帝是这位将至而立的,泰和帝第十五子。
国丧三年,街上满目萧条,只余风霜骤雪做陪。端王府中女眷陆陆续续进了宫,被安顿在深宫各处。
皇子们早过了跟母亲同住的年纪,也各自被安顿在了干东几所中。
之后才是登基大典,白榆略感不安,他跟在几位兄长身侧,和所有人一起三叩九拜,呼万岁。他悄悄想抬头去看父……皇的脸,却被白谨拉着按下,身侧的兄长小声道:“不要乱看。”
礼毕起身后,白榆抬眸去看白柏。他身为皇子,站得很靠前,却不由呼吸一滞。
父皇的眸是冷的,好像连同他在内,阶上百官皆是不足一提的蝼蚁,这令他感到很恐惧。
白柏立了自己的母妃作为太后。唐茹被如愿封了皇后,唐家也随之平步青云。温氏被封了淑妃,成了皇后之下宫中位分最高的人,其他人也都零零总总落了封赏,只有付苒这里没有音讯。
付家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不可耐,再三上奏,白柏便随意封了付苒嫔位。
前朝老臣开始陆续请辞,白柏或是安抚或是奏允,内阁也替换更新,一朝天子一朝臣。
百废待兴,付尚书在户部的势力如盘根虬枝的枯木,清理起来需要时间,现在尚不是动付家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