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臣对付武将,更无胜算。
吕蒙还肯按着脾气等他投降, 或许只是为了避免拖延战线、耽误截杀关羽的时间, 也或许是因城中皆为老弱,他不愿屠戮过重。
但他不会等太久,留给自己决策的时间已不剩多少。
“太守!”
踉跄脚步踏至背后,传信的士兵大喘着气:“关公已经麦城朝临沮方向后撤,恐怕是准备放弃我们东三郡了!”
“什么?”郝普的声音在夜风中颤了一颤,“零陵虽无重兵屯守,但也是沿江要紧关口之一, 我们整合兵力拼死一搏未尝没有胜算, 为何关公如此决绝?”
士兵瑟瑟地看着他:“听说是糜公望风而降后递了血书陈情,劝他和我们会师应战, 关公素与糜公不睦, 所以……所以也就避开了零陵。”
朔风灌满衣袍, 沉甸甸地拉着郝普的身躯, 仿佛稍不留神便会跌下楼去。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城下整师待发的大军,片刻悲怆涌上心头。
的确是他用人失策、判断不当才被吕蒙陆议二人骗过眼耳,否则荆州东三郡何至于一路告破甚至毫无还手之力?就算关羽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此罪非九死不能抵偿。
那士兵看他一头苍白的头发乱飞在宵风中, 小心地问:“我们当战,还是……”
郝普慢慢转过身。
无数双眼睛含着绝望紧盯着他。
风中传来铁甲摩擦冰冷的声音,细雪窸窣碾在脚下,他久久地回望满城灯火,由着夜风吹紧了衣袍。
“太守……”
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连关羽都已放弃了他们,抵抗只会制造无谓的流血,只要像糜芳一样放弃挣扎,吕蒙必会善待俘兵和百姓,苟全此身不是什么难事,顶多被人耻笑。
气节固然可贵。
成全气节又要牺牲多少无辜性命?
飞雪弥布双目,他一步步往前走着:“来人,笔墨。”
……
郝普的降书很快送至城下。
但这并非一封彻底的投名状,甚至斗胆对吕蒙提出了三个条件。
一,吴军不得动兵戈,不得劫掠百姓,不得阻碍蜀人还乡。
二,请吕蒙在战后遣返老弱俘军回到家乡,令他们能够安度残生。
三,他要知道蜀中究竟有无奸细叛徒,渡江真相到底为何。
“一个将败之人,屁事还挺多。”吕蒙将那降书随手一掷,阔步走出军帐。
亲兵步步跟上:“那我们……”
吕蒙回首淡淡地道:“让他开门。”
吴军的妥协很快有了回音,郝普亲自登楼迎客以示诚恳。
城门缓缓拉开。
夜已深。
满城灯火尽灭。
唯有一行行高低错落的屋脊积满初雪,在月下映出冷冷的光。
为保吕蒙此行安稳,李隐舟随之从军而行,此刻他跨在马上,目光左右逡巡一周,不觉皱眉:“零陵竟如此冷清么?”
凌统则警惕地握紧了枪,低道:“先生自己小心。”
话音刚落。
嗖嗖——数声啸鸣破空划过雪夜!
寂黑而危险的空气霎时燃起火光,覆雪的高楼中,数枚羽箭急雨般射破视野,袭面而来!
噔、噔、噔。
也在同一瞬间,数万吴军潮水般涌上,亮出藏在铁甲下的盾牌,拦下伏击。
只听吕蒙挥剑一声怒号,反攻拉响。
兵戈与火箭在空中一撞,噼里啪啦擦出满目电光!
随着早有防备的调度按计划展开,兵力占了绝对优势吴军很快压过了敌方的攻势,以摧枯拉朽之势清剿完两侧伏兵。
哒哒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李隐舟看见数十精兵突破防线冲上城墙,直奔楼顶的郝普而去。
大风刮起,雪花狂飞。
郝普一袭大氅映于月下,显出分外伶仃孤寂的身影。
回荡的呜鸣绕梁上高楼,他的声音被骤起的狂风拉扯得几乎破碎,却依旧洪亮地传来——
“哈哈哈,老夫早知弃义之人必背信,吴狗的承诺不过是笑话罢了!汝等小儿,就陪老夫守在这零陵城吧!”
此言一出,李隐舟下意识地转眼西看,遥见零陵码头火光霎时冲起、狼烟如柱,几乎照亮半角天空!
看来是郝普早留了一手,若没能成功伏击,就以战火为号,要焚路断桥将他们拦在此处。
“郝公——!!”
一声凄厉的嘶吼的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远远地,只见城头那道薄瘦的身影正往楼下急坠,本披在身上的大氅从他肩头分离,扑在风中,遮住雪月。
天地一暗。
城墙上的士兵慢慢止住了步伐,弓箭与兵戈同时停下,一片呜咽的风声中,零陵的守兵骤地失声痛哭。
咚。
郝普几乎可以听见坠地的同时,这具老迈的身躯被摔得粉碎。残留的生命跟着飞溅的鲜血急速地流出身体,模糊的理智脱离了痛苦,静静俯瞰眼前纷飞的战火——
鲜血融去薄雪,露出原本青黑色的石板,在那熊熊烈火的照耀下,潮湿模糊地折射出兵戈上一道道凛冽的寒光。
不过眨眼功夫,吴军已占领了整个零陵。
漂浮的视野中,他看见一道单薄的身影踏过染血的雪泥,走向他的将死的肉/身,靠近那双不肯瞑目的双眼。
那带着冰雪的声音落在耳畔,在一片悲怆的哭声中格外清晰、平静:“蜀军中没有叛徒,但你的目的也绝不会达到。”
不重要了,他很想回答这位仁慈的敌人,但颤抖的喉咙已发不出一丝声音,唯有心底回响着最后的信念——
此身积弱,他不能践行太守二字赋予的责任,守下此城。
但终可如一位太守般殉城。
……
鲜血顺着薄薄的积雪蔓延在脚下,李隐舟搭在郝普颈上的手慢慢往上,将他含笑的眼盖上。
窸窣的脚步在身后停下:“不忍心?”
李隐舟起身:“如果今日是我们大意失败了,这一幕就会发生在江东,没什么可不忍心的。”
胜者生存,这是战争的法则,没有碰撞就不会孕育出新的时代。
在这乱世之中,他见过太多的郝普,那些熟悉的身影一道道闪过眼前,如山高大,如水阔达,在扭曲的夜空中静静转身,转瞬再度没入熊熊火光中。
凌统很意外他的回答似的,半晌静默不语,直到他擦肩而过,才叹道:“郝公烈节,看来我们注定要和关羽在临沮决战。”
李隐舟脚步顿下,遥看天光破晓,天地间漆黑的一线在狼烟间慢慢明亮起来。
随风一股股热潮袭面而来,他搭下眼帘,淡淡地道:“那也得看关羽能不能顺利抵达临沮了。”
……
渡口的火光烧了整整一宿,远近数百里的天穹映染通红。这不同寻常的大火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直至三日后,郝普死守殉城的消息传至蜀军大营。
关羽目光烁动不定,神情复杂地回看零陵方向,终是大叹一声:“孤不信子太,而子太以身救孤,终是孤辜负了子太,也辜负了零陵。”
身侧的将士劝慰道:“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进了临沮便不怕那吴军背袭我们了。到时候血刃吴狗为郝公报仇,想必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
关羽不由垂首,看漫漫大军面露疲色,整军上下在一路疾行中早已劳累不堪,顿时深深皱眉:“军心如此不振。传令下去,到了临沮,粮草齐备,我们便可暂时整顿,等战胜吴军以后,诸营更可各自与家中通信。孤也会请陛下休兵数月,以慰全军北伐功劳。”
传令的士兵面露惊喜,一路小跑地将军令传递下去。
可还未等他跑到军鼓处,忽然听见夹岸山川传来一阵悠长的歌声——
“黄牛白腹,五铢当复……”
他脚步慢了一慢。
下意识地竖着耳朵倾听这熟悉而悲怆的童谣。
正是黎明时分,合军安静极了,唯有带着乡音的哀乐回荡在肃穆的军营两侧,如一场清梦将游魂般麻木的士兵引回家乡的回忆中。
“大兵如市,人死如林。持金易粟,粟贵于金……”
冰冷的朔风中渐渐响起一调长过一调的回音,潮汐般漫上整个军营,无数士兵走出营帐,对着家乡的方向流泪歌唱。
“天苍苍,地茫茫。举目处,非我乡。”
寒冷的晨光落在营帐上,落在士兵菲薄的肩头。
风雪乱飞,掩住热泪盈眶的一双双眼眸。
这片反常的动静迅速引起了前营的注意,关羽将那大刀一拍,登时暴怒如雷:“放肆!大战当即,是谁在唱此哀歌?”
稍理智的小将已忙不迭奔向指挥中心,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报军情:“山上传来歌声,恐怕是……”
不等他说完。
“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自四野冲来,吞没那凄凄切切的哀鸣,直欲震碎山河!
蜀军尚且在如在梦中,漫天的箭雨已从两侧深林急射而出,燃动的火星落在树梢、军帐和士兵的衣甲上,叫那夹着细雪的朔风一卷,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开,呼地掀起一片赤色的风潮。
关羽立即披甲而出。
站在高处瞭望一周,只见两侧火光的掩映中,那深不可测的丛林里隐约照出不停闪动的人影,如潜伏在暗的群狼,不知其数,更不见头目。
反观蜀军,数万兵马早已如溃堤之蚁乱成一团,受惊的战马嘶鸣着狂奔,惊惧的士兵避闪不及,慌乱中跌撞逃窜,又一头扎进火海,在这人间炼狱中发出凄厉的哀嚎。
“关公……”经验不足的小将已手足无措,望着风中四起的硝烟咽了口唾沫,“看来吴军早布下伏兵,必是提前猜到了我们的动向。”
废话!
悬在腰侧的刀柄被握得咯吱作响,似其主人几乎不可按捺的怒意。关羽蓦地拔刀出鞘,缺口斑斑的长刀划破风雪,直直挥向长空。
沸腾的怒气在这一刻皆化作杀气喷薄在战栗的刀口,闪过一丝凛冽可怖的锋芒!
诸将无不胆寒心惊。
关羽昂首直视乱局,目中闪过寸许寒光:“伏兵诡异,但敌方人数绝不算多!一则吴军主力都随吕蒙取东三郡,分不出太多人手埋伏。二则即便荆州防线松懈,也不可能毫无知觉容人深入腹地,所以必是吴军抽出轻兵乔装简行。三来,若他们有一击必胜的把握,就绝不会只用箭攻。”
伏击战讲究的是出奇制胜,一举击溃敌手的心理防线。
而面对这位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老将,对方显然没有草率轻敌。
听关羽沉着冷静分析战局,一众将士这才将心揣回肚皮,用崇拜的眼神看向他们的战神,热切地等待着一场大快人心的反击。
关羽却是五指一张,任那长刀锵然落地,接着疾走两步,抽出一名将领背后的弓箭。
嗖——
一片混乱的蜀军中,骤然见一箭擦出锐啸,直直穿过火海!
随着箭光横掠视野,只闻轰一声雷鸣似的巨响,军鼓炸裂,余音久久不散。
瞬间惊天的震动令上下皆停下动作,直勾勾看向箭来的方向。
关羽登在至高处,花白的长须在风中漫飞,如火上灰烬。
他以一身气魄震慑全军,颁下最简洁,也最急迫的军令——
“立刻整军,准备反击!”
一声令下,本颓靡的士气复又燃起。
可还未等他们收拾好局面,火箭却自己无端停了下来,山林中脚步错乱地响起,倏忽间归于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唯有落雪霏霏,模糊了视野。
“……看来敌人不敢来攻。”蜀将这才擦了把冷汗,“毕竟咱们有数万人,还在我们荆州的地盘,又不是水上作战,不怕那些吴军。”
马后炮。
关羽冷哼一声,蹙眉收起了箭。
“取沙石灭火,迅速整军西撤!”
……
火光寂灭,烧焦的气味顺着风向飘进山林,引得埋伏的士兵鼻尖痒痒,拼命忍耐着没有发出大动静。
他们着一身特制的绿衣,背着弓箭悄无声息沿山路前行,视线不免落在山下已狼狈不堪的蜀军身上。
敌众我寡。
但同时,敌明我暗。
双方各有优势,这场突袭里他们原本占尽上风,只要顺势攻下便可铸造一个以少胜多的传说。天知道将军为什么这时候居然下令收箭,本已在眉睫的胜利就这么撒手没了,难免令人心生怨言。
“为什么不顺势拿下蜀军?难不成还怕了他关云长?”
“我们还是等吕将军的兵马汇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