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却是背着烛火席地而坐,在那皲裂破碎的土墙上投下山一样沉重宽阔的影子。
李隐舟弯着腰走进去。
慢条斯理地拆开药箱,平静地唤了声:“关公。”
关羽便慢慢抬起了额头,一双泛着红痕的眼冷傲地注视着这张斯文清隽的脸。
片刻,冷笑一声。
“原来是你。”
第139章 第 139 章
外头风雪疾吹, 深牢大狱却是密不见光,一片死水似的寂然中,药箱搁下的轻轻一声便显得格外刺耳。
昏昏烛火照出影绰绰的一片, 关羽一宵之间便仿佛老了许多, 引以为傲的长须染上霜白, 锋锐的眼角有些疲惫搭下去,唯眼神急电一般,一下子便落在了这位不速的客人和他手中的药箱上。
青衫布履, 显得单薄却不瑟缩, 外披一件遮雪的蓑衣斗笠,此刻也被揭了下来,簌簌抖下粉雪。
洁白修长的手指将箱上的铜锁哒一声地启开,异常平静地打开扎着针线的一卷羊皮, 药箱的主人竟是正眼不看这传闻中的关公:“关公受箭创, 须以针线缝合,我有蚕丝线可助其愈合。”
关羽哼地冷笑出声:“少装模作样假仁假义了, 你们吴狗背刺盟友、见利忘利, 难道还指望施以小恩小惠,就能骗取孤的信任?做梦!”
李隐舟择出粗细适当的一枚针与一丸止痛药, 恍若未闻地走到他的面前:“关公请用药。”
关羽冷冷瞥着垂在针尖的细线,却不肯接那药:“蝉丝洁白,其蛹肮脏,越是清高的外表,越藏祸心。”
有孙尚香诈死逃婚的旧事在前,他可绝不相信眼前的文弱先生是什么好相与的善人。
在其掌心的,是药是毒都说不一定!
李隐舟不置可否地:“关公而今已是阶下客,我们便是要杀要剐也犯不着使下三滥的手段, 脏了自己的手。”
“下三滥?”关羽笑得嘲讽,“借顾孝则丧仪渡江的是你们,假病背袭的也是你们,三番两次打我荆州的主意,用尽见不得光的狡诈手段,难道还算是什么正人君子?尔等宵小鼠辈,孤迟早得以诛之!”
这几声质问势若雷霆,震得昏黄的光线摇摇一动。
李隐舟吹起火折子,捻着针尾将其灼烧消毒,眼神平和专注地停在手上。
片刻,才在关羽怒目圆瞪的愤恨目光中,俯身伸出手撕开那泥泞模糊的衣甲,揭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荆州?关公怕是已经忘了荆州的来历。”
是万千吴军死士随周瑜血战江陵时,他刘玄德偷偷带人分兵去取了如无人之境的荆州四郡。
蜀人拿一纸抗曹的盟约借去长江最要紧的口岸以作天险,如今却反过来用以防守自己的盟友。
只怕十数年过去,真假是非已经颠倒,可这一笔笔旧帐早该清算,早该令他们偿还!
李隐舟一动不动直视那深可见骨赤.裸.裸的创口,慢慢压动手指:“再说,将军北伐以后,又欲再挥刀向谁呢?”
随着粗针呲一声穿透皮肉,关羽本岿然不动的神色,隐约生出一丝裂隙。
北伐以后?
本该伐吴。
李隐舟这话无非是反驳他,昔年盟约早已撕毁,不进则退,谁还有立场指责谁?
可惜……长江兵线大半纳入江东之手,天然的险要如同坚石壁垒,再想一举拿下已绝非轻易之功,数年苦心经营就此毁于一旦。
关羽在他淡淡的反问中高仰起头颅,血丝密布的眼中忽映出一抹明明月色。
那极高的墙顶被风霜侵蚀斑驳,叫烈风一刮,拨开一行隐藏在枯藤下的墙缝。
黑沉沉的一线中,孤月高悬,落雪纷纷。
如此熟悉的景致,不由令他想起当年曹操雄师压境,同样的风雪吹卷着大江,他们在江边发誓——
吴不负蜀,蜀不负吴。
关羽看着那远不可及的天,忽笑了一声,只觉一场大战未能抒发的积郁之气,在十数年恩仇中尽数泯灭,只留下不尽的遗憾:“……昔年赤壁一战,孤在雪里立下誓言,要洒骨江中,与蜀军、吴军将士一同血战到底,想来已过了这么久。今日也算快得偿所愿,只可惜终不能看到鹿死谁手、谁主天下。”
他转眸看向李隐舟:“早些年听说你有些卜卦算命的本事,是你算出水淹七军?”
算出这场天灾的是陆绩。
可即便不是今日,也终有这一日。
不等李隐舟答,关羽便大笑着摇摇头,抛去此事不问:“罢了,是孤输了一着。”
蜀曾负吴,吴终负蜀。
算来不过一场胜负。
他定定看着李隐舟:“可孤从不后悔,殊死抗曹的时候不曾后悔,占据荆州的时候也一样不曾犹豫,即便是今时今日,只要孤尚有一缕冤魂存世,你们就别妄想踏进蜀中半步,就算是化作一阵风,孤也只会将扬起汉中的旗帜!”
不知何处的细雪被风卷进这深不见底的大牢,落在他刀削似的眉头,凝成一层坚硬的冰。
李隐舟拉起最后一根丝线,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抬起头,同样直视他:“那某也告诉将军,吴地同样绝不允许蜀军踏足,从此十年,百年,都绝不会有将军所想的一日。”
关羽垂首看着那密缝的伤口,似已疲倦至极,不再说话。
他不曾问,李隐舟口中的百年之后,蜀中又是何等模样。
他也不需问。
李隐舟从牢中踏出的时候,风雪扑面袭来,茫茫天地间只闻吴歌悠悠响起,回荡在凛冽肃杀的朔风中,战后休整的惬意中泛着薄薄乡愁。
雪中慢慢浮现出一道银甲的身影,长.枪落在后头在雪野中划出一道黢黑的痕迹,凌统走到他身边,皱起了眉:“他不肯配合?”
李隐舟回看一眼深深大牢:“我没问。”
“也是。”凌统漫不经心地道,“听说昔年他在北原的时候,曹操万般礼遇也没能将他留住,倒给刘备留了个虎将在身边。可惜……”
他眸光一定,神情复杂:“主公可不是那种惜敌的善人。”
李隐舟瞟他一眼:“不忍心?”
凌统声音顿住:“……刘备那心眼比主公还小,此番我们拿了荆州,只怕他气得跳脚呢,恐怕,不久后就要开战了。”
无论如何,不能再留关羽。
对敌手留情,就是对自己人残忍,鏖战还在后头。
李隐舟转眸直视前方扑面的雪,迈出步子踏入风中。
片刻,才回头看了眼神情越发肃杀的凌统,淡淡地将人喊醒:“还不走?”
凌统便将目光一收,揽枪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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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羽在七日后被问斩,未能如其遗愿洒骨江中,吕蒙将他的尸首送回家乡安葬。
渡江奇袭终在这个凛冬划下终点,随之而来的遗留问题则颇有些尴尬的意味——战前为了麻痹对手,孙权几次三番刻意制造出吕蒙与陆议二人相争的局面,可士兵之间的冲突却含了不少真情实感,同仇敌忾对蜀时还能暂且联手,到了休整的时候难免擦出点火花。
吕蒙的士兵志气正高:“什么陆都督?那是我们吕都督的计策罢了,他还不是得听从吕都督的?让他过了回干瘾就得了!”
陆议的亲卫也不肯相让:“没有我们将军拦截配合,关云长早就撤兵回城,胜负都说不一定。何况主公命令未下,你们还得听我们陆都督的话!”
口水仗打得倒一点也不比战场上轻松。
“痛痛痛……”吕蒙靠在窗边,听得正有趣,不防李隐舟一针施下,嘴角登时扯到了耳边,风沙里不曾眨一下的眼刷地通红。
过了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虚脱地看着这斯文温雅的李先生,哼道:“那凌小子说的果真不假,你就是个白面的馒头,皮儿白心黑!”
李隐舟慢慢转着银针,目光一转不转盯着他的舌头上的苔痕:“承蒙将军自己作孽,又是渡江又是遇雪,没丢命算阎王爷过年歇笔,赶明儿当去一谢。”
吕蒙被数落一通,老脸厚如城墙,半分没有愧疚。
他这人素来是护犊子的脾气,不相熟的时候天.皇老子的帐也不买,一旦划进自己人的范畴,就算是滔天的罪也头一个帮忙背着。何况李先生只是偶尔嘴毒,大部分时候还是面慈心善,不似那蔡遗老儿,又臭又硬的脾气!
近来蔡遗也告病了。
人到了岁数,不服不行,他这个将军带了一身的伤,也终要退场。
想起昔年风起云涌,饮冰多年的一腔热血仍在心间滚涌,发烫、发狂。
他目光直直落在窗外年轻的士兵气鼓鼓的脸上,声音都带了些暗哑,却是笑着:“想当年我也只是没翁娘的孤儿,什么苦没吃过?后来跟着姐夫入了军营,承蒙周郎提拔升用有了出头的机会。我那时就想着,都督要打哪儿,我便打哪儿,都督要我杀敌,我绝不怯场。偶尔,也想着自己当大都督威风的一天。”
李隐舟牵起一抹笑:“将军已经如愿以偿。”
吕蒙却大笑着摇头,又点一点头,刚毅的眼神泛着柔暖的光点:“没什么遗憾了。”
李隐舟喉咙便有些哽住。
孙权已再三勒令吕蒙回建业修养,不肯放他继续熬着病守城。
吕蒙看向他,轻松地扬起眉:“说来,我以往也没怎么听说过伯言的名字,主公让他代守陆口的时候,我还真放心不下。他伏击的关羽的战术倒新奇,三十六计都找不出这一计策。”
说起调兵遣将,吕蒙的眼中又放出光彩,用目光催促李隐舟讲来听听。
李隐舟便道:“伯言在海昌数年,除了屯田便是征讨山贼,海昌山势崎岖,这都是那些流寇无赖的战法,胜在机敏奇巧。后来他被调去会稽郡讨伐乱党,便借用了这个法子,今日是故技重施,还好蜀军本就军心溃散,才能扰敌制胜。”
吕蒙若有所思地颔首:“人人都说世家少主纨绔不羁,可见众口未必成真,陆伯言……”
他忽一顿,不再说话。
李隐舟亦垂眸,安静替他施下最后一针。
……
次日,和孙权犟了数日的吕蒙终于领兵回了建业。
仿佛为了看紧他似的,孙权直接将人软硬兼施接进内殿,亲自在眼皮底下督促他服药修养。
而众望所向的陆口,则另派人驻守。
“朱然?”凌统瞳孔一缩,神色莫测,“主公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听说吕蒙重病中举荐了陆议为都督,谁成想孙权故技重施,又扶持了年事已高的朱然上任,难道说……
李隐舟只淡淡南望,看孤高的雁掠过雪一样的云,唇边冷雾聚散:“眼下伯言不宜上任。”
凌统不解:“有什么不宜,如今谁还不服他么?”
李隐舟慢慢收拢了掖在袖中的手。
一枚小小的竹简有些生硬地硌在掌心。
那是两年前陆绩来信,其中三条预言已经成真了两条,助他们退了曹兵,战胜关羽。
他深闭上眼,慢慢按下滚涌的心绪,只道:“他不能上任,是因如今正在孝期。”
第140章 第 140 章
是谓“生则养, 没则丧,丧毕则祭”,《礼记》中对于孝的要求在这沧桑世道中已是一种的奢侈, 但仍是人们心中最至高的标尺, 衡量着一个人最初、最单纯的道德。
闻言,凌统神色僵硬片刻。
陆议幼时父母早亡, 是彼时的庐江太守陆康以从祖父的身份抚养他长大,如今他是陆氏家主,服孝,服的便只能是……
夜岚吹面, 将他额前的碎发轻轻一动,盖过眼中闪动的情绪。
过了许久,呜咽的风停下, 俱静的雪野中, 只听得李隐舟轻轻地道:“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
陆氏一族曾随陆康长安于庐江, 陆绩便随其遗志安葬于此。随船回到这座阔别数载的古城时已是开春, 随风拂面的柳絮滚在眼睫上, 渐开阔的视野中,两岸长堤、梢上圆月便都似笼上一层若有若无的迷雾, 如临梦境。
凌统蜷着一腿, 靠枪坐在船头, 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眸,看漆黑的江面映出摇曳欲碎的月, 月上又模模糊糊勾勒出群山倒影。
李隐舟撩开草帘时便撞见这一幕。
他走过去:“睡不着?”
凌统却不搭这话, 反淡淡地道:“先生骗我。”
这话可不知道指的是哪一桩了。
李隐舟扪心自问,骗过这小子的事情不多不少,却也要两只手才能数过来。为免不打自招, 他先含糊其词地“哦?”了声。
凌统抬起眼:“你之前说他不肯入仕。”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李隐舟靠着栏杆,在江风中眯起眼:“又不是只有入仕才能一展所学,公纪本也无心做官,星象是他志趣所在,有什么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