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要把功绩让给他?咱们又不是没有那个本事!”
……
细语如草动。
窥视着敌军的眼睛忍不住转了方向,落在自家将军平静温和的面孔上。
大火残余的温度将细雪融为清露,顺着错落的枝叶落下,溅在那一眨不眨的眼瞳中,泛起微澜。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常,丝毫没有偷袭得手的喜悦,也不见准备激战的狂热,只安静观察着蜀军的动向,片刻得出结论:“敌方士气仍存,时机尚未成熟。”
时机?
他们已经等了足足两年,只为这场胜利!
现在却告诉他们,时机尚未成熟。
难不成非得等吕蒙抢了这个头功吗?
怨念弥布在一双双因疲劳而通红的眼中,终是有一人忍不住低声道:“都督是读书人,学的是仁义道德,可我们不懂,拼死拼活就为了成全别人吗?这话也不是为了我们自己……”
他们到底不过最底层的士兵。
还不是为他这个被人非议的都督委屈!
听他嘟囔一番,陆议唇角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可就在小兵跃跃欲试的眼神中,那双淡静的眼瞳却骤然一寒,如水成冰!
“你既知道我是都督。”那瞬间冷肃的脸划过一丝飘摇的雪,将温吞的声音点上一层凛冽的决然,“吴军任何人的胜利都是我的胜利,同样,任何人的失败都是我的失败。”
决战当前,岂可忙着争功?
陆议一句话,终将士兵的怨气压了下去,同时点醒了他们的初衷。
此行的目的是截杀关羽以全据荆州,将整个长江防线收入江东兵线中。
否则曹操/死后,短期之内无人能克制刘备,只怕江东马上就会被这昔日的盟友反噬一口!
谁的胜利都不要紧。
他们必须赢。
……
待蜀军灭火、整军,准备继续西行往临沮时,暮色已落,斜阳如火。
陆议的小队一路轻装,已无声无息走在前头。
他目不转睛盯着终于重整士气的蜀军,慢慢扬起了手——
“准备,落石。”
第138章 第 138 章
噼, 啪,大军行过的脚步将烧枯的草木踩成齑粉。
夜已深。
蜀军西撤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
温热的夜风中尚飘一丝火海余烬,纷扬的雪在半空融为了雨, 淅淅落在焦黑的大地上, 慢慢将升起的青烟压了下去。
万籁俱静, 那濛濛惨碧的山色, 在雨幕中忽地一动。
关羽右手下意识地搭上大刀, 虎口一动,欲大喝出声。
嗓门还未扯开——
蜀军士兵才从炙烤的炼狱中镇静下来, 便见寒鸦自林中惊飞,接着数不尽的飞石溅着泥水自山腰齐齐滚落, 借着高势碾过树丛, 直冲人头扎堆的军队!
火箭之后, 又来落石!
瞬间的惊惧过后,不知谁起头喊一句“快跑啊”,贴边的士兵如梦初醒,顿时争避着散开, 横冲直撞地又将近侧懵懂无知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或有沉着调度的,还未来得及发声, 便被一波接一波人潮淹没。一时间人仰马翻、喧闹不停,刚列好的军队片刻乱如惊雀。
之前的伏兵没能得手, 谁也没想到短时间对方便还再来侵扰, 骤然的变故令一众蜀将措手不及,唯有再次鸣鼓整军,火速吹响反攻的号角。
号角一响,那山林中潜伏的敌人却又悄无声息地遁入深处,这场惊变再次以敌手自己的撤离休止下来。
经此动乱, 本就疲乏的蜀军虽未损兵折将,也被折腾得心力交瘁。
接下来的几日对方更是把这场猫和老鼠的游戏演绎到了极致,不断地伸出爪牙滋扰蜀军,却又在号角奏响时偃旗息鼓,仿佛一个讨打的顽童,万般作恶只是为了惹人生气。
这种素未见识过的战术偏生奇效。
正是敌进我退,敌停我扰,吴军小队虽不成气候,却像烦人的苍蝇般一点点蚕食着蜀军的耐心,一次又一次将他们激起的意气消磨。
而所谓士气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关羽已隐约意识到对方的目的。
这支潜伏已久、精准踩点的伏兵根本不是为了一击搏杀,而是要牵绊蜀军西撤的脚步,耗死他们残存的斗志!
还偏偏拿他们没有丝毫办法。
当真活见鬼了!
关羽气竭之下几乎将五指捏碎,满腔怒火中更生一种难以置信的猜疑——
对方山林作战、游动打击的战术根本不像水师为主的吴军的一贯风格,倒更似野蛮又无赖的山贼作派,而如此灵活默契的行动与配合绝不是一日功夫可轻易练成。
按他对吴军武将的了解,擅长水上作战者多,精通陆战的却是毛麟凤角,此番究竟是谁在暗中作对?!
敌不现身,自是无人能答。
连续的骚扰下,终是有人按捺不住:“将军,我们是追还是……”
“追什么?”关羽将大刀一横,“诱兵之计,正为令我们踏入陷阱!我们的骑兵在山林中发挥不了作用,一旦散入山中又会被各个击破,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撤回临沮防守,万勿被敌人的诡计欺诈了!”
只要到了临沮,关门打狗,还怕他乎?
那人不甘心地抬起眼:“但若他们故技再施呢?”
雨点一滴滴落在模糊视野上,前方泥泞的路蜿蜒至墨蓝色的天际,渐渐地看不尽、看不大清。
关羽抹去头盔沿上的一圈水,拧着眼皮环视四野,群山环抱成了最好的遮蔽,潜伏的敌军不知何时便要动作,庞大的军团在这个时候反成为一种累赘,不能精准地扼住敌手的七寸咽舌。
他刷地扬刀向前,将那雨帘划开一条口子:“前十里处有渡口,那里地势平坦、视野开阔,他若敢再犯,孤便让他知道这大刀的厉害!”
一声令下。
疲惫不堪的蜀军再度疾行十里,暂且在码头驻扎下。
江畔有行舟。
旅人三五成群地蹲在船头,等着雨歇。
此前吕蒙虽未依郝普所言解甲入城,却如应允般善待兵民,东三郡本在吴、蜀交接,沿江百姓早趁此机会各自返乡避开战火,一路行船络绎不绝,在飘摇的雨中拨浪前行。
见大军就地驻扎,船只便怯怯地躲远了些。
关羽本想提醒他们避开行军,见其老实乖觉,也便省去唇舌。
夜幕深沉。
已经精疲力尽的蜀军簇拥在火堆前取暖,本该轻松的时刻,却不得不提心吊胆地预备着不知何时又会出来捣乱的吴军,只觉那根绷在心底的弦已张至危险,隐然有了颤动崩溃的迹象。
晃动的火苗映出一张张饱经沧桑、风霜雕刻的粗糙面容,反复炙烤着那些倦怠的心。
这没有尽头的战争,到底要到何时停止?
他们拼命捍卫的那片故土,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月明如昼,映出纷飞的雪,照亮江上惊涛。
毕剥的柴木燃烧中,身心俱疲的士兵们只听得军鼓又响,习惯了吴军骚扰后竟生出了一丝麻木的感觉——任凭他如何袭扰,只要不亮兵戈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然而这一次,惊动却并没有如意料中地停止。
潜伏的吴军终于步出山林,在冷浸浸的月色中现出真身!
鼓声雷动。
关羽迅速调兵遣将,准备一雪前耻,给这支不自量力的小队以迎头痛击。
他真正的敌手也终于登场。
疾风勾勒出一身深刻的轮廓,那席银甲在月下泛出淡淡寂寒的光,一双温静如水的眼前冰雪一掠,便露出寒潮般冷冽深沉的目光,不带丝毫戾气,却分外令人心惊!
竟是他!
关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得不睁眼去看接下来的军情。
在那人身后,千余轻装简行的步兵迅速排开阵势。再往后,风雪遮掩下的人影快而有序地聚拢。
哒,哒,哒。
脚步如鼓声响起,只片刻功夫,那一路所见的纤夫、渔父、船夫、旅人,竟不知何时皆已立于其后,怯意尽褪,露出冰冷肃杀表情。
雪月辉映,疾风如流。
吹起那平静的江波,狂澜顿起,直欲吞吐山河。
上万士兵在这一刻撕去布衣,齐齐亮甲!
“杀——!!”
雷霆般的气势将天地一撼!
一方是疲顿不堪、战意泄尽的远行军,一方是刚兵不血刃夺得东三郡胜利的江东水师,双方在疾吹的风雪中迎面撞上,吴军几乎以碾压性的气势将敌营吞入一片煞气冲天的呐喊。
不再是吓唬,不再是惊扰,这回雪亮的刀戈伸到面前,积累成疾的蜀军才真切体会到一种战栗的恐惧。
交战从一开始就已分出胜负,剩下的不过是狩猎困兽、收网池鱼,以闪电之势将蜀军鲸吞碾碎!
就连关羽也不能扭转战局。
如大江东流,静则已,待狂澜一起,又有谁可阻拦?
一片激烈的浪涛声中,蜀军已节节败退、无力回天,直被逼至江边。关羽扶着大刀喘.息不已,望着江心碎成骇浪的圆月,心头也似被巨浪一股股袭过,几乎难以站稳。
人皆嘲笑项羽意气用事,不肯渡江逃亡。
今天才知到了这等田地,实无颜面见父老乡亲。
若不是他急功冒进执意独吞北原,又被陆议与吕蒙一出联袂好戏迷了心窍,何至于丢了东三郡,失了荆州长江?
长江一失,天下便又遥不可及,野心勃勃布置数年的宏图本已快拼到最后几块,却在眼前的战火中霎时燃为灰烬。
“陛下!”他仰天长啸一声,蓦地拔起大刀横在脖上,目光在熊熊焰火中不住扭曲,“我负了陛下——”
那颤抖的刀锋带着狼狈的血泞,拉出一线暗红的刀口。
他悲怆望天,正欲引颈,只听破空一声锐啸,一枚羽箭横掠战场,自硝烟中破出一道长长的空隙,在这瞬间直取大刀最薄处,噔一声将之击碎成数块废铁。
一箭余劲之大,生生穿破刀后又钉入关羽一截手臂,险些将他推入江中!
关羽踉跄几步,只觉面前劲风一袭,蹬着重铁的马蹄高扬起,抖下扑扑灰尘,直落在他血汗淋漓的脸上。
与此同时,无数刀剑逼了上来。
一尺之隔,马上的将军慢慢放下长弓,居高临下看着这位驰名天下的战神,露出一个狂热的笑容:“你输了,关云长。”
关羽紧拧着眼才勉强看清,吴军的指挥已不知何时换成了他熟悉的老朋友。
吕蒙活捉了关羽之后,举剑示意收兵。
胜负已分,屠戮没有意义。
——————————
半路截住关羽大军,临沮便不过是囊中之物,吴军很快便占领了此城,顺便把战败的俘虏暂且关了进去。
其中自然也包括主将关羽。
李隐舟奉命为他治疗箭疮。
漫步走过临沮的土地,心头才终于有了一丝石头落地踏实的感觉。按后人的说法,白衣渡江这一旷古烁今的奇袭战从江陵开始,在临沮结束。可他却分明知道,为了这场胜利他们已经筹备了太久,从收到陆绩来信的那一刻开始,这场传奇的大战就已经拉开序幕。
两年前任用严峻为都督,一为制造孙权忌惮吕蒙的假象,二借其所著《潮汐论》神不知鬼不觉传递水淹七军的重要军情。后顺理成章扶持陆议上位,吕蒙称病不出,都是为了麻痹关羽及荆州防线,待其北伐的一刻果断收网。
而在吕蒙大军白衣渡江势如破竹地取得东三郡的同时,陆议的小分队也默默潜伏至临沮前做好埋伏的部署,反复骚扰截断关羽的后路、消磨蜀军战意,以策应吕蒙的最后一击。
这一仗赢得精彩漂亮,走得却是步步惊心。
回顾这两年,仍有余悸,但更多的是心安。
近中原的冬天凛冽非常,夹着风沙的冰雪冷冷扑面,将城头吴军的军旗吹得猎猎飞扬。
走进大牢,呜咽的风声便闷闷隔在墙外,唯有阴森森的冷气顺着墙缝渗进来,在角落凝成灰扑扑的冰花。
见李隐舟来,看守的小兵忙不迭地起身点火:“先生怎么来这里,地牢冷得很,您烤烤火!”
此战结束,陆议和吕蒙之间的“龃龉”也就大白于天下,吕蒙肯让,陆议能忍,这场默契的配合早就流成传说。李隐舟虽在里面只扮了个医生的本职角色、串场将戏演好,却也深得士兵敬佩。
年轻的士兵在胜利的喜悦中绯红了脸,李隐舟婉拒他的好意,摇一摇手中的药箱,温和地道:“给关将军治伤。”
小兵便懂事地引他到关羽牢房中,隔了数丈小心谨慎护卫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