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还在闪烁其词,凌统将眉一抬:“包括递来水淹七军的军情?”
凌统能洞悉背后真相,李隐舟半点也不奇怪,倒难为他忍到今日才问。他随意地点点头:“不错。”
凌统隐约猜到当日李隐舟不曾明言的话,却是大大咧咧地笑了一笑。
“算了。”他道,“总有亲自问他的一天。”
雪一般的冷月悬在天际,将薄薄江雾染上霜白,削尖的船头穿破夜色,很快泊在庐江的码头。
沿路白帆不绝。
人们或许不知陆绩做出的预言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却仍记得那个星空下沉默的少年曾是陆家嫡子,是陆康的血脉。
登上江岸,宵风漫卷,满城素白中映出星星灯火,照亮半角寂静山林。缄默的哀思无声地将人们陈旧的回忆唤醒,也让李隐舟知道,那些远去的背影从未被人忘记。
陆氏仍有旁支迁回庐江,和陆议一同主持葬仪的是他的弟弟陆瑁,与肩负重责的兄长不同,打小被旁支收养的陆瑁性情豪迈开阔许多,与客人笑出一口皓齿,令本来沉重的气氛轻快不少。
“李先生,凌将军!”他周到地招待两人进门,“寒宅冷落,少有客至,请将就入座。”
若说旧日的四大世家都是寒宅,那江东可谓无处可居了,即便是旁系的陆瑁也是书香教养里长大,修得一身清贵的气度。
可惜脚下一左一右两个粉雕玉啄的小团子不住地扯着裙角往腿上爬,令他从容的身姿有些摇动。
左边的团子呀呀地咬着舌头:“兄长……骗几。”
右边的专注举着手臂想扯他的腰带:“呜……带带。”
陆瑁唯有尴尬地弯下腰:“嘘,嘘,兄长待会便带你们玩。”
凌统打量着这两个捣蛋鬼:“这是……”
陆瑁艰难地一手抱起一个,抖着袖子将两个小屁孩圈得稳当,一头大汗地道:“是从父的后人,兄长忙于军务,自己的孩子都照看不了,还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来养育他们吧!”
印象中,李隐舟从见过陆瑁,陆议也很少提起这个亲生的弟弟,就连嫁给了顾邵的姐姐和他也只有数面之缘。比起生身父亲陆骏而言,陆康与陆绩更像他超乎血肉的亲人。
陆绩名为从父,实则一直被他当弟弟教养,就连昔年犯下滔天的过错,也是陆议一人担了下来。
李隐舟只觉心间隐约刺痛,像被人剜去了坚硬的旧疤,揭开那段蒙着血雾的往事。
陆瑁却浑然不知,依旧和凌统打趣着:“兄长这人也是,平时规行矩步的,我都有些怕他,今天这样要紧的日子却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你们这些做将军的都这样冷酷无情么?”
凌统搭着眼帘,看着手中素不离身的红缨枪,半晌,还以一笑:“是啊。”
……
庐江城外,明月孤悬,茫茫的天际接于一片雪白芦花,一眼无垠。
陆议站在城墙之下,片刻地不语。
瘦而深的倒影映在风沙斑斑的古城墙上,脱去了战场上一身厚厚的铠甲,显出薄削的弧度,深刻,却无棱角,而温和的轮廓经霜历雪,又隐然磨拭出锋芒。
李隐舟的目光越过一望无际的旷野,落在那拖曳长长的影子上。
果真在这里。
小时候的习惯已经积年累月地刻进身体,在他们都还是半人高的孩童的时候,逢至离别,便来这城外芦花边上,看明月千里铭刻下他们的昨日今夕,便知这聚散离合的尘世,终有些什么永志不灭。
陆议站了许久,直到深寒的月色中抽出一丝一丝的细雨,才抽身准备离开。
仰头却见一柄伞,在不知何时已倾在头顶。
竹篾撑起的布帛已被雨雾洇得湿润,凝成挂不住的水珠在视野中嘀嗒落下。
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李隐舟撑着竹伞站在他背后,片刻,只道:“逝者已逝,伯言,节哀。”
陆议眨了眨在风中吹红的眼,慢慢转回了身,从他手中接过尚存余温的伞柄,只头也不回地道:“回去吧。”
两人顺着长长的墙壁往城中走去。
毕竟也不是七岁的孩童,再钻狗洞未免幼稚可笑。一路踩着湿软成泥的芦花,李隐舟想了一想,还是问:“公纪……是什么时候过身的。”
陆议平缓地道:“子明取下东三郡的时候,军令和公纪的丧讯在同一天传来。子璋说他听见江陵捷报后才肯咽气,临终只说,他可见将军了。”
陆绩的身体自小便不见好,又经数次打击,能顽强地活到现在,或许只是为了给往昔的荒唐一份该有的担当。
他是真的长大了,也解脱了。
李隐舟慢慢走过泥泞的长路,任细丝般的雨凉滑地落在脸上,也落在心头。
公纪已安于九泉,子休,你呢?
……
走至城中,还未至陆府门口,迎面便撞上一个娇小匆忙的姑娘。
李隐舟停下脚步,讶异地唤了声:“阿茹?”
一见这两人冒雨的身影,孙茹险些哭出来,连最珍爱的裙子沾上泥点子也顾不得,急道:“快,你们快帮我找找延儿。”
她身后一众奴仆也鱼贯而出,一股脑往四方散去,在茫茫夜色中寻觅少主的踪迹。
李隐舟扶住孙茹焦急的手,帮她镇定下来,等她缓过一口气,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孙茹眼含泪光,这才将原委道来。
陆延是一刻之前被发现走丢的。
说来好笑又好气,陆瑁是个天色的孩子王,府上大大小小的少主小娘都围着他团团转,他被缠得分/身乏术,索性让这些猴孩子们自己玩起捉迷藏。等到夜深客散,清点回小孩的数量,才发现丢了一个。
好巧不巧,偏偏是自家兄长的独子延儿。
陆延年方三岁,刚是走稳路、会说话的年纪,许是自己摸索着溜出了门,却还不到记路的岁数,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庐江不比吴郡安于江东深处,多年以来屡遭战火,城中也多的是蜀中和北原来客。
若是这孙陆二家的少主被歹人掳掠。
陆瑁想一想便觉寒毛倒竖,只怕不等兄长发威,主公都要亲手宰了他!
陆府上下倾巢而出,沿着长街一条一条地搜寻丢失的陆延。
陆议踏着满地积雨,沉道:“夜深雨重,不可惊扰居民。”
孙茹回头瞪他一眼,一言不发地一头扎进雨中。
李隐舟忙拍拍凌统的肩。
凌统会意地越上墙头,悄无声息地跟上去,回头对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示意他放心,看得住。
李隐舟自然放心,这小子打小就有翻/墙越户听窗角的本事。
他担心的是陆延。
印象中只模模糊糊记得陆议的次子陆抗将继他衣甲成一代名将,而陆延却未留下分毫光辉,若只是资质平庸也就罢了,要是出什么三长两短,他不敢想孙茹将有多崩溃。
夜深了,风声呜咽,雨一重接着一重。
整个庐江未曾安眠。
……
另一头,茶楼上。
被念叨了无数次的陆延小朋友终于吃饱了肚子,鼓着油乎乎的腮帮子,想起家训,很有礼貌地对眼前的大哥哥鞠了一躬。
“滴水之恩,当……嗯,当……”
什么以报来着?
见这小团子苦恼不已,身量高挑的青年俯下身,伸手将他拦腰抱起。
洁白的广袖不畏脏污地落在陆延花猫似的脸颊上,那清冷的声音便透过薄衫传来,轻轻地道:“滴水之恩,涌泉以报。好了,现在该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陆延揣着满肚子的肉馒头,推定这种好人不可能是山贼匪徒,终于放心地交代出来:“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哦,阿娘说,告诉别人我姓陆,就知道了。”
青年神色一震。
“你叫什么名字?”
陆延眨巴眨巴眼睛,已被肉馒头骗走了魂,半点不加怀疑:“我叫陆延。”
陆延。
青年深抿住眼,脑海中浮现出这孩子落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可怜兮兮的一张小脸上布满泪痕,却掩不住那熟悉的眉眼与轮廓。
往事在这一刻似压不住的喷泉井涌而出,如那滚滚怒涛将他整个人吞没进黑沉沉的江河中,拖着他不住坠入冰冷的深渊。
竟已这么多年。
直到陆延怯生生地牵了牵他的袖子,他才睁开眼,一切滚涌的心绪在这一刻压进心底,垂眸时便只剩一片死水似的平静。
他擦去陆延唇边的油腻,温和地道:“我知道了。”
……
陆延被送回府中已是第二日的事,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围上来,生怕这小少主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
陆瑁更是焦急万分地拉着李隐舟过去:“我去谢客,李先生您快看看。”
李隐舟被推攘到陆延面前,见他除了淋雨的狼狈,一双圆滚滚的眼温如软玉,嘴里还嘟囔念着什么,一时也放下焦急,轻轻将他揽在手上,半开玩笑地警告道:“再这么调皮,就要吃苦药了。”
世上没有比这更灵验的咒语,陆延忙不迭地端身立好,眼巴巴瞧着严肃的父亲,气得不语的母亲,目光最后落在眼前笑吟吟的先生面前,自分得出谁是最好性的,小心翼翼地昂着头:“可是我是大人了,我不要吃药。”
李隐舟戏谑地看着他:“哦?”
陆延贴着他的耳朵,小小声地分享秘密:“我会念那个了。”
李隐舟也装模作样地附耳上去:“嗯?什么?”
小屁孩忙展示所学:“……四是四,十是十,黑是黑,白是白。先生,我念的好吗?”
稚嫩的小脸充满期待地仰起来,等着大人的夸奖。
却见李隐舟本含笑的神色陡然一变,丢下陆延便往雨中冲去。
落雨刷刷,沿着错落的檐角淌下,青石板的长街溅起濛濛冷雾,将三两行人的背影模糊成看不清的光点。
他望着不尽的长街,深蹙起眉。
陆瑁走到他身边,有些畏惧他的表情似的,低道:“先生……先生和那人认识吗?说来也奇怪,我问他要什么谢礼,他说替他上一柱香便是,接着就走开了。早知是先生的故人,我便留他用席了。”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李先生的神色,许久,才见他慢慢地松开眉目,在雨中立如松竹,一步也不动。
陆议两步走来,正想开口,却听他平静地道:“我知道,你不用劝了。”
他始终有种直觉暨艳并没有死。
可他如今究竟安身何方。
又是否真的悔悟?
……
一片静悄的落雨中,哒哒的马蹄奔驰而来,闯入视野。
是报信的小兵。
凌统阔地往前迈了一步,眼神紧张:“什么事?”
那小兵淌着雨水快步小跑到他们面前,递上一封军机函。
一干人等自动回避,陆议在凌统的凝视下慢慢展开竹简,眼神变了一变。
凌统用目光质问他何事告急。
陆议却是看向李隐舟,声音无波无澜:“不是前线军情,是朝廷中,杨修公……故了。”
杨修?
他可是曹植一党的核心大臣。
如此说来,魏中世子争斗终算是落下帷幕,到底是那狡诈的曹丕占了上风,还是中途又生出什么变故?
既不是要紧的军机,凌统索性阔步走过去,借着天光往陆议手中一看,神情登时有些陈杂:“魏王,杀了杨修?”
曹操杀害近臣已算不得什么要闻了,可信上明晃晃“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的十字,实在诛心。
他和刚缓回神来的李隐舟交换过一个眼神。
却见他从雨幕中抽身,径直掠过神情各异的二人,朝客人所居的厢房走去。
走过门廊,一柄红缨长/枪无声掠至眼前。
凌统的声音在背后低道:“这与你无关。”
魏中世子之争,的确和他这个吴地的平头百姓没有任何瓜葛。
他淡淡地扫目回去:“我知道。”
凌统手劲一顿,那枪尖便轻轻刺入雨中,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
他不解:“那你要干嘛?”
李隐舟微狭了眼,神色却是异常严肃:“北上,接人。”
第141章 第 141 章
杨修的死仿佛一道提前鸣起的丧钟, 随之而来的则是魏王的薨讯。此前对曹植一党的培植、对曹丕党的打压及最后以迅雷之势扫除羽结之党的行动都在这一刻终有明确的解释——
是为了磨砺曹丕,令其历经劫波、成为大器,同时也一并扫除他登临帝王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或许曹操自一开始已拟定了人选, 李隐舟想,濡须的不战而退, 是为苍生,也为引出埋伏在继承人身后最后一条危险的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