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所居的宫殿,冷清极了,唯有零星的宫人穿过走廊,看也不看这前朝遗留的老人们。
能活在这里的都已经是极其幸运,那些更年轻更貌美的新人还未在王榻边上坐热乎,便已被三尺白绫送进冷冰冰的陵墓中,陪着一代枭雄永远长眠地下。
只剩单手可数的夫人因有子嗣而逃过一劫,以太妃之名在此安度残生。
风雨交加的夜里,这殿堂却静如寒潭,唯有灼红的一点香灰在寒风中烁动,如曾宠荣一时的美人们不再灿烂的余年。
育有曹据、曹宇二字的环夫人长身跪于案前,安静焚香。
雨声一碎,湿答答的脚步声步至背后,打破了这一贯的静谧:“太妃,有客来。”
有客?
谁还在乎她们风中残烛的生命?谁还肯踏足这荒野一般的殿宇?
她握着长香侧首回眸。
遥见晦暗风雨中,一道清瘦剪影踏过满地残枝,在晦暗如雾的月下慢慢地步来。
轻轻一声,她手中燃烧的香火落下。
逶迤的长裙被火星烙出一个小小的洞,繁复素雅的银丝花纹在一簇即灭的火光中闪了一闪。
她的目光也便明了又暗,几乎失语地望着来人。
微张嘴唇,无声地呢喃着……
兄长。
第142章 第 142 章
风雨侵昏的宫殿, 灯影俱灭,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唯有香火模糊的一点亮光, 映出跪立的瘦小背影, 显得分外伶仃孤寂。
李隐舟看着一别三十余年的妹妹, 一时有些恍惚。
自庐江一别, 二人各自走向命途,本以为她可以跟着老尼偏居蜀中安度半生, 未想再见已是邺城皇都、丞相府中, 那时张机、华佗两位老者身陷囹圄,赤壁大战一触即发, 箭在弦上,已容不得他分心另生枝节。
等到从曹营中捡回一条性命, 他托孙权派人北上接师傅的同时, 也趁着曹操未回邺城带了口信给环夫人, 确定她就是昔年和自己一同庙宇逃生的小姑娘。
与回音同来的是一封信。
一双幼子尚在襁褓,她不能冒万一的风险离开邺城, 因此回绝了他与张机一同回吴的计策。
至此一面,又是十年。
引路的小兵吩咐一句时间不多,悄然退出殿宇看守,李隐舟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环儿的面前, 慢慢半跪下来。
静悄的雨夜, 唯有嘀嗒水声不绝划下檐角, 环儿看了眼踌躇欲言的李隐舟, 先开了口:“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与兄长一同在庙里长大,每天吃的是别人剩下的饭菜, 喝的是井里脏兮兮的雨水。有次好不容易大人们摘了漂亮的大蘑菇,兄长却不许我吃,说是要留给阿翁。我馋极了,扭着他一定要吃,他便带着我去村里讨食。那天村民给了我们半个馍馍,他全让我一个人吃了,我其实还偷偷留了一口,想给阿娘,结果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大人们都已经发了疯……”
李隐舟喉口一哽,有些说不出话。
这都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前一夜发生的事,那个疯癫低智的可怜孩子早就在雨中死去了,或许是毒的,也或许是饿的,冷的,他还来不及长大,不知道活着的滋味,就已经在无情的风雨中永远闭上了眼。
环儿双手合在香上,微微颤着:“后来我们被村民关了起来,雨那么大,兄长的身子那么凉,我躺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一点点没了,吓得大哭。过了好久,好久,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会走会跳,也会说话了,就连师太都说他过于聪慧,不似稚子。可我知道,他不是兄长,我的兄长傻得很,他只会用手比划,又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情呢?可他会给我摘果子,会用石头砸走欺负我的人,会把馍馍让给我吃,那馍馍真好吃啊,我永远不能忘记……”
一行泪从她眼角滑下。
李隐舟想伸手替她擦去,长袖却沉沉压着,如何也不能抬起。
这孩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身份,却从未揭穿过,甚至未曾问过一句她的兄长去了哪里。
这三十年来他从未对原主有过任何亏欠的心情,自认没有占有旁人应有的人生,有时甚至连他自己也忘却了这本不过是一具早殇的尸首。可这世上终是有人还记得他啊,记得那个痴痴的、傻傻的孩子,记得他一闪而逝的弱小生命。
环儿看向他,眼底含了恍惚的泪点:“我时常想,若是兄长尚在,如今该是怎样的模样呢?先生……”
她喉咙一阵酸涩,目光眷恋流连在他脸上,似是透过这张清癯瘦削的脸,深深怀念着再不复相见的那人,片刻出神不语。
李隐舟任由她看着。
冷风袭背,卷着细细雨丝,将他衣衫打得湿透,显出深深的背脊。
环儿看得极专注、看了许久。
久到门外的士兵有些焦急地跺了跺脚,她才清醒过来似的,伸出冰凉的手,轻轻地摸了摸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她便很满足地笑了笑:“先生,您真好,您救了那么多的人,连我也包括在内。还有当年的几位少主和阿香小娘,我都没有机会和他们亲自道谢。但如今我的孩子已经姓了曹,我不能弃他们而去,先生的好意,我只有来生替兄长一并偿还了。”
江东虽好,已非我家。
那温柔的水乡中,终归是没有了她的亲人。
李隐舟已不知如何劝她,唯有喃喃低语一句:“好。”
环儿说完这一切,小兵便匆匆地冲进殿中,拉着李隐舟的手往外走去:“先生,深宫禁地不可久留,一柱香的时辰到了。”
李隐舟垂首一看,环儿手中的香果然已燃至尽头。
冥冥夜色中,唯有她秋水般的眼睛闪着亮光。
李隐舟忽停下步伐,拧着眉,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只要你想回来,任何时候我都会来接你还乡。”
环儿仰头看着他,似看穿他压抑的心事,忽道:“先生,请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李隐舟专注地回望她,耐心等她说完。
环儿便眨了眨眼,抿去眼睫上的泪珠,眼神竟有些俏皮:“先生生得这样俊朗,以后多笑一笑吧。”
踏出宫门的时候,秋雨终于停了下来,无数深红的宫灯蜿蜒在漫漫无边的夜色中,被风吹得飘扬。
这便是她将长留的地方啊。
这样繁华,衬得那偏殿越发冷清。
来此之前,李隐舟也想过环儿会因一双孩子不肯回乡,却万没料到她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身份,从未有过离开的打算。
但作为占据了她兄长身份的人,他终归可以为她再做点什么。
那小兵引着他走出宫门,看他平静至极的脸色,一时也未多想,只急着办好此事,催促着他快走:“先生快走吧,我送您回将军府,会有人护送您离开邺城。”
李隐舟却只是淡看他一眼:“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小兵还想再劝,一抬头却是被他严肃的眼神骇住,半晌讪讪:“只要不是宫里。”
“放心,我不会令你们将军难办。”他迎着宵风往前走去,将一地映着霜月的积水踏出清脆的声音。
小兵紧张地跟着,正想缠问,却听得他继续道:“不仅如此,还会令他找到破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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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日。
宇篁馆外,翠竹如洗。一片浓浓的绿荫下,窗格半开,露出屋内一角的景致。
一道紫木长案上摊着数卷竹简,竹片凌乱散开,上头清隽风雅的小字却被一笔笔触目惊心的红痕拦腰截断,字句皆渗着惨红的颜色。
持笔的那人似和竹简的主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下手狠厉丝毫不留情面,及至笔锋之末见重重一滴赤色洇开,想是恨得咬牙切齿,以笔做刃把这书简当仇敌似的一杆子戳了下去。
就连路过的士兵也念叨一句:“又发疯了。”
宇篁馆的主人,自然是旧日的魏王骄子曹子建。
那发疯的人,却也正是他。
张辽好歹顾念旧情,没有把他投入大狱,只挪了重兵守住这人去楼空的丞相府,令其深居宇篁馆中不可外出。
这一日日的未定下案来,倒给这人闲来发疯的时间,手持利刃的士兵,也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一面同情他不幸的遭遇,一面却也腹诽着他的疯癫。
这不,又砸了送来的午饭。
这临淄侯曹植已经连续三日不进水米,只怕是不等新帝动手,阎王爷就先来勾魂了!
那士兵投以怜悯的目光,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书房内,一袭布衣的奴仆蹲着身,低身拾拣着碎了一地的瓷片。
曹植冷眼睨着那深压下去的斗笠,没有说话。
在这寂寂无声的片刻,宇篁馆外忽起了锵然沉顿的齐齐脚步声,只听兵甲哗然一动,一道极熟悉的声音含笑地响起,声调高扬,越过空荡的庭院,清晰传来——
“孤乃魏军督军,奉陛下旨意,捉拿反贼曹植,若有违令擅动者,皆以乱党处之。杀,无赦!”
曹植本衔在指间的朱毫一落,重重跌在地上。
“好!”他握紧了衣袖,紧紧攥着掌心坚/硬之物,连着又说了三个“好”字,胸中悲郁之气纵横,在这个瞬间尽数喷薄而出,化作一声大笑——
“哈哈哈!”
他那伪善的长兄可终算是耐不住磨好的利齿,要对自己下杀手了!
一个杨修怎么会令他们知足?这十几年来屈居他这个亲弟之下,只怕曹丕根本不满足于折磨他的心智,是非得将他他挫骨扬灰,才嫌痛快!
然而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他紧扣在袖中的手指,微有颤抖,却异常用力地死死地按住掌心,如将满腔激烈滚涌的心绪牢牢摁下。
片刻,昂首走了出去。
推门前,他看了眼那送饭的奴仆,淡漠道:“此处恐怕马上就有血光之灾,我那兄长既要动手,便绝不会留下活口,你赶紧趁此机会从后门溜走。”
那双搭在瓷片上的手闻言一顿。
埋首做事的奴仆怔了片刻,浅浅点头。
曹植也无心再和关照他的死活,只重整了衣冠,迎着敞亮的天光,一步一步迈出门去。
……
司马懿跨在马头,饶有兴味、也很有耐心地打量着眼前人去楼空的丞相府,心头也同样百感交集。
这比他韬光养晦、假病久居的小筑清雅得多,也更奢侈,一眼望去,幽篁林林,青翠欲滴,大雨不能摧折的竹骨傲然挺立,在风中擦出簌簌低吟。
这还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登门造访。
恐怕也不会再有下一次。
回首一路晦暗风雨,就连他也多有余悸。一直以来,他不仅要帮着曹丕对付这些能耐的弟弟,同时也要防备着魏王的视线,不然今时今日他就是杨修的下场。
几经催促,曹丕终是下了旨意。
要将这猖狂无度的曹子建彻底打下云霄,令其陷进泥淖里头,不仅要他疯魔,还要让他不能成活!
过往一切苦心孤诣的隐忍、克制、筹谋与算计,都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他要这天下都看得明白,他是如何反败为胜,如何扶起一个本不受重视的公子,令众望所寄的临淄侯再无法翻身!
胜实在是太容易了,他有自信扶持任何一个曹家的儿子上位。
唯有步步为营、逆天改命,他才能有资格驾驭在帝王背后,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
就如昔年的曹操。
此刻,他狭着锐利的双眼,看一涌而出的士兵迅速排成数行,神情肃穆,满脸杀气。
他们毕竟是那疯人张辽的兵。
可惜张辽终归是老了,老练有余,胆气却不比年轻时候了,要知道他和曹丕等这一日等了多久,又岂会真正因为忌惮一个老将而就此收手?
此前按兵不动,只为铺垫今日的骤然发作。
不动则已,拔剑便要斩其咽喉!
宇篁馆在丞相府内。
相府毗邻皇宫,以彰显亲厚之意,也更便于曹操掌管政务,严密监控内庭。而今这里却成了他们杀曹植的一条捷径,只怕将军府中的张辽率重兵赶来阻止的时候,就只能见到临淄侯一具尸首了。
他又能如何?
曹植是曹操的儿子,难道曹丕就不是么?反了他不成!
司马懿笑容款款地摇着羽扇,心中算盘啪啪作响,任凭你昔年是重臣又如何,这江山改了朝、换过代,如今已是他司马懿的天下!
面对一众愤怒的眼神,他丝毫不乱地道:“念尔等也曾为我大魏歃血沙场,孤不计较你们今时今日的所为,但若你们再不让开,孤也唯有奉旨行事了!”
话锋转至最后一句,隐然已含了冷冽的杀意!
雨后明亮的日光顺着兵戈的锋刃,在肃杀的空气中滑过锐利的一线光芒,那数十死士紧紧簇拥,没有丝毫撤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