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己挑唆曹丕与司马懿的一步险棋,或许早已在曹操计算之内。
如今一切已都成绝笔,即便有再多的猜测疑窦, 那位智绝天下的老人也不会再回答他,只有待来日史书盖棺定论,留给后人猜疑评说。
而他在北原还剩下一件事没有完成, 一件早该做而不得不等到今日的事情。
为免引人注目,李隐舟未领陆议和凌统的好意,即刻动身独自北上。
这一年天气温润, 沿路细雨霏霏不断,不太顺畅的交通将北行的步伐牵绊住,小半年的时光便在和润的江风中消磨过去。
建安, 这个并不如愿平安的年号也终在一瓢秋雨中无声息地走向终结,与之一同结束的还有名存实亡已久的汉王朝。继承了父亲一切的曹丕迅速揭开了祸藏多年的野心, 在这个秋天自立为帝, 将早被架空的皇帝彻底赶下历史舞台, 最终将新的纪元定为黄初。
在这个曾辉耀史册的时代倾覆的那一日,邺城落满了秋雨,仅有三两行人披着蓑衣步上铺满落叶的长街。仿佛是预感到一场血洗在即,沿途门户紧闭,唯闻瑟瑟秋风呜咽回荡, 隐约夹杂着谁人纵酒高歌的笑声——
“元气否塞,玄黄愤薄。星辰乱逆,阴阳舛错。国无完邑,陵无掩骼。四海鼎沸,萧条沙漠……”①
铜雀高台上,一袭白色的身影踏过蜿蜒积水,一边举杯,一边摇摇晃晃往那登天的台阶上步步走去。秋风吹雨,他头顶滴水的玉冠巍巍一颤,在仰头的刹那跌下发髻,由着湿透的长发被风卷了满身。
而这人却浑不知情般举杯登台,把酒对那无上的天:“长兄!你将参迹于三皇,又岂徒论功于大汉?千秋万代,都记着你的今时今日!父亲!你枉得一世汉贼的名号,终归是兄长继承你的大业,传扬万古,哈哈哈!”
连绵不断的雨珠中忽起刀兵喧哗之声,急促的脚步震响寂静的城角,从台下看,唯见一队身着黑甲的士兵持戈而上,像一群蜂拥的蚂蚁将那雨中白色的光点吞没下去。
隐约可看清为首的是老将张辽,雨水顺着他深拧的眉淌下鼻梁,他那冷酷的表情便显得有些模糊。
泛着寒光的铠甲在雨中溅起濛濛冷雾,只听哐一声长剑收入鞘中,士兵们踏着肃杀的步伐将那醉笑的青年架着带走。
那少有的二三围观百姓中发出一声哀叹。
谁能料到昔年仗剑倚马的潇洒少年,如今落得这样狼狈落魄的下场?
世事无常,人心反复,帝王之家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些草芥一般吹了便散的下贱百姓。
街角处,一袭蓑衣的来客垂下眼睫,抬手将几乎吹飞的斗笠压下,转身没入飘摇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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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在孝中纵酒狂歌,甚至语出不逊讥讽如今的文王,被昔日独守合肥的悍将张辽带兵拿下,如今便理所当然地被关押候审。
国有国法,何况新帝继位,正是该杀鸡儆猴的时候!这曹子建猖狂至此,恐怕是死路一条。
朝中上下无人不这么想。
可正当曹丕要着人提审此案的时候,中间的关键证人张辽却奏上一书,称头疾厉害,病得不起了。
拿下曹植的士兵也坚守命令,不得将军开口不肯移交曹植。
此案一时陷入僵局。
毕竟张辽手中握有部分兵权,更何况其军功赫赫,可谓名镇四野、一呼百应,即便是新帝也不敢轻易和他翻脸动真格的。
御医名巫流水似的被遣到将军府上,却都被一笤帚无情扫出门外,问便是将军头疾发作,心情大是不好,为了客人一条性命,还是改明儿再来吧。
明日复明日,这事便拖了个五六七八日,一时没个定论。
是夜,张辽府上。
秋雨又泼了一层,朔风卷着冰凉的雨点扑扑拍着卧寝的窗,将透着昏黄烛光的窗纸洇出一圈圈深而透的痕迹。张辽略蜷曲的背影模糊深沉地落在上头,也被一阵风吹得扑朔。
他的面前坐着小了一轮、却也不算年轻的曹真。
这位曹公一手培植出来的养子虽不深受宠信,但也比下臣更亲近,又比亲子更可靠,因而也跻身于临终托付的大臣一列,只比那经营多年的司马懿矮了一头。
此刻,他的表情笼在昏昏不定的烛火中,也显出一分犹豫。
看了看阖目深思的张辽,又凝眸看向自己搭在案上的手,百般思虑中的曹真终归是按捺不住:“临淄侯固然骄狂,毕竟也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兄弟阋墙传出去到底不好听。何况我也算子建半个兄长,素来知道他的品行,顶多是笔杆子硬些,怎么可能真正对自己的长兄拔刀?恐怕陛下是欲冠之罪,要借题发挥、斩草除根啊。您保得了一时,未必能保一世啊。”
张辽平静地听着,及至最后一句时,额角青色的血管猛地一跳,接着便是沉久地不语。
曹真关切地起身:“战事不平,张公万请保重,这是子建自己闯出来的祸事,我们唯有以后再做筹谋。”
张辽抬手掐一掐疲惫的额心,只道:“老毛病了。”
曹真打量他的深深压抑的表情,倒觉得这头疾的症候瞧着与曹公在时如出一脉。
难不成连张辽也……
想到这里,曹真更觉悲酸,连年的战事容不得他们停下病一场,而今就连曹公都已撑不下去,面对踌躇满志的新帝和扬眉吐气的司马懿,他们这些半身入土的老人究竟还能有什么作为?
嘀、嗒。
更漏在雨夜中悠长地响起。
门外窸窣脚步声踩碎积水,守夜的奴仆低压的声音传来:“将军,有个村野巫医请见您,说能治好您的头疾,他不像是陛下的人,还是一样打发出去么?”
张辽一下便睁开了眼:“他姓什么?”
曹真也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听那仆人有些踌躇地道:“姓李。”
李?
二人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同一个令魏臣恨得咬牙切齿的名字。
大雨瓢泼,哗啦地掩住风声。静坐片刻,曹真猛地拍案而起,唇角泛起冷笑——不怕他滋生是非,只怕这狡诈狐狸不肯现身,如今这人竟还敢深入虎穴,便让他此番有去无回!
他亦惊亦喜还有点痛快地走到门口,才看见张辽稳如磐石、一动不动的表情,心头一顿,才想起来他们数次中招都是被那人趁了心事耍了花招。
此事断然不可能是天降的馒头,便是有,也是掺了石子馅的,硌牙。
曹真顿时意识到事态非常:“……他来做什么?”
刷刷的雨顺着一行行的瓦片淌下,在檐角飞溅成雾。回报的奴仆淋得满头冷水,等得正心焦,迎头听得这么一句,自以为是这小曹公耳不聪了,又毕恭毕敬重复了一次:“李先生说可解张公的头疾,请让他一见。”
……
秋雨不绝,淅淅落在窗外高低错落的树叶上,又砸出噼里啪啦一阵凌乱的水声。四溅的水珠被风卷着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一点,却似一道又细又利的短刀割过皮肉,令张辽老迈松弛的面部肌肉猛烈抽动了一下。
告病也是真病,这点不掺假,只是病也久了,成为一种习惯。
刺骨的痛意兜头袭来,张辽只是又掐紧了手心,看着门外穿过雨雾逐渐清晰的面孔,慢慢道:“十多年不见了,李先生。”
李隐舟迈过门槛,将斗笠摘下挂在墙上,视线落在张辽面前的案几上。
案上还有两圈残存的水迹,想必是张辽以茶会友,下人才匆匆收走了茶具。
客人已不见影踪。
他收回视线,并不纠正他们其实在逍遥津曾狭路遭遇,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二指搭上对方尺关。
张辽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以先生高见,老夫是什么病,可有解法?”
李隐舟平心静气地感受着指腹下的跳动,慢慢道:“公之疾在脑府,伤于风者,客于阳经,痛连额角,久而不己,故谓之头风。如今邪入已深,恐没有根治的办法。”
言外之意,还有缓和的招数。
张辽将手收回袖中,有些疲惫地搭下眼帘:“老夫本就是棺里的人了,只差一抔黄土盖上,能活几年是几年,先生但讲无妨。”
李隐舟便直说了:“也是家师所授秘方,方子倒不算复杂,只其中最主要的一味僵蚕有些难得。是要取那三月三的春蚕,挑出其中僵死的,除去泥土,剔除毒素,再以麸皮、姜、黄酒、甘草一同炮制入药,历经百日方可得其百中一二。”
一道道工序固算繁琐,但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张辽抬起眉:“那不算难。
李隐舟却是微微笑了笑:“春蚕不算是稀罕物,难得的是僵死之蚕。民间有句俗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令其彻死,则唯有让一种叫“白僵”的小虫自其卵时寄身其内,到春蚕吐丝,其内部已经被白僵吞噬一空,不到成蛹便会死透,是谓僵蚕……”
哐当!
屏风后传来一声清脆碎裂的声音,不等张辽开口解释,李隐舟目不旁视地凝眸看他,仿佛全未察觉周围的变化,只娓娓道:“所以有药师刻意以白僵种入蚕卵,到了时候便可炮制僵蚕,这味药材算不得金贵,可耗费时日与耐心,唯有药师自己清楚。当然,这是用以入药,若是在不解不内情的农妇手里,恐怕就是白费了一春苦心。”
大雨如磐,狂风劲吹,屋内寂静燃烧的烛火勾勒出两道微晃动的背影。
张辽那硬朗粗犷的轮廓也勾上一层极淡的光辉,微微烁动的眼膜印上对面之人平静至极的面容。
他听得出李隐舟的意思。
曹丕便是曹公精心培育的蚕,而那诡计多端司马懿便将成为窃取果实的白僵虫。
临淄侯曹植本性仁善,再如何反叛也翻不出什么风浪,真正对曹氏构成致命威胁的偏偏是早就扎根在曹丕身边的司马懿。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在心头反复揣摩着这句话的意味,眉头缓缓压下:“多谢先生指教。”
李隐舟道:“某将药方留下,余下的便唯有请将军府上劳碌。”
利害已经说得分明,张辽究竟怎么决定不是他一介白衣能够左右的。
魏的兵权还未全数落入司马懿之手。
这对于曹氏、对吴都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也是最后克敌制胜的时机,唯有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将与那屏风后的人能够挽狂澜,有机会阻止司马懿扩张势力的步伐。
顺便,也能保下曹植一命,令其成为制衡中的一个环节。
人事已尽。
只看张辽做何选择。
待李隐舟挥笔写下僵虫荒蔚子方,张辽自案前站起,高大的身躯投下山一般的影,落在对方淡静平和的眉目上,将那沉沉的目光染上一重晦暗的意味。
他俯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先生想要什么报酬呢?”
李隐舟千里而来,不可能只为为他治病,此人必有所图谋。
该说的已经说完,此刻也没有客气的闲暇,李隐舟放下笔墨,仰头看他。
“我想入宫,见一人。”
……
待李隐舟的身影没入重重雨幕中,曹真才绕过一地碎瓷从屏风后面步出,不由地蹙眉凝视那几乎不见的薄削背影,一时犹豫:“他是吴人,此话不可尽信。”
张辽却是重新入座,目光直直落在眼前隽逸清瘦的一纸药方上:“也正因他是敌军之人,或许知道些司马仲达背后的作为,甚至比我们知道的更多。”
曹真神色一变:“……勾连吴军?那这司马懿可真有些大胆了。只是我们手头没有证据,此刻还不能扳倒他。”
“有没有证据都不要紧。”张辽深闭上眼,听风声雨声回荡在寂静长夜,片刻只道,“只要他做了,陛下信了。”
克敌制胜,官场犹如战场,怕只怕敌暗我明。
世子之位,理当能者居之。
这个能者,也只能是孤的儿子。
昔日濡须退兵后曹公的话犹在耳畔。
如今终于见得分晓。
竟是他!
明处的杨修一党已经尽数铲除,看来是时候料理那藏得更深的老狐狸了。
烛火燃至尽头,光线越发晦暗,曹真只见张辽倏地睁眼,那老来混浊的眼中依然折出冷锐的光!
他似明白了什么:“张公,您的意思是……”
张辽扶案站起,一双布着厚茧的大掌重重压在曹真肩头:“不急,陛下如今还倚仗着他,所以我们万不能站在陛下对面。”
曹真却急了:“可我们就等着?”
张辽缓缓地颔首。
“对,等。”
……
宫门深闭,如注的秋雨沿窗淌下,钩织成帘,将整个邺城新都罩上一重濛濛的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