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周子沐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忍不住地转了眼眸,却见青年仍旧端立,面容淡静。那幅永远波澜不惊的表情几乎令他生厌,好似一层层地剥开对方的诡计,却总还有更深的圈套等着他。
这一回李隐舟又偏要忤逆他的心意似的,并没有继续争辩,只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抬手收起摊在案上的药方。
和年轻人略多谈了几句,曹操也疲倦地揉一揉额,令侍从道:“让环夫人来,她最安静。”
曹丕便很乖觉地告了退。
李隐舟那一成不变、风轻云淡的眸子却若有所思。
若没有记错,当初交付曹操交付给孙辅的信物正是一枚玉环,令人很难不产生关联的遐想。
这个名字,也实在有些熟悉。
……
以端静闻名的环夫人正得宠爱,如今住在离曹公最近的小院,一得令,便梳了发髻、抱了扬琴,施施踏月而来。
年轻的先生刚掩门退出。
门缓缓地合上,温暖的烛光便从他清俊的脸颊褪去,修狭的眉目上落了薄薄一层霜花。
仿佛感受到这道注视的目光,他不经意地回首,单薄的里衣被夜岚一卷,无声飘飞。
隔了白衣广袖,两人的视线错落片刻,终于在空濛的月光中擦过了一瞬——
“夫人。”
急匆匆的呼唤蓦地将她从渺如隔世的相遇中拉回现实,这声音透着真切的、熟悉的媚俗:“曹公正在等您。”
夜风停了一停,月色静下,那人清绝的身影也寂静立在原地。
环夫人执琴的手扣紧了弦。
她匆匆地垂首走过门前的台阶,在那位先生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中驻足了片刻。
可她终究没有转过头,没有搭一句话,只在对方慢慢抽离了疑惑、礼貌地颔首辞别后,吩咐侍女道:“夜里风大,记得给先生添件外衫。”
————————————————
翌日。
得了曹操的许可,李隐舟开始着手配置药方。
除了砒/霜,轻粉、蟾酥也样样都是要命的剧毒,这个方剂需要极细致的配比。
此法原本是民间治疗血癌的秘方。
在遥远的现代生活中,他曾偶然涉猎过相关的知识,于是大胆地将之推广到脑瘤的领域,没想到竟也算有所成效。
不过终归也只能延长寿命而已。
手上滑腻的触感勃勃一跳,逼他收回遐想注意手中的活计,这才观察到掌中的小玩意儿已经被辛物刺激出了满身的白色粘液,于是拿陶片细细地刮走这些看似肮脏的宝贝。
“子沐要我们抓来蟾蜍,就为了这个?”
饱读诗经的曹植何曾见过这些民间杂艺。
倒也不嫌脏污,颇有兴致地围观起制药的过程。
李隐舟将用完的蟾蜍丢回池塘,以细细的火苗烘烤陶片炮制蟾酥。这个简单的步骤不是一两刻就能完成的功夫,曹植那点外行人的好奇心在热辣辣的毒日下一烤,便蒸走了大半。
杨修一眼便瞧出他没了耐心,轻咳一声给了个台阶:“丞相南征在即,子建你当多读读兵书,日后在战场上或许能替丞相出谋划策。”
曹植刚看得无聊,含笑与二人告辞。
这样暑热的天气,柳枝都在蒸烤里焉了精神,有一搭没一搭懒散地拂出一圈聚散的涟漪。
杨修的声音却冷淡得令人心头发寒:“你究竟是何人?”
李隐舟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陶片下的火候,没有精细的仪器与明确的数字,一切细微的变化都只能用肉眼分辨,半点容不得分心。
待蟾酥褪了本色、颜色新成,才抽身立起,呼一口气吹走陶片上的灰烬。
见他似无交谈的意思,杨修忍了忍心间的不悦,又道:“你刻意在丞相面前说那些话,是为了挑弄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子桓本就是多疑之人,现在一定觉得是子建处处在与他争锋和为难!你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身为主簿要得知昨夜之事易如反掌。
李隐舟这才忙里偷闲地斜睨他一眼。
竟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们难道不是争锋相对的关系吗?”
杨修倒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
若真是兄友弟恭,何至于为了一个陌生的外人彼此猜忌,暗生怀疑?兄弟阋墙已久,只是明面上未曾刀戈相对——
或许已经相对了。
但他没有抓住把柄。
既不能证明那日动手刺杀曹植的杀手是曹丕的手下,便只能忍一时风平浪静。可还没等到秋后算账的时候,周隐这一番作为却提前撕开了和平的表象,将兄弟之间多年的暗澜推向一个高/潮。
而今曹丕怀疑曹植刻意派周隐给他使绊儿。
他杨修也渐渐疑心这人是曹丕布下的暗子。
这周子沐夹在两派中间,不仅没有半点煎熬,倒混得风生水起,把他们二党都耍得团团转。
杨修深深颦了眉:“你不必用巧言善辩的口舌来诓骗我,搅乱了一池浑水对你并没有任何好处,曹公也不是能被你玩弄的人物,我奉劝你日后收敛些。”
这句威胁的话甩出来,似为他助长气势般,和煦的夏风骤地狂乱起来,吹皱了满池平静的水波,隐隐激荡起破碎的浪花。
轰一声雷鸣。
暴雨哗地泼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料到转眼便变了天气,冷风冷雨兜头拍下,令剑拔弩张的气氛陷入沉寂。
杨修的眉上淌下如注的雨珠,隔了水帘警告地递出一记眼刀,转身拂袖而去。
李隐舟叹一口气。
听了杨修这一响唠叨,刚烤好的蟾酥浸了雨水,又只能重头再来。
……
加班加点地赶制了两日,这剂汤药才熬出了锅。
第一碗极慷慨地送去了牢里。
李隐舟对此其实并不担心,他那日留给张机和华佗的衣物里都暗夹了事先调配好的解毒炭粉,两者互相抵消,对身体的影响并不会很大。
果然,不出两日的功夫,新出炉的汤药就送进了曹操的房间。
就在知情的几人皆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时候,另一道惊雷似的消息便传来了邺城——
孙权拒绝了投降。
他与刘备结了联盟,命周瑜鲁肃分任左右都督。
来书,迎战。
第 90 章
消息传来, 曹操立即整兵挥军南下。
带毒的药煎熬了他的身体,但痛楚中那股活的生机却重新蔓延回他衰老的生命,令他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对抗着病魔的另一股力量。
他疼至麻木的头颅清醒异常。
毒与病在体内交战, 最终倒下的只会是自己的身体。
他还能活多少年?
曹操登临船头,眼前是晓风残月、烟波浩渺, 而他丝毫不觉凄凉, 眼中只有壮阔的大江、奔腾的巨浪。
人生得意能几时?在辉煌中落幕,便是不朽。
……
出发之前,整顿人事。
年轻气盛、壮志勃勃的曹植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伴随的名单里头,而近来备受冷落的嫡长子曹丕却在杨修的力谏下留守邺城。
兄弟二人关系骤然恶化,在自己的老巢都能被人刺杀,兵荒马乱的前线谁敢保证曹丕不会借刀杀人?
为了这年轻稚嫩的少主, 杨修真是操碎了心。
曹丕本还想争取,却被另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绊住了。
他的友人、文学掾司马懿近日称病不出。
司马懿称病这事由来已久, 尚且算个典故。
打建安六年起, 曹操听闻此人的声名数次召其入仕,然而这司马小儿非但不感恩戴德,还一次次谎称自己有风痹症,不肯为曹氏幕僚。
一次装病是恃才傲物,数次便不识抬举了。
曹操岂是被拿捏的人物, 当即一道诏令下去,牢房和朝房,自己选一个吧。
司马懿于是收了行装灰溜溜地滚来了邺城,和同样天天生活在父亲高压下的曹丕一拍即合, 倒成了交心的挚友。
这段旧事本已渐渐平息,司马懿这一通操作又闹得满城风雨,忙于备战的曹操也不得不抽空拨李隐舟过诊病——
“告诉他, 若孤回来他病还不好,那就去大牢给孤看战俘!”
李隐舟领命而去。
司马懿住在一所僻静的小院。
庭前悠然种着一颗槐树。
司马懿正挽了袖、趿着草履,饶有兴味地研究在树干上一曲一曲攀爬的一只毛毛虫,视线偶然瞥见门后静悄立着的一抹身影,当即僵硬了笑容,扶住腰扯着嗓子呻/吟两句。
来人立于斜阳余晖中。
搭着眼帘,一动不动地瞧着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见其没有动弹的意思,司马懿轻咳一声,举拳掩唇,露出苦巴巴深皱的眉。
“尊驾来了也不说一声,懿有心无力,实在不能恭迎了。”
有些昏黑的暮光沿着篱墙的沿照入,这位周隐先生面上的表情显得随和极了,意料之中的恫吓没有听到,倒见其迈了洒脱的步子走进庭院,端着认真的眼神径直扣上他的手腕。
眉头蹙起。
司马懿眼睛跟着一眨。
还真是个巫医?不是来游说的使者,也非来拿人的武官?
他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是否是神医周子沐周先生?”
曹操身边的大事小事皆是邺城的新闻。
司马懿不想知道也难。
自打听说此人治好了丞相的头风,他便惊觉不妙,果然又闻曹公立即将南征提上日程。
打仗?太危险了!
他马上熟练地买通了御医,称病在家,足不出户。
顺便也劝劝自己的挚友曹子恒勿要趟这趟浑水。
李隐舟点一点头,继续看他表演的戏码。
司马懿装病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然而掩藏在浪荡不羁、贪生怕死的壳子底下的那颗虎狼之心,却恰被眼前这幅畏畏缩缩的表情精湛地遮掩过去。
司马懿被他看得如芒在背。
四顾无人,怂怂地道:“先生可是看出了什么不同的病症?”
紧缩的瞳孔中浑然泛着生怕被揭穿装病的担忧。
李隐舟索性陪他演下去,眉头一颦,眼神不妙:“司马先生的病很是罕见,并不是那些庸医所说的风痹,我平生也未曾见过,只听师傅提过一两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马懿垂眸耳语:“先生请说。”
李隐舟拿仅二人能听清的气声道:“昔列国争雄,楚国为其中一霸,当时有个叫范蠡的人病重于家,浑噩疯癫,被世人称为‘楚狂’。我观乎君之症结,倒和楚狂有些相似。”
司马懿目光微妙了一瞬。
低垂的眼睫间隐约透出冷光。
李隐舟顿了顿,淡道:“所幸楚狂遇文种,一夕之间病症好转,才有后成越王勾践重臣的故事,可见知己之人是世上最好的一帖药。仲达得遇子桓,想必离病愈之日也不太远了。”
司马懿抬起眼眸。
懒洋洋的眼神里夹了一丝凛冽的光芒,似瓷上映出的一竖冷而亮的折光,他静静瞥对方一眼,忽而一笑。
那卑怯的模样已全然不见。
僵硬的手指顿时灵活起来,点了点自己的额,又指向李隐舟。
“君与懿的目的是同样的,先生为什么要相逼呢?”
这回换了李隐舟装疯卖傻:“某一介草民,能有什么目的?”
司马懿微笑的神色里带了些许会意的微妙,站直了身深立斜阳浓重的辉光中,一切的迷惑都应刃而解。
他昂首望天,挑眉道:“一开始,你接近曹植得见丞相,我认为你是有野心、也聪明的人。可后来你却如此僭越,在曹公面前耍小伎俩挑弄他们兄弟的关系,我便百思不得其解,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说到此处,司马懿负手长立,唯眼珠转向李隐舟,笑容有些得意:“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目的是令杨修不得不提防曹丕的报复,你要曹丕上不了前线,你要我司马懿跟着退守邺城。因为你……”
暮风将云一拨,天色骤然黯淡下来,司马懿的颊侧褪去了霞光,眼神烁着冷意。
“你是江东的人。”
语气极为肯定。
他此前万万想不通的是,周隐何必下这样的苦功夫逼曹丕留下,而今天此人的一席话才令他明白,原来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戏码和野心!
这人知道那个世人口中有名无实、贪生怕死的司马懿绝非池中之物。
他知道若自己去了前线,必将影响战局!
司马懿瞟着他纯良又温和的神情,竟头一次有了被人算计进去的心情——他可是连洞察秋毫的曹操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