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邵简直不可置信:“你究竟说了什么,居然把他给说动了?”
尽管时机匆忙,但赞成西征的人也不在少数,这群斗志昂扬的主战党没能在孙权那里讨到好脸色,他三两句话居然可以四两拨千斤?
李隐舟看他一眼,只道:“我不过是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孙权既有勇气在极大的劣势下迎战曹操,野心当然不止局限于江东寸土,何况西蜀正有刘备养精蓄锐,若能拿下西川,几乎就等于占领了军事高地。从这一点看,他和周瑜的意见本就没有矛盾。
他唯独忌惮兵权集中,不好收拾。
毕竟,他未必能永远和周瑜看法一致。
沿江的部署已经四散定下,能给出去的兵权都是精细地估量过的。比起这个,倒不如说他从未怀疑过周瑜的忠心,此前的作为更多是为了敲山震虎,提醒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谁才是真正的主公。
但流言仍愈演愈烈。
每个人都坚信周瑜能赢。
可赢了以后呢?
在一派狐疑的目光中,西征的脚步终归是在江陵远远地往前迈开。
短暂平静的几日中,亦有一道不大起眼的命令的传下。
孙权令顾邵接替年幼的孙邻,去领豫章郡太守,即日赴任。
这在旁人眼中当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孙邻原只有九岁,豫章郡一应事宜皆是周边郡县的主事帮衬料理,太守位上挂了几年宗亲的虚名,谁都知道这是虚席以待主公自己的心腹亲信。
顾邵作为顾氏嫡子身份矜贵,且其年少成名、文章斐然,这个决策于情于理都挑不出错。
唯有顾邵自己片刻默然。
他本打算继续长留海昌。
“其实在海昌教书挺好的。”迎着飒飒江风,他半开玩笑地抱怨,“以往我想入仕做官的时候,主公总和我吵架,现在我乐得教化一方,他却又看不惯我清闲,早知他这么难伺候,我从小就当和他断交。”
说这话时,他目光循循落在吴郡灾后渐渐重新恢复生机的广袤土地上,唇畔染上一丝眷恋的笑。
这毕竟是他长了许多年的地方,留有太多回忆。
李隐舟知道有些话顾邵已不当问出口,他也绝不会再提,只闲谈似的聊起:“听说迁出去隔疫的病人也都好转,他们即将回城,你留下来也只是做苦工,不如早去。”
海鸥铺展着羽翅膀滑向蔚蓝的天际,阵阵江风扑卷而来,带来南来北往自在的气流。
顾邵收拢目光,拿手臂用力撞了撞李隐舟的肩,最终只道:“……后会有期。”
李隐舟目送他离开。
孤帆远影渐渐吞没至无垠的碧空中。
如同往事不再回头。
……
流民散去,又送走了聒噪的顾邵,城南的医馆顿时冷清下来。只是几日的功夫,便觉天地换了副新貌,万物似乎都在春风春雨中复苏过来。
宁静在江陵大军西征的第七日被打破。
这日,雨淅淅。
孙权立在雨中,溅起的水雾沾湿了眼睫,那双冷肃的眼沁着血一般的红。分明的戾气被强压进眸底深处,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某种野兽的怒吼——
“你早就知道了?”
隔了重重的雨帘,他的表情扭曲而模糊,命运好似一次又一次给他的人生开着荒谬的玩笑,令他总在如意时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从父亲到兄长,再到如今,他还有多少可以失去?
李隐舟踏过冷雨,走到他面前。
他道:“只比主公早几日。”
哗——
话音未断,一道疾厉的掌风切断雨幕,重重挥至身后的墙上。
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裂开的墙纹滑下。
孙权的眼几乎贴在面前。
眼神蔓延着血色。
他几乎是质问:“你既知他在江陵身受重伤,为什么不告诉孤?你知道他性命垂危,为什么还要劝孤许他西征?”
为何?
张机的话犹萦在耳畔。
“我至江陵时,他的箭伤已经深入肺腑,除非开膛剖肺方有一线生机,否则救无所救。可他断然不肯答应。”
周瑜怎么会答应。
夷陵的拉锯好不容易才破开一年的僵持,战机转瞬即逝,那样紧要的关头,一个都督,如何可以拿三万人的性命和背后的万千无辜去赌,去赌他一人的活路?
张机唯有深叹。
“……我答应过他不会声张,用尽了手段帮他续命,但也终归有限。阿隐,为人医者一世悬壶,若不能全其百年,起码应该令其如愿。”
……
眼睫一眨,挂不住的雨珠滚下脸颊。
李隐舟用力拧着眼皮克制着情绪,他尚且有师傅替他擦去冷雨,可眼前高高在上的将军,他已经没有父兄可以帮他撑着这片天了。
他只能咬着牙保持着平静:“主公,江陵一战必须赢。”
为了这场胜利,他们已经流了太多的血,赢来的或许不多,但能输的已所剩无几。
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周瑜选择以一纸野心勃勃的战书迎合旁人的猜测,将猜疑的目光独自承担。
这是他能为孙权、为战后的江东做的最后一件事。
雨势越发地大,雨声响亮得近乎空阔,天地山川在一派寒寂中骤然模糊了颜色。
李隐舟只觉得颈窝一片濡湿。
冷雨中,落着温热。
耳侧是孙权沉坠的声音:“他连孤要削他的兵权都猜到了,那纸战书早就备好了,只有孤是个傻子,被你们玩弄在股掌之中,还浑然不知。”
人生悲苦莫过于生离死别,年轻的主公未能免俗。
李隐舟凝视着眼前本该冷面无情的将军,许久,方道:“他也知道主公会答应他西征。”
周瑜临终时写下西征的请战书,或许是为了映证旁人的猜测,或许是为了成全孙权的声名,但这同样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征程。
在生命的尽头,他的梦想依然得到了应允,得到回音。
雨纷飞不尽,人间沧桑。
孙权哽咽片刻,砸进墙中的拳慢慢放了下来,握在身侧,用力地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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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周瑜的灵柩回吴,按其在江陵时留下的遗愿,葬在庐江,巢湖之畔。
一别数年,庐江舒县风光依旧,风雨与战争未能摧垮这座千年古郡,夕阳斜照勾勒出沉重的轮廓,山一般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
来迎灵柩的百姓绵延不绝站满了堤岸。他们手中提着一盏盏油灯,那微弱的灯光在江风中扑动,照亮来时的路。
不知是谁喊了句。
“看,他们回来了!”
残阳如火,点燃了碧空,也燃尽江花。满江跳动的烟霞中,所有送行的的军舰、商船、小舟皆换上白帆,在水天的尽头慢慢出现。
千万船帆飘摇在江心,迎着长风落如白雪。
……
数年之后,年轻的孩子总问起这段往事。
在寂黑的长夜中,他们不得不依靠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人口中只言片语的描述,去寻那些渐行渐远的荣光。
“先生,周郎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风雅?赤壁的大火是否很壮观?”
“是很壮观。”李隐舟想起的却是那日,千万的白帆聚如巨浪,映出潋滟江天。
他低头看着膝下明亮的,年轻的眼睛,笑道:“不过,最令人难以忘却的,还是惊涛中的千堆雪。” ,,
第 109 章
周瑜的葬礼来了许多人, 有支持他的,有曾反对他的,有苦寒的百姓, 也有显赫的世家。他们中有吴人, 有蜀人, 甚至北原来客。在料峭春寒中,那些曾经的芥蒂暂且被搁下, 人们在这场仪式中默然送别一个时代的骄子。
飒飒江风迎面拂来,一袭青衫卷着扑扑风尘映入眼帘。
诸葛亮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的轰动,连此刻的刘备也不过占据了荆州中的四个郡,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在天下这卷鸿图中只不过是隐落一隅的一粒星沙,无人看清那点光芒是他自己的, 还是映着别人的。
及至堂前,他的脚步顿了一顿。
一柄长/枪横至额前。
凌统挑着枪看他,面色极为冷淡。
诸葛亮客气而温文地浅笑:“凌都尉这是何意?”
凌统的眉一抬:“我倒想知道诸葛先生来此何意?”
诸葛亮的笑便淡了淡:“自然是来吊丧的。”
“吊丧?”凌统不耐地拧着手腕, 眼神却漠然几分, 隔了枪尖的一点亮光, 冷冷逼视过去。
他没有把话挑明,但敌意已经十足明显。旁人来吊丧, 起码衣素白,挽长联, 而他诸葛亮呢?不仅没有半点尊重的样子, 竟还敢在灵前笑语!
前隙未填,却上赶着来找不痛快?
见其岿然不动,凌统的手再按捺不住,正欲抽□□去的一瞬,一张更有力的大掌沉沉按在肩头, 生生将其动作摁住。
凌统极烦躁地往后一瞥。
却见甘宁同李先生两人并肩立着,一个蹙眉不语,一个更索性施力将其生拽退两步。
“你放开!”他咬着牙压抑着怒火。
甘宁自然是不听这等毛头小子的招呼,给李隐舟一个你来应付的眼神,揪着凌统的肩阔步往人群疏处退去。
凌统顾及灵堂的静哀,克制着没嚷出声,唯独一柄枪杆深刻入泥,被甘宁连带着往后拖出数尺,擦出一地火星。
本搁在诸葛亮眼前的枪在凌乱中晃了几晃,枪尖乱挑,将那飘在江风中的薄衫划成两爿!
而诸葛亮却纹丝未动,眼神依似空山淡影、静水无波,一眨将风波泯去。
直至二人身影消失在视线,李隐舟方上前道:“鲁将军悲痛难解,三日以来水米未尽,未能亲身待客,实在难以周全。凌都尉尚且年轻,又是失怙失恃之人,惯来视都督如长如兄,一时悲痛失仪,也烦请先生见谅。”
一席话虽指着鲁肃和凌统待客的不是,却隐约透着护犊的意思,他们再怎么失态也只因性情所致,自容不得外人指点是非。
诸葛亮岂不懂这话的意思,也并不计较凌统的敌视。透过深深的院、长长的挽联,他往里看了一眼,终叹息出声:“昔日赤壁一曲如在亮之耳畔,可惜弦断曲终,竟成绝响。”
长风挽起青色的纱,在他清癯的脸上扑卷如云。
他的目光绵长不绝。
李隐舟明白他的心情,曹操大军压境之刻,吴人有多绝望,蜀人便有多惊慌,起码在那一日,他们曾真心同仇敌忾、唇齿相依。
而今,那颗最亮的星熄了。
于是前方的路,又晦暗不明。
他道:“再好的琴,也要有人懂得听,否则阳春白雪,也徒然寂寞。”
诸葛亮不意他竟看透了自己复杂的心绪,那些微的笑意又浮上唇角,眼神和缓如风,散向远方。
“高山流水广,知音故人稀,公瑾一生得遇知己,某只为其欣慰,只觉钦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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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逝者,浪涛依旧,一刻不停奔腾入海。
尊周瑜的遗志,孙权拜鲁肃为偏将军,代替周瑜继续统领吴军,就连其私有的四千兵马都皆归其亲领。
这个决策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周瑜与鲁肃二人虽是多年知交,但近年来的立场并不相合,起码在对待刘备的态度上他们的意见是截然相反的,周瑜更见强硬,而鲁肃却坚持联刘抗曹,以和谋胜。
而今刘备坐拥荆州四郡,一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盘。取之如肋上剔肉,未必轻松,也不见得肥厚,但放任其滋长,却又如纵虎归山,不知何时就能反扑其主。
更重要的是,没人敢断定当这块肋骨把自己噎得够呛的时候,一直虎视眈眈贼心不死的曹营会不会趁乱取机,坐收渔人之利。
是战,是和?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鲁肃。
毕竟,他年轻时候也同周瑜戮力同心,甚至第一个提出“竟长江之所极”的二分天下战术,即便后来与刘备达成暂时的联盟,也是建立在积极迎战曹操的基础上。
和故事中一味和稀泥的老好人形象不同,鲁肃本人有一种沉稳的热烈,有着令人信服的豪情与阔达,上至黄盖之流老将,下至每个毛头小兵,都默默翘首等待他与主公定下最终的决策。
船过柴桑,回吴的只剩下没有功名在身的普通百姓。
吴郡距离前线委实遥远不利指挥,所以孙权曾一度筑城京口,久居柴桑。此番江陵大捷,他又决定迁居秣陵,改其为建业。
秣陵即后世的南京,地理位置极为惹眼。
建业二字更折射出他尘封已久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