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年纪,连路都走不稳当,话都说不齐全,却已不得不在成人的学会俯仰。
李隐舟俯下身,垂眸看他泪光濛濛的眼睛,轻轻地问:“少主是怎么来吴的呢?”
这个简单的问题阿斗却是听明白了,憋红了脸想了一想,努力将话说得清楚利落:“阿斗是坐船来的。”
李隐舟赞许地对他笑一笑,又问:“船又靠着什么而行呢?”
阿斗想也不想地:“水。”
可水也差点淹死了他。
他不解地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抬头望着高高瘦瘦的先生,见那双极好看的眼微微湿润,温和地一眨,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阿斗腼腆地扭了扭,极小声地问:“水能托起船送阿斗来,也能害死阿斗,水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此话一出,虽没有人答他,可他那孩子式的敏/感分明地察觉到围成一圈的大人们脸上的表情都轻松不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对于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可能只是表面的意思,然而被李隐舟循循善诱说出这番话,已足够算得上聪慧嘉敏。
就连刘备肃然皱起的眉也平展地舒开,含蓄地牵唇一笑,难得地将儿子抱上手臂。
他对着阿斗的小脸道:“水变幻无穷也。雨是水,可滋润万物,也可汹涌成灾。江河是水,温存时可以载船行舟,澎湃时又能颠覆众生。柳叶上的露珠是水,可催生新芽;而去年的冬雪也是水,又能冰冻天地。阿斗,世上万事万物无一只是水,却无一不是水。你要记得,水是上善,也是凶邪。”
说这话时,他那淡若惠风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将军府的一草一木,又不动神色收回眼底。
抛开各自的立场不论,刘备这席话意味深长,是数十年世俗里酿出的一壶浊酒,辛辣中透出苦涩。
可惜对年幼的孩子而言,只有晦涩的劝退的滋味。
尽管如此,阿斗还是很用心地听着,绯红的耳尖像绕了朵彩云,再苦的话听着也是绵软的。
忙碌的父亲能这样心平气和地抱着他说一席话,他忽然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水落得太值当了。
春风一荡。
别在李隐舟腰间的铃铛便清脆地响了响。
沾着冷水的银铃在日光中微微晃荡,折出一道细细的光,勾得年幼的孩子痴痴望过去。
却又不敢开口要。
李隐舟目光落在他怯生生的眼上,那软糯的童真在乱世中极为难得,作为年长者,他理当实现这个小小的、弱弱的心愿。
刘备也客气地看着他。
手指已搭在了红绳上,却忍不下心勾下来,垂眸静立片刻,终只是伸手揉了揉阿斗的额发。
温吞地、和缓地对他道:“庐江的风铃也很动听,有机会我带少主去看看。”
阿斗似懂非懂地听着这话,只觉落在额上的手掌温温凉凉,闻起来和赵公身上那总是血淋淋的气味不同,带着药的味道,有点苦。
但很亲切,很温柔。
……
刘禅落水的小小风波就这样眨眼散去,李隐舟推诿过刘备的宴请,换了条道至老夫人院中。
院门虚掩,雪白的墙将春色隔在外头。
干净的庭院寸泥不染,竟至有些凄冷,李隐舟着一身湿透的青衫,踏过便留下一行分明的水印。
仆从寥寥。
只剩老夫人只身跪在案前,拿火箸拨了拨积在龛下的炉灰,静静焚一柱香。
笔直一绺香烟升过眉心,而她神色凝然,既虔诚,又淡薄。
听到背后湿答答的脚步声,老夫人双手合拢,将点燃的香竖进博山炉中,方垂眼往后斜看他。
“怎么落得这么狼狈?”
李隐舟将之前救刘禅之事一笔带过。
“偏在府中。”老夫人便沉沉起身,佝偻的身子已只能及李隐舟胸口下,可那平缓的目光依旧透着镜一般的通透,“若不是你想办法给他谋了些脸面,可知要传扬成什么样子。一个连亲子都敢设计的人,竟想娶走老身的孙女,他倒会挑。”
孙女?
李隐舟的目光陡然一暗,按熟知的历史,刘备所求当然是可算同辈的孙尚香,他竟把主意打到了孙茹身上?
老夫人只瞥他一眼,在其微愕然的眼神中缓缓道:“这才是其精明的地方,两家好便好了,若是起了嫌隙,阿香纵是死也不肯服软的。以至于两军交战,刘备以其要挟,她定不能让其如愿。”
按孙尚香的脾气,宁肯玉碎,也绝不容他拿自己的命要挟吴军,刘备的计划便落空了。
可若是阿茹……
她是孙策的女儿。
孙权继任将军、统领江东之时,不知经了多少风言风语,世人只等着他露出冷酷阴森的一面以印证那些卑劣的想法,若他不顾及阿茹的生死对刘备翻脸,那就坐实了某些臆测的想法。
人言可畏,人心难测。
朱治的话果真不假。
刘备能靠着一句“匡扶汉室”起家,对人情世故的修炼已炉火纯青,而今仗着刚结盟的热乎便开始筹谋日后兵戈相对的一天,可见他对孙权布置的计划早已有了些许预感。
其能成事,当然不仅凭靠一副忠良的面目。
李隐舟搭下眼帘忖度片刻,正欲同老夫人商量其后的事情,却听厅中极轻一道人影步步靠近。
孙尚香不知何时已跟了来。
云隙后的日光洒下,落在身上,投下淡淡一道消瘦的影。
她定定地道:“阿茹不能嫁。”
作者有话要说: 阿香真的是好结局 ,,
第 111 章
孙茹不能嫁, 谁嫁?
老夫人倦怠地掐了掐额角,蒙着白翳的视线中,孙尚香着一抹淡青的裙, 便如一道经年不见的春色照入她凋零的生命。
她放轻了声音:“刘玄德之心昭然若揭,此去便是龙潭虎穴。别说你的兄长断然不肯,就算他肯,我也绝不答应。你安心回去, 母亲自有办法。”
一个垂垂老朽的妇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孙尚香的眼根有些发酸, 她的母亲好不容易放下执念,却又要为她做一个恶人,双手沾血。
她扯着唇角硬下脸色:“母亲已经潜心修佛这么多年,理当六根清净两眼空空,不该再踏入世俗之中,更不当动了杀念, 徒增罪业。”
老夫人片刻不语, 慢慢踱到她面前。
仰头捧着她微颤的脸, 看清这双含泪的眼, 哄一般地轻声道:“傻孩子, 我还有什么佛可以念, 还有什么业不曾犯?我毕生所剩的唯有将军和你,我只要你平安长乐,一世无忧。”
只要阿香可以好好的, 她坏一点、自私一点又如何?
孙尚香终忍不住, 伸出手将她环住。
下颌挨在她温热又松弛的肌肤上, 才发现她已经这么瘦、这么矮小,小时候牢牢揽住自己的那个怀抱,原来如此轻、如此薄。
却依然用着全身力气, 护着她,暖着她。
……
待母女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开,李隐舟方缓步走上前去。
他相信老夫人自有自己的办法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刘备仅带了亲信来吴,若想动手,眼下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一刀下去杀死的绝不止是一个刘玄德,蜀地无主,三足之势塌了一脚,战争将会以山崩之势重新卷来。
鲁肃联刘正为牵制曹操、避战修养。
这也是刘备敢堂而皇之亲身赴吴的原因。
不待他开口,老夫人陡然转眸看他,眼中泪光倏忽冷却:“你若想劝我嫁了阿香便不必多言,这天下的死死生生由不得我,可谁要动我的女儿,我便杀了谁!”
只要想起刘备此人抛妻弃子之举,想那战火中、冷水里苦苦挣扎的孩子,竟不敢遥想自己的女儿将要日日面对着怎样的一副圣贤皮囊的魔鬼!
但凡一想,便觉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
手腕上一长串的佛珠深深硌入掌心,直压得五指根失去血色,一片苍白。
话音落定,便见孙尚香撩开裙裾噔地跪下,仰首长看自己的母亲,热泪盈出眼眶。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却字字句句分明:“母亲,我是您的女儿,可天下谁人无父,谁人无母?有谁愿意自己的儿子上战场,愿意自己的女儿远嫁?谁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愿意守着枯骨终老?我是孙氏的女儿,是破虏将军之女,讨逆将军的妹妹,若能换吴十年清安,此身也算对得起父兄精魂英血。”
说罢此话,她重重三叩首。
再起身,面上已仅有果决、傲然。
被泪洇湿的眼角迎着冷风吹干。
她的目光定格片刻,便漠然地抽回,跟着坚决的脚步一同转身离开。
“阿香……”老夫人匆匆往外撵了两步,踉跄中被门槛一勾,几乎扑跌下去。
下坠的视野中,一双手用力将她扶住、扶稳。
她听见李隐舟低沉下来的声音:“夫人不必伤心,阿香此去,某一定还您一个完完整整的女儿。”
老夫人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他,眼底收不住的悲怆依旧无声淌出。
菲薄中天色中,青年挺秀的鼻梁勾出一道明锐的日光,一双黑寂的眼空山静影,深藏暗光。
他的手却是温热有力的,力道沉稳,托住她不往下跌。
可人一去蜀,如何能够全须全尾地回吴?
似看穿老夫人心头所问,他补道——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
刘备娶亲的消息在三日后才公诸于世。
娶的却不是他心念的孙茹,而是已经年过二六的大姑娘孙尚香。
孙尚香仅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他。
“若您娶了阿茹,以后见面将如何称呼兄长呢?”
他若娶孙茹,论资排辈便成了孙权的晚辈,难不成要以五十的岁数喊二十八岁的孙权一句从父?
半生煎熬至今,他已忍耐得足够多,足够久,再没有任何痛楚可以穿透他心头重重密布的刀疤真切地中伤他。唯有流言蜚语似挥之不去的苍蝇,时时刻刻嗡鸣在耳畔,磋磨着他看似坚不可摧的意志。
但他也是人,不是一尊雕塑,一个泥偶,也想偶有清净。
于是双方各退一步,定好次日回荆州。
听到这个消息时,孙尚香只是淡然冷笑:“他娶谁都是一样的,左不过是怕兄长来日和他翻脸罢了,也不知为他出生入死的甘夫人如今是否如意。”
李隐舟见惯了她明媚的笑容,倒许多年不见她冷脸对人,不由想起小时候她那是非分明的倔强脾气,心头终是有冷暖交织。既欣慰她依旧是那个爱怨分明的孙尚香,又疼惜她这些年强做懂事,不敢天真。
正打算和她合计日后的事宜,却见董中匆匆忙忙跨进门口,一见孙尚香露出这样冷凝的表情,下意识讪讪地收了脚往后一退。
有杀气。
孙尚香把眉一拧,喊住他:“跑什么?”
董中的动作一滞。
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李隐舟的脸色,用眼神无声息地询问自己该迈哪只脚。
李隐舟倒是笑了笑,招手令他进来:“我要的东西做好了吗?”
董中这才敢一溜烟跑上前,从怀里取出个半饱胀的羊皮囊递过去,耐不住好奇小声地问:“先生做这个干什么?”
说做水囊么,谁家水囊做成个椭球?何况前面还接了个半脸大的罩子,怎么看也不像拿来喝水的。
可若说是用来做医具的,又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恐怕只有华佗张机之流能一眼参悟其中玄机。
少年被勾得心痒痒。
又怕胡乱发问触到孙先生的伤心事,横看竖看,不敢开口。
李隐舟看穿他耐不住的心思,信手将打造好的面罩往董中脸上一扣,拧开阀门,捏了捏羊皮囊。
董中瞪大了眼往后一退,后脑勺却被先生另一只手无情地摁紧了。
“先生您做什么……”
捂着严严实实的罩子,他的声音像闷在翁中,一张嘴便呼地大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股风喂进口鼻。
“唔唔唔……”
他一张口就被灌进一大口冷气,像一张见不着的大手桎梏了他的肺腑,只能由着他胡乱扑腾张合随人。
像只被掐住命运后颈皮的小猫。
心情不大好的孙先生倒被逗得噗嗤一笑。
少年口口声声念的李先生却专心地端详着孙尚香的脸,半响,才满意地撤下掌中力气,随手丢开用完的学生:“现在知道了?”
重获自由的董中:“……”
知道了。
是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