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香心情略好转些,待董中老老实实离开,随手将那物什接来手中琢磨一番,大概猜出这是类似于风筒一般的玩意儿,却想不透李隐舟拿这个做什么。
李隐舟这才正了脸色,低声告诉她此行的计划。
……
次日天色未明,码头已扬起风帆。
刘备一行人行程匆匆,因而来送行的人并不大多,稀疏的人影倒垂在聚散泠泠的水畔,那漂着的大船如一只水上的巨兽,将倒影深深压进水中。
他极客气地给了她与亲友告别的时间。
一众欲言又止的脸中,十六岁的孙茹显得格外稚嫩,她的眉眼与孙尚香极像,透着孙氏女子一贯的英气,白净的脸泪痕未干,分明又还是个孩子。
孙尚香当真把她养得极好。
她犹豫片刻,却没有靠近人群中的孙尚香,反抿着唇看向李隐舟。
注意到她的目光,李隐舟走出两步,低头看着她。
“想和我说话?”
“嗯。”孙茹裹着一身风衣,白乎乎的风毛扑在唇角,说话间轻轻飘着,“其实我记得你,也记得我好像对你做过很过分的事情。”
李隐舟没想到她提起这个。
孙茹却接着道:“那时候,我以为是你害得母亲不能生育,害得我们母女被人看轻。所以就……”
她低了头,显然想起自己做的荒唐事,原想笑一笑掩饰尴尬,可唇角如何也不能弯起,只能紧紧抿着。
李隐舟道:“都没关系了。”
他也不可能和几岁的孩子计较,该清算的都清算了,该结束的也早就结束了。
微寒的春风拂面而来,杨柳招招,迎风成浪,卷起薄薄一层江岚。
孙茹的声音跟着发颤:“你还给我取了那样的名字,叫我怎么能不误会你。”
李隐舟微皱了眉,静静听她说完。
孙茹抬起头,眼神竟有些委屈:“我只知道忍苦为茹,草芥为茹,后来小姨才告诉我,茹不只有那个意思。”
茹是牵连的草。
可和她牵连的人,又要远走了。
孙茹的眼底酸酸的,泪便一下子滚落下来,一滴一滴淌下削尖的下巴。
她知道这样很无赖,很孩子气,可她没有别人可以求了。
本想忍住眼泪好好请求他,可越是拼命地拧着眼皮,泪越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李隐舟微俯下身,凝望她泛红的眼角,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郑重其事地与她承诺。
“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我保证。”
……
话别一响,船在吉时启程。
站在至高的甲板回望吴郡,淡青的柳色分拨行船划开的水痕,烟波中的古城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去数日。
落地,便听赵云低沉平稳的声音。
“夫人,公/安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一章明早见,还在修 ,,
第 112 章
一至公安, 布置一新、张灯结彩的小筑已阔然出现在面前。
如孙尚香所言,刘备娶的是谁并不重要,贤惠的甘夫人早备好了一应婚嫁事宜,只等新夫人下船, 便可就地成亲。
与此同时, 驻于柴桑的孙权也给出了此事的回音。
既然刘备求娶, 阿香肯嫁, 老夫人的头点过, 他这个做兄长也无甚异议。
命运依然走在它注定的轨迹上,将历史的车轮一圈圈往前推着。
李隐舟以孙尚香侍从的身份陪至荆州, 刘备不仅不苛待他,还将之奉为座上宾客,三五不时送来两箱古籍医经、奇书异志,忙里偷闲时, 还亲自和他下棋说话。
李隐舟便照单全收。
一派祥和里, 婚礼订在三日后举行。
尽管筹备匆忙, 这场婚宴依旧办得极尽奢华, 刘备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天下昭告孙刘联盟坚不可摧的金石之谊。孙权本人虽并未亲自来贺,但流水介一船接一船送来的贺礼也算是给足了面子。
西川一带的名士汇聚于此, 举杯庆贺他们的主公在坐拥荆州后, 又得佳人。
觥筹间, 不知是谁恭维道:“难怪一直不肯嫁人的孙小妹都动了凡心, 原是在等着主公!都说孙仲谋少年英雄, 可某如今见主公风姿, 才知小儿无知,终归是历尽劫波者,方成大器!”
历尽劫波、方成大器?
刘备竟扬起一丝略自嘲的笑。
孙权与自己, 天生便是两类人。
孙氏小儿生来就有扬名天下的父兄,有他们留下来的半壁江山、文臣武将。他不知创业之艰辛,不晓位居人下的苦楚,更未有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功败垂成的悲哀,不曾体会逝者如斯岁月老去的惶恐。
那双冷傲的眼令他看了便生厌,厌恶那足够挥霍的青春,厌恶那永远高高在上的姿态,最厌恶的还是那与生俱来的幸运。
今天,他娶了孙权的嫡亲妹子,与之结成兄弟。
通过这样一桩设计来的姻亲,他终于在某种程度上与其平起平坐,同分天下。
这三十年来,他告诫自己,不忮不求,方为君子。
而今他终可不做君子,可撕下那张仁义温顺的面孔,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枭雄!
数十年压抑心间的沉郁与阴暗在这个瞬间喷薄而出,竟令他颤抖的手有些端不住杯。
澎湃心潮中,往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他沙哑了嗓音,沉痛地说起前半生的种种不如意:“我自年少师从卢植公,讨黄巾、伐董卓,只算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后蒙皇帝错爱,受衣带诏,终未成功,险些命丧曹贼之手,妻儿不保……”
刘备说得老泪纵横,满屋的人听得感概万千。
众多宾客中,唯有诸葛亮未曾陷入狂热的回忆中,他拣了角落的一隅独自饮醉,仿佛一切的欢声笑语、长吁短叹皆在隔墙之外。
那样独自的冷静疏离,李隐舟也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心头于是分明地知晓,诸葛亮必是洞悉了什么。
似意识到他凝然注视的目光,诸葛亮不觉冒昧,倒举杯遥遥同他一贺。
李隐舟付之淡薄的笑,掩袖饮下一杯浓烈的蜀酒。
……
刘备终是醉了,流逝的岁月不能回头,曾健壮的体魄也在数年流离中衰老下来。痛饮数杯后,他连站都不太稳当,只能扶着赵云的手跌撞走向自己的新房。
次日,雄鸡唱白,天便早早亮了。
宿醉的刘备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尚未来得及品尝惆怅的滋味,便被眼前的一幕惊出一身冷汗。
横在他颈侧的不是如花美眷的夫人,不是梦中温香软玉,而竟是一柄银亮的刀。刀锋微弯折,流转的锋芒如水上波纹,在此刻散发着冷冰冰的杀意。
刀身之中,映出一双极美,而极冷的眼。
他下意识地掐紧了掌心。
孙尚香欺身在上,以刀锋逼他性命。到底是将门虎女,持刀的手丝毫不抖,一寸寸地捱近他的脖颈,直欲取他咽喉。
刀锋已逼了过来,几乎贴着刘备的肌肤,而刘备却也无半分怯意,一瞬的胆寒散去,他近乎温和地问:“夫人这是何意?”
孙尚香冷冷垂视着他,手腕一厘一厘转动,淡漠的声音也跟着字字跳出:“蜀吴之好已成,如今你我皆在荆州,皇叔的性命恐怕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刘备的眼微眯缝起来,借着发白的眼睫盖住眼神中的冷意。他道:“你杀了我,全天下都会猜忌是你兄长授意,会说他心狠手辣、见利忘义。”
孙尚香轻轻地眨眼,眼神一泯流露出不屑之色:“李先生妙手如神,有的是办法把你伪饰成病死。”
刘备依旧仰视着她,竟笑了一笑:“夫人可要想好了,杀了我,曹操将会立即挥兵南下。周郎已去,无人可再阻止其攻势。届时蜀中无力襄助孙氏,天下归一,你我两家后人,不过为人臣,为人奴耳。”
若鲁肃真有周瑜那样的雄才胆略,又岂会退而与他刘备结盟?
而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算定了孙尚香不敢拿整个孙氏陪葬。
孙尚香目光森然,不言不语。
趁她杀意散去的瞬间,刘备蓄势待发的手臂如短匕般一挥而上,咔一声地将压在刀柄上的手臂整个卸下,反身便将措手不及的孙尚香牢牢抵在肘下。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局面便霎时调转过来。
被他桎梏的孙尚香非但不怒,冰冷的脸上反而牵起一丝得逞的冷笑,不待刘备再有动作,她用牙根一磋,将藏在齿关的什么东西咽进腹中。
几乎是立时,她的胸口风筒似的抽吸起来,猛烈地一大口、一大口挣扎着呼吸,一张端秀的脸血色尽失,苍白的额角青筋跳动。
刘备几乎是下意识地撒了手。
却已来不及。
孙尚香在剧烈的抽吸中冷笑着看他一眼,那浓黑的眼睫缓缓搭下,在雪一般白皙无暇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
她的人也跟着松懈下来,方才逞凶的手腕无力地搭在一旁,再不动弹。
刘备狭长了目光,慢慢地伸出手。
他分明地感觉到,眼下这具年轻的身体已经失去了一切生的力量,即便是惯常在水下憋气的人也难免紧绷胸膛缓缓吐息,而孙尚香却是鼻息全无,没有半点活着的迹象。
刘备几乎立即清醒地明白,此女所为压根不是取他性命,而是以自戕相胁,要把他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
新入门的夫人一夕暴毙,身上存有打斗痕迹,让他拿什么和孙权交代?
用南郡,还是荆州?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江东女子刚烈至此,竟不惜以一己性命,非要和他作对!
冷汗涔涔。
他不得不阴险地揣度,莫不是孙权将计就计,用自己亲妹子的性命换他声名扫地,再无后起之力?
嘎——
门被推开的瞬间,薄而冷的一束天光照了进来。
刘备整个背脊的肌肉蓦地紧绷,几乎立时握住了搭在一旁的短刀。
却听背后淡淡的一声:“木已成舟,刘公不必悲切,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应付孙将军的质询。”
李隐舟将门重新掩上,袖手端立其旁,竟是半点掩饰都不打,直截了当地说出心中盘算。
刘备冷眼斜睨过去。
此人聪明,也很有眼色,刘禅落水时便是他三言两语引出他们父子的问答,把笑话变成美谈。
那时李隐舟分明还是向着孙家的。
他并不相信短短几天的笼络就能令一个人改变立场,尤其此人与孙氏的关系源远流长。李隐舟能自然、顺利地出现于此,显然也是受了孙尚香的授意,本是来替她作证,证明其死于非命。
刘备不说话,可李隐舟却像是听见其心声一般,自顾自说了起来。
“其实为人医者位卑权贱,服侍哪一位主公对某而言都是一样。小妹是孙老太的掌上明珠,是孙将军唯一嫡亲的妹子,若让他们知道小妹死于非命,而我却偏受刘公您的厚待。您说,我还能活着回到故乡吗?”
话至尾音便拖得长而又长,化作一抹饱尝世道沧桑、人情冷暖的苍凉。
他搭着眼盯着自己缺了一块骨骼的左腿,唇角深深抿起一个讥讽的笑。
那眼神中透出的浓深的失望,刘备简直不能再熟悉了,这三十余年他都忍着同样的苦楚,不甘心、不情愿地为他人效力。
他也清晰地记得,此人出现在赤壁战后的飨宴上,得到吴军中许多将领的尊敬。
可到最后依然身无寸功,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这样想来,一切便顺理成章地解释清楚了。
李隐舟能否合作尚是个未知之数,但在眼下的局面中,倒的确和自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按孙权那杀伐果决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容一个疑似叛徒的人活着回吴?
他翻着掌中短刀,冷冷目光折在冷锋上,却比刀锋更利:“你说,如何收拾?”
李隐舟便接过话:“主公有所不知,阿香在来荆州之前曾经与时疫者同吃同住,若说沾染上了病邪也不奇怪。某恰承家师医术,在时疫上也算小有造诣。主公只消给我片刻的功夫掩饰,再称其因病而故,将尸首大大方方地送回吴郡,路上耽搁一月,谁还能看出她究竟为何而死?”
他一脸平静地将孙尚香的旧事抖露出来,言辞冷漠至极,丝毫瞧不出半点素日的情分。
门外传来三两奴仆嬉笑而过的声音。
天已亮了,沉醉不归的来客都等着他携新夫人送行。
李隐舟给出的办法无疑是最妥当的办法,毁尸灭迹几乎等同于不打自招,再耽搁下去又难寻更好的由头,既有现成的时疫可说道,不若就借这套说辞敷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