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视线,在这一刻汇聚于吴。
而李隐舟乘轻舟小船,慢慢踏上吴郡江岸。
斜阳如火,江花欲燃。
马蹄哒哒踏过古郡小道,顺着青石板的路缓缓而行,路上三两的行人微一怔,在认出年轻的先生后颔首招呼。
风也静悄。
偶尔,也见一两张熟悉的脸擦身而过,在他视线中愧然低头,李隐舟略停下脚步,关切地垂问:“孩子还好么?”
那老汉忙不迭地点头,微红的眼眶沁出泪,终是有机会说出口:“好,都好,孙先生等我们一个个好利落了,才带我们走的。先生,我们……”
李隐舟止住他的话:“那便好。”
打马走过长桥。
灾后的重建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砖一瓦地重新建回原本的模样,记忆中的长街慢慢重现在眼前,却比以前新了些,又亮了些。
直至城南,灯尽人稀。
寥寥归行的学徒抱着竹简迈出大门,沉坠的重物把整个人的腰都拉弯下去,少年们一派笑语,嘟囔着先生的如何冷面无情功业繁重,以至年逾二六尚未出阁。
佝偻的视线中,骤然飘进一袭熟悉的衣衫。
董中第一个抬起头,乍惊乍喜地喊了句:“李先生!”
其余学徒纷纷抬头。
竹简哗地落了一地。
李隐舟栓了栓马,俯身替呆立的学徒们一本本捡起医书,手指搭在那卷《伤寒杂病论》上,颇心疼地拭去沾在上头的泥。
密匝编织的竹片苍黄古朴,正低头收拾着,细成一线的缝隙中不知何时映上一抹鲜亮的绿。
手中的书卷便被人抽走了。
抬眸,正正撞上一双极灵动、明艳的眼。
孙尚香目光聚散不定,眸光微烁如江流上细碎的晶光。
李隐舟知道此刻她必有许多疑惑,事情已经了结妥当,他既没有留在柴桑前线辅佐孙权,也没有归于海昌继续顾邵的事业,却偏孤身一人回到吴郡,回到这城南一隅的医馆,难道又有什么别的隐情?
许多疑问一掠而过,孙尚香弯了眼眸,只轻道:“回来便好。”
她想,吴郡原是阿隐第二个家,又为什么不能回来?
李隐舟这一回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董中这些孩子,少年人难免有些慕强的心性,越是打压得他们抬不起头的,越在心里偷摸摸地看重着,只盼再偷师几分,来日比他更厉害,更从容。
原以为他一定会从军而行,没想到先生又回吴郡,简直天上砸馅饼的好事,岂能不好好接着?
于是桌椅茶水一溜烟地伺候过来。
孙尚香无奈地叹气:“这时候知道乖觉了。”
李隐舟环视一圈,却不见张机身影,猜度他大抵是又去浪迹天涯,心头正感失落,却听董中道:“仲景先生已提前动身去了海昌等你,说是想看看这些你怎么生活的,陆都尉来信说人已到了,先生不必忧心。”
这样直白关切的话,当着自家徒弟的面,张机是断然不肯说出口的。
可为人师长又难免俗,明知他已经长大成人,却总想看看自家的孩子这些年过的好不好,受了多少苦,遇了什么事,在怎样的风雨里才长成这样端正又坚韧的模样。
落叶归根,他就是师傅的命/根/子。
他始终知道。
在垂暮之年,张机只想安静地陪着徒弟再走一程,走远一些。
……
次日,李隐舟翻出张机带来的《华佗针灸经》,翻至麻沸散一页。
这本在史册中失落的古籍记载的远不止穴位,还有长达数十年手术的经验、器械的形制、麻醉的秘方。而大名鼎鼎的麻沸散就是其中之一。
李隐舟自己早年曾研制出麻醉用的汤剂,但比起专精外科几十载的华佗而言还欠了些火候,如今终于有机会研读先人的精粹,一时之间竟有些出神。
也唯有董中斗胆敢来问:“先生,您看的是什么?”
一双明净又大胆的眼不住地往书册上提溜着。
李隐舟也无意隐瞒,搭在竹简的上的手指往下滑动,耐心教他:“此方名为麻沸散,服下之后可以令人如死尸一般瘫软不动,浑身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届时便可以尽管开膛行刀,病人无知无觉,数个时辰后才会苏醒。华佗先生早年就曾借此方扬名四海,为肠病患者剖肚断肠,而那人在睡梦之中就得痊愈,因此为世人称奇,甚至以为其有巫蛊之术。其实万物皆有因果,这方也有配伍的道理,并不是什么奇人异术,而是刻骨钻研的结果。”
董中听得半懂不懂,但却啧啧有味,扭着李隐舟问长问短。
孙尚香想起昔年旧事,想起那个已经十五有余的孩子,脸上添一抹柔暖的笑,不由道:“其实你们李先生早年剖腹取子,名遍江淮,如今又研习麻沸散的方子,难道又想重操旧业?”
这话是拿十几年前的笑话打趣他。
李隐舟却只是笑笑,并没接话。
……
次月,蜀中来使,刘备带着心腹几人亲自来吴,在拜会过太守朱治后,便脚不点地,领着三仓厚重的礼物直奔将军府邸。
算一算日子,也的确到了刘备求亲的时候。
看来孙权与鲁肃已经定好了战略。
李隐舟垂眸瞧着眼皮下的《针灸经》,慢慢翻至下一页。
他或许不能改变历史,但仍不愿输给命运。 ,,
第 110 章
刘备星夜来吴, 直奔将军府,其目的已昭然若揭。
直接朝孙权求亲未必讨巧,不若先斩后奏以礼逼人, 三仓厚礼正招摇地泊在码头,这个上门佳婿惯会拿捏世情, 想必早就把风声放出去了。而今前线刚刚结盟,吴老太顾全大局, 怎么也不能直接翻脸。
刘备此举却也恰印证了其内心的不安——
他并不相信孙权真心容得下他。
联姻既可以是巩固双方关系的一道玉帛, 却也可成藏在袖中的一枚暗箭, 若他日孙权翻脸无情, 他便可借孙氏女子抵挡, 即便挡不了孙权的刀,也势必给他冠个弑亲不仁的恶名。
是故, 吴老夫人密请李隐舟入府诊脉,也便丝毫不出其意料。
朱治等人固是老谋深算,新上任的张允一派也算胸有城府, 可他们更多顾惜的却是战局, 是天下, 而非小女儿间菲薄的一点私情。比之此等高官,身无官职、两袖清风的李隐舟已算得上她少有可用的人物。
倒是孙尚香不由起了疑心。
“阿隐, 母亲请你去做什么?”
屡经沉浮,她那年迈的母亲早已放下世尘潜心修佛, 在青灯佛龛中刻意回避着与过去相关的一切。
即便是真病了,也只当偿还罪业,再不肯轻易踏足世俗半步。
而今刘备带了厚礼入吴,老夫人亲自下帖请李隐舟登门,不免令人觉得微妙。
李隐舟收敛好药箱, 只蜻蜓点水地看她一眼:“她有解不开的心疾,不治将愈深。”
心疾?
孙尚香眉头微颦,似明白些什么,细柳似的眉下垂下淡淡的影,一贯明亮的眼落上轻薄的惆怅。
她便不再问。
……
李隐舟匆匆打点好行头,趁着天光稀薄抄小路至将军府的后门。
昨夜疏风小雨。
松软的泥铺在地上,一行春燕倏地掠过视野,轻灵的燕尾忽闪穿梭,将低垂的柳裁开新绿的芽。
一行歪歪扭扭、圆圆滚滚的脚印胡乱印在泥里。
大概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尚且走不太稳,两排脚印你踩着我我踩着你,跌撞了一路。
看着还挺可爱。
可孙权没有这样大的儿子,宗亲也早在节后各自回到彼此的驻地,将军府里哪来的小屁孩?
脚印顺着小道拐进花园。
李隐舟正准备转回视线继续前行,忽问隐约水花溅落的声音,心尖莫名闪过一丝不妙的警醒,撂下重重的药箱拔腿便往池边跑去。
及进花园远远一望,果见池塘中荡开水光,一个小小的孩子溺在其中,正手脚并用地扑腾着!
李隐舟不及思索,快步趟进池塘中,在扑面而来的水花中眯紧了眼,用力喊了句:“别动!”
面前的动静可算消停下来。
所幸水不大深,展臂就能将小鬼提住。
李隐舟伸长了手一捞,小屁孩顺势扑进李隐舟的怀里,一双圆滚滚的手竭力抱着他的脖颈,仿佛抱住一块浮木,恨不能把自己勒进面前的胸膛。
李隐舟几乎给他扑了个趔趄,却又不能撒开箍住小屁孩的手,失去重心的身子往后踉跄几步,在软泥里一个不稳直直往后跌去。
噔——
后脑勺生生磕上石岸,钝痛霎时逼出满眼的金星。
一片模糊的水光中,李隐舟不由咬牙切齿。
哪家的倒霉孩子这是!
耳边正嗡嗡作响,遥遥却听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雨点似的踏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罩下。
风声掠耳。
这人倏地半跪下来,弯折的膝盖砰地落地,震起数粒水珠。
“少主!”
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上的小屁孩呛咳一声,挣红了脸。
这时,李隐舟看清了那张倒映下来的脸,星眸剑眉,棱角分明,极端正,而刚直。
他在赤壁曾远远见过此人。
不待他狼狈地打声招呼,这人已急切地将小屁孩一把抱了过去,焦急中脱口喊出他的小名——
“阿斗!”
李隐舟从惊讶中缓过神,撑起手从晕眩中起身,来不及拧干满身的泥水,草草查验过小孩的口鼻,翻手将其转了个姿势趴在对方膝盖上,手腕重重往其背上一锤。
“咳……唔。”
一股池水从口鼻里面喷出来,精疲力竭的小孩终于醒过神来,胸口一抽,啪嗒啪嗒掉下眼泪,哭啼里抽出空,极委屈,也极怯懦地唤了声:
“……赵公。”
李隐舟缓缓呵出一口气。
没出人命就行。
这才理了理满身的水草,倒出兜满两袖的水,尴尬地牵动嘴唇:“别来无恙,赵将军。”
赵云原还端着的脸一愣,旋即认出此人。
两人照面相对,都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片刻的缄默后,皆无奈一笑。
唯有赵云膝上的刘阿斗满脸通红,瑟瑟发抖,不晓得大人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
刘禅这个孩子,说起来名气并不比他父亲刘备小。
民间曾流传着一些隐秘的传说,据说昔年刘备在长坂坡遭遇曹军,慌乱中抛妻弃子而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刘禅险些丧命,亏赵云一骑孤马独返曹营,拼死将夫人和幼主从曹操手中夺回。
不知何时,这故事又添了些隐隐绰绰的情节,道是刘阿斗出生前夜,其母夜梦仰吞北斗七星,是故取名阿斗。
本以为是个大吉的征兆,可这孩子却总伴着灾祸。
于是这祥瑞就有了另一番说道,许多人便认定了刘禅是灾星祸世,只会给刘备的事业带来诸多不幸。
刘备抛妻弃子这冷酷的举动,看上去也便顺其成章,乃至理所当然了起来。而至后来不计前嫌地养育妻儿,简直可堪为仁善之表率。
流言霎时淌过心间,李隐舟眨一眨眼便撂在一旁,调理好了呼吸,方细致地查验过阿斗的周身。
三岁多的小屁孩粉雕玉啄,软乎乎的一团,蔫了吧唧地缩在赵云怀中,瞧着倒比同龄的孩子老实许多。
却又隐约觉察出些许违和。
总觉得这样腻乎大人、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不当一个人在池塘边玩耍。
……
片刻后,刘备才踏着春风从容不迫地赶来。
诸葛亮并未随行。
在亲眷事宜上,他似乎总是更信赖那个只身入血海的白袍将军赵子龙。
五十岁的刘备看上去并不显老,布满细纹的眼角被笑容拉得平整,大约是笑得太多,那饱经沧桑的脸竟显得有些刻板,似戴了厚厚数重面具,总能在合适的场合熟练地翻出合宜的那一张。
他从赵云手中接过不停哭噎的阿斗,将他放在地上,一双厚重的大掌托着阿斗的肩,极严肃地训斥道:“落入水中是你自己走路不当心,你怎么能用哭声告状呢?李先生救了你的性命,你应当好好和他道谢才是。”
三岁的孩子哪里听得懂这些大道理。
可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中,阿斗似乎懵懵懂懂意识到了没有人会哄着他,委屈了一张小脸最后抽泣一声,咬着唇泪汪汪地盯着肃立一旁的赵云。
赵云搭在短刀的上的拇指动了动,没有出声拂主公的脸面。
阿斗求助无门,知道一顿板子定是躲不过去,只得哭丧着转过脸,对李隐舟行了一礼,磕磕巴巴地道谢:“谢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