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额头沁着冷汗,身体没力了便用十指抓着地面,直至指甲开裂,指尖染血,满腔怨恨夹杂着疼痛在身体里无情地叫嚣。
山林间枝繁叶茂,鸟鸣花香。世间欢声笑语,歌舞升平。又有谁会在意,无心之举,残害婪心,将一个少年推向万劫不复。
十指疼痛难忍,他便换做胳膊,等回到墓园,早已浑身是血,气力用尽。暗室中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碗已然凉透的白粥,两双筷子,还有一只掉在地上破裂的空碗。
“娘?”他唤了声,却无人应他。
手掌摸索着到了他娘平日常坐的床榻边,上面放着做了一半的衣裤。裤管处插着一根还未撤走的银针,棉线连着布料,针头微微弯曲。
那是他娘给他做得新衣。
“娘?”
墓园寂静无声,白雾缭绕,偶尔清风拂过,带动一片树梢沙响。
他停顿片刻,瞳孔剧缩,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心中无限扩张。
“娘——”
他高喊一声,惊起一片飞鸟。身旁的鬼影如影随形,似要探他,却又无能为力。
他攀爬着向墓园外挪动,胸口剧烈起伏,不一会儿便听到那溪水中嘈杂的颠簸之声。
刘神棍抓着白蓉的手腕,两膝盖顶着白蓉的后背让其不得动弹。李蛋的父亲则抓着白蓉的头发把脸往溪水里摁。
身旁站着两个看戏的妇人,一个是王顺之的母亲,另一个是李蛋的娘。
垂死之人气力之大几乎拼尽全力,刘神棍钳制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面目狰狞地说道:“真的要杀吗?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太绝了?”
王母冷哼一声,竟比那鬼蜮恶鬼还要令人发寒:“都到现在了,还问什么要不要,现在不做绝了,将来死的可就是我们!”
刘神棍依然有些忌惮,可手里却没松懈半分:“可那高人没说要杀其他人,确定没事吗?”
李父笑道:“都到如今这地步了,杀与不杀又有什么区别?到头来都一样,还不如一起除了干净。”
说着又往白蓉的后脖颈使劲掐了一把,让其毫无抬头呼吸的余地。
“娘——”
一声嘶吼,把作恶的几人吓得一颤,但很快又嗤笑一阵恢复了先前的狠戾。
孔翔宇疯了一般向小溪中攀爬,然而眼盲断腿的他,如今就好比那在死亡边线垂死挣扎的玩偶。
他翻滚着攀爬到溪水之中,水花颠簸之声逐渐消退,终归于平静。
李父见白蓉不再挣扎,这才呼出口气松开手。
刘神棍满脸愁容地退开。
妇人的双拳紧握,水里的一张脸满是惊恐与悲悯。
王母看着鹿鸣山满身是血的身影无奈道:“真是不巧,偏偏这个时候过来,本来还想放这小子一条活路的。”
孔翔宇的双唇不住地颤抖,溪水浸染着他身上的血水,将周身染得一片血红。他发疯一般爬到白蓉的身侧,双手颤抖地捧起他娘的脸。
溪水从白蓉的面颊顺着他的手掌无情滑落,由清澈变作血红。
“……娘……”
他轻颤着唤了一句,只可惜,他娘再也不能应他了……
不想那一句只会给他添麻烦,竟成了母子间最后的话别。
李父搓了圈手腕,皱眉道:“怎么说?要不把这小子一并解决了?”
刘神棍抬头看了看天色:“换个地方吧,别弄得全村人都知道。”
王母指着墓园的方向说道:“前两天不是一个天雷把墓园给劈开了吗?我看干脆把人塞里头得了,反正鹿家一家老小全在那儿。”
李父点点头:“也好,大师你帮把手,把这女人的尸体也一并抬过去。”
孔翔宇双目空洞,面如死灰,他的双腿早已疼得没了知觉。李父在他的脸上拍了两巴掌,却依旧不为所动。
刘神棍看着那大片的浓雾,赶忙从衣襟里摸出几张符纸,给在场的人一人分发了一张。果然,符纸上身后,那白雾纵使再凶悍也无法近身。
不禁奇道:“别说,这高人给的符还真管用。”
说罢便扛起孔翔宇,一行人神色匆匆地赶至墓园被劈开的地方。谁想刚到那儿便看到裂缝旁猫着一人,鬼鬼祟祟地翻动着裂缝上遮盖的灌木。
几人碰头皆是一惊,刘神棍惊叹道:“慕讼师?你……你怎么在这儿?”
慕讼师搓着手笑道:“我随便来看看。”
抬头间却看到李父肩上扛着的女尸,以及浑身是血呼吸微弱的鹿鸣山,顿时惊慌失措地喊道:“杀人!你们杀人了?……唔……”
王母赶忙上前将他的嘴捂住:“别叫这么大声,要不然就说你是同伙!”说罢便冲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
慕讼师脸色煞白,被硬拉拖拽着塞进了墓穴。
只是当几人进入墓底时,忽然眼前一亮,所有人的脸上都透着罪恶贪婪。刘神棍往自己脸上掐了一把,不敢置信地说道:“这……居然有这么多钱……”
那墓穴地底满目黄金珠宝,就连放置尸体的棺椁都是用的白玉。两边的耳室内珠宝更是铺天盖地的堆积着,样样价值连城。
他把孔翔宇随手一丢,满脸兴奋地抓起一把珠宝,手掌触及之下全是真材实料。
其余几人更甚,激动得浑身发颤,恨不得在这些财宝中滚上两圈。
李父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我说鹿家怎么没钱拿都要死守这将军墓,原是这个道理,怪不得……怪不得……”
王母奸笑一阵,说道:“快,刘大师赶紧去贴符,别让这墓里的东西出来。这钱可都是咱们的了!”
说着便抓了几把财宝往自己衣襟里塞。
刘神棍兴奋的点点头,将怀里的那一沓符纸贴的到处都是。符纸一下,带着股难闻的血腥气,将那原本绕着几人疯狂乱转的浓雾逐渐击退。
孔翔宇面色苍白,唇齿微颤。他娘的尸体被推搡着丢弃在了玉棺的一侧。他艰难地转过身,扶着玉棺向他娘的尸体攀爬。
双目混沌布满了血丝,忽然间,那扶着玉棺的指腹触碰到了大片雕刻的字迹。手指浸血,在白玉棺上划出几道血痕。
指腹停顿,身体僵硬冰冷。
那大片字迹刻的是这玉棺主人的族谱以及生平事迹,而他手指停顿的地方赫然刻着一个名字。
魂牵梦萦,悲天悯人。
这个名字他念了许久,也想了许久。手指带着血渍在那名字上来回抚摸。泪水终是绷不住,喉间疼痛沙哑,他唤道:“魏泽……”
原来,守得竟是你啊……
叮——
玉棺内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凄厉哀苦。
李父望着满地的财宝,忽然道:“我们停一停,这钱自然是见者有份,可分量太大根本拿不了,这里不能被更多的人知道,不如先拿一些走,去置办些屋宅。我们把这里封存起来,等有了地方再来搬财宝,各位觉得如何?”
其余几人自然是点头同意的。
慕讼师望眼在玉棺旁的孔翔宇,担忧道:“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话虽这么说,可此刻再来谈论好不好,不等同于一句无用的废话。
李父面露凶狠地说道:“你若是不同意也无妨,大不了就跟那小畜生一个下场。”
财宝当前,他早已昏了神志,哪还有什么工夫跟你谈人情。
慕讼师赶忙抱紧了怀里拿着的财宝,干笑道:“别别,我就这么说说,有钱难道不要吗!”
“你们不能拿……”一个嘶哑残弱的声音打破几人的谈话。孔翔宇睁着一双半瞎的双眸,望着那群贪婪的恶鬼,嘶吼道:“这里的钱财,你们一样都不能拿!”
这是魏泽的东西,是魏泽的!
“呵,就你现在这模样还叫什么?”李父从怀里摸出把匕首,在手里来回颠了几下。
李母担忧地握住李父的手,问道:“真的要杀吗?”
李父双目圆瞪地抓住妻子的肩膀,满脸兴奋道:“钱啊!这么多钱你不要吗?”他捧着妻子的脸强行让其看着地上的金银:“你看看啊,这么多钱,随便抓上一把,我们将来都能过上好日子!你还种什么破地,看什么他人脸色!高床暖枕,荣华富贵你不要吗!”
李母浑身发颤,眼眶湿润,她望着满地的财宝心中颤动,终是敌不过钱财的诱惑,撤了紧握住丈夫的手。
李父嗤笑一声,缓步上前,他的脸上只剩丑陋狰狞。
孔翔宇摸着玉棺壁,颠簸着向后退去,他咬牙切齿地摇头道:“你们会有报应的,一定会有报应的!”
手起刀落,匕首带着凛冽的寒光,无情地扎进他的胸口。刀尖刺入带着一股寒凉,白光没入红光滑落,胸口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向外湍流着。
他闷哼一声,疼得无法言语。
温热的鲜血溅了李父一身,带着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孔,神色满是癫狂。他笑着抹了把脸上的血渍,将手里的匕首随地一扔,而后转身对着那群乌合之众激动道:“好了,问题解决了,咱们要发财了!”
“……”
玉棺内发出一阵指骨抓挠的声响,刺耳尖啸,好似那厉鬼凄啸。棺盖疯了一般的震动,无数的浓雾从棺缝中丝丝缕缕的向外头出来。
刘神棍不由得浑身一颤,纵使先前已经杀过人,此刻也忍不住得一阵胆寒。他赶忙又拿了几十张符纸,赶忙往那玉棺上贴。
直至将玉棺全数贴满,将那棺中厉鬼封住才幽幽的舒了口气。
“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这东西的戾气好像越来越重了!”
几人见状皆是一震,忙点点头,随后猛抓了几把财宝便逃难一般地走了。临出墓园前,慕讼师愧疚地回头望了一眼,内心挣扎纠结。可在低头看看怀里的财宝,便狠了狠心走了。
墓穴归于黑暗,静寂无声,唯剩孔翔宇那微弱的喘息。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他问他:“你恨吗?他们杀了你母亲,杀了你弟弟……”
孔翔宇眼神茫然地望着四周,胸前的刀口火辣闷痛,每呼出一口气都是在抽丝剥茧的要他性命。
“恨吗……他们这般做,你的家人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安宁……”
“你不是说他们会有报应?我给你一个机会……”
“杀了他们……”
孔翔宇满是血丝的双眸逐渐布上了黑气,眼角划过血泪,他缓缓转过头,望着那道与他说话的黑影。
颤声道:“是你……是你让他们这么做的……”那个所谓的高人,那些贿赂的钱财都是黑影干的好事。
黑影身形扭曲,浑身上下都冒着丝缕黑气,一张白色无脸面具竟是比鬼魅还要令人胆寒。
阴森的笑声自面具后闷声传来:“我不过是给了钱,告诉了他们方法,做不做可由不得我。我可没让他们杀你的家人……”丝缕黑气攀附上孔翔宇的面颊,黑影紧贴着他的后背,白色面具靠在耳侧。
那声音宛如魔音,一步一步地引诱着他。
“你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黑气缠上他的手腕,戴着手套的手往他掌心里放上一把通体乌黑的匕首。
“所有人都回来了,怎么就只有你父亲死在了战场上?真的是死在战场吗?那怎么王兵头回来时,怀里还揣着你爹的那一袋银子呢?”
鹿鸣山的父亲死于战场,这个消息是王兵头带回来的,说是尸骨无存只带回来一个空空如也的钱袋子。那钱袋上是他娘亲手绣的一家人姓名,而在那绣线上,只留下一簇带着血痕的指印。
黑影继续说道:“钱去哪儿了?都尸骨无存了,怎么还能剩个钱袋?”
孔翔宇浑身发颤,他双拳紧握,怨气横生。
父亲、母亲、弟弟还有冯叔,待他好的所有人,都被这些贪婪邪恶之人一个个推进了地狱。
“想杀了他们吗?想他们死吗?我教你啊……”
黑影的话循循善诱,他握住孔翔宇拿黑色匕首的手,将锋利的刀身对准他左手的手腕,却没在继续。
孔翔宇鼻息煽动,瞳孔剧缩,仇恨充斥着他的心脏,怨气蒙蔽了他的双眼。还未等黑影动手,他便自主地向手腕处划了一道。
血液沸腾灼热,丝丝缕缕得带着一股黑气钻进了皮肉之中,黑色血管自手腕处向上攀爬。
他恨,他好恨,这些人都该死,全都该死!
黑影嗤笑一声,在他耳边替他说道:“三魂六魄俱灭,以身为器,你知道该怎么做……”
眼前模糊一片,疼痛攀附四肢百骸,他怨恨道:“我要他们都死,让他们祖祖辈辈都在罪恶中死去。贪图钱财,贪婪人心,都像我娘一样,全都死在河里,全部!是他们欠我的,生生世世都欠我的!”
“呵呵……”黑影抚摸着他的头顶,夸赞道:“好孩子。”随后便消失在了原地。
叮——
又是这阵铃音,是棺椁里传来的镇魂铃。铃声穿透玉棺,将他的神志重新拉了回来。
双眸中的黑气退去,满目疮痍。
孔翔宇低垂着头,血水粘腻着变作了黑色。不禁自嘲地笑了一阵,他都做了什么……
他下了巫术,用三魂六魄下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巫术。真是何其可笑,原来那个罪魁祸首竟是他。那些死在河里的冤魂,竟是因为他……
黑色的黏稠血水自眼眶中滑落,他颤巍巍地重新拿起那把刻满符文的黑色匕首。狠狠地插进自己的腹部,一阵更为强烈地疼痛穿透身躯。
害他之人自有造化,后代之人却是被无辜卷进了祖辈的恶源之中,他怎能这般怨恨杀绝。如若不然,他与那些作恶之人又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