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是害?”叶淮允闻言不认同地笑笑。
站在他身后的褚廷筠随之一抬手,让人把东西带上来。
一个背脊佝偻的老妇被几名侍卫牵着走进牢房中,吴琨一看见老妇,整个人都愣住了,双唇哆哆嗦嗦半天才喊出一个字,“娘——”
老妇年纪大了,目不能视,乍听见吴琨的声音,立马就推开搀扶着她的侍卫,跌跌撞撞跑上前。
叶淮允与褚廷筠就在一旁站着,直到两人母子情深的叙旧完,才让人再度把老妇带下去,开口道:“吴大人替常信王办事,是因为老母亲落入贼人之手,深受威胁;而如今你的母亲在朕手里,吴大人是不是也该换个人表忠心了?”
吴琨哪里会看不明白,他的母亲是被叶淮允从常信王手中救下的,感激涕零地就磕了一个响头,“微臣谢陛下隆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朕不需要你赴汤蹈火。”叶淮允道:“朕要你掌管举试诸事,而后把试题透给姚丞相,诱他卖官鬻爵。”
走出御史台,冬日寒风迎面扑来,带着几缕梅花冷香。
叶淮允信手折下一只御花园中花苞初绽的红梅,抵在鼻尖轻嗅了嗅。
约莫是还没到最好的时节,这暗香到底是淡了些。叶淮允甩掉花枝,叹道:“再有几日便是腊月了。朕想在佳节年前,把所有事都处理完。廷筠,你说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不会。”褚廷筠从背后抱住他的腰。
此处是一片梅林,原是某位先祖栽来博爱妃一笑的。
而如今叶淮允的后宫中空无一人,这梅林自然也无人进来,他便把掌心覆在褚廷筠手背,再将整个人都放松地靠在褚廷筠怀里。
“励精图治、任贤用能。”褚廷筠认真道:“淮允,你会是个好皇帝,只是……”
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惹得叶淮允忍不住追问:“只是什么?”
褚廷筠笑了笑,“只是还缺一个与你并肩的皇后。”
叶淮允:“……”这算是毛遂自荐?
叶淮允转过身正对着他,想起这人说的皇后,便又摘了两朵红梅,故作玩笑地簪在他发间,说道:“皇后在后宫,大将军在前朝。你可想好了,二者只能选其一。”
褚廷筠啧道:“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都要。”
“贪心不足。”叶淮允揶揄评价他。
“我贪心的可不止这个。”如絮雪花落在褚廷筠鸦色的纤长眼睫上,浅淡日光在他眼睑投下细碎的影子。轻轻一眨,微微颤动,便是世间独有的风姿绰约。
他笑起来,眼尾那点朱红竟是让雪中红梅都黯然失色,“我还想……天天睡龙床。”
不知是谁先俯身,近在咫尺的距离,鼻息可闻,叶淮允便在他炽热缠绵的吻中,轻轻“嗯”了一声。仿佛连身侧冬雪也停住了,凛冽寒风静止在半空,不再刺骨。
寒冬腊月里的日子,总是让人倍感漫长。仿佛滴水成冰,将漏壶滴答也凝固了。
太常丞吴琨给姚丞相透了举试考题,褚廷筠又利诱姚丞相卖考题给予门生。直到举生步入太常寺,见到桌上试题与姚丞相所给大相径庭之时,才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有胸无点墨,或行事鲁莽的举生,在举试结束后,当即三五成群跑到丞相府门前要求讨个说法。
这事传到叶淮允耳中,自然是下令彻查。
所幸御史台一帮子人尚算雷厉风行,又在叶淮允的明示之下,将丞相府查了个底朝天,将这许多年干得不洁勾当列出一条条罪状,宣读金銮殿上。
叶淮允拿着长达十几页纸的奏折,毫不迟疑就下令将丞相罢官下狱,节后问斩。
这一切,在腊月廿六之前,尘埃落定。
褚廷筠大步流星走进太极殿中时,叶淮允应是看折子看得累了,单手撑着额头就小憩在桌旁。
他走过去将未合拢的雕花窗关严实,又抽走他手中折子,欲把人抱到床榻上去睡。
余光不经意瞥见那本折子上所盖印信,褚廷筠乍然眼眸一凝。
这是……常信王呈上京的?
褚廷筠单手掸开折子,想看看那上头究竟写了什么,只他这一动,怀里浅眠的人悠悠转醒了过来。
叶淮允拍拍他的肩,示意褚廷筠放自己下来,又看见他手中所拿,说道:“年节各地藩王奉召上京,偏偏我这位大哥说在路上见得个绝世宝物,为了取宝献给朕,耽搁了一些时日,需得晚几日才到。”
叶淮允冷呵道:“朕拔了他在京城八成的爪牙,知道的是给朕寻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常信王是两手空空上京,在路上随便挑拣些东西,故意给朕难堪呢。”
褚廷筠想了想提议:“要不我去驿馆把人揍一顿?鼻青脸肿的那种猪头,让他更难堪?”
叶淮允被他一句俏皮的猪头给逗笑,“这倒不必。但确实需要派人暗中盯着他些,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宝物。”
【作者有话说:所有的温情渲染,都是为了……或更甜或撒盐。
梅林那段算是一个小小的铺垫,或者说伏笔也好,接下里两个人的感情会经历一些些……嗯,挫折。】
第65章 筵席
腊月廿九封篆后,天子于宫中赐宴群臣。
殿外银装素裹,殿内融暖香飘。
筵席后,便是大小官员都盼着的十数日年假。但今年的岁末宫宴上,却有一个席位,迟迟无人落座。
只道筵席过半,大殿外才传来内侍高喊“常信王叶淮璋入宫觐见”的唱名。
叶淮允与下首的褚廷筠对视一眼后,淡淡道:“传。”
紧接着,便见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大殿。
叶淮允虽与他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两人一个为先皇长子,一个为幼子,年纪相差了二十岁不止。仅从面相上看,反倒更像是隔辈叔侄。
常信王简单行过一礼后,果然又拿出在奏折上写过的寻宝为借口,没什么诚意地请求陛下谅解未能赶上筵席。
佳节难逢,叶淮允自然不能降罪于他,否则就显得自己小气了。
席下又有好事者,多饮了几杯酒,端起酒盏站起来就道:“敢问王爷是寻了什么珍宝,不妨拿出来,让微臣们也都见识见识。”
闻言,叶淮允眸色暗了暗。
前些时日,他派出去的影卫已经弄清楚常信王寻来的宝物是什么。私心里,叶淮允并不希望那些“宝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呈上来。但朝见献宝,是历来的传统,他实在没理由驳回。
于是下一秒,只见他这位大哥,抬手拍了两下,殿外就有一群歌舞怜人蜂拥而入。
叶淮允素来对舞蹈没多大兴趣,只偶尔象征性地瞥上两眼,算是给他面子。
当这曲歌舞临近尾声,其中四名舞姬突然褪下水袖舞裙,露出内里西南藩地特有的异服,再度主导起乐曲。
这四人相貌本就极其妖艳,此时又因光洁的四肢与肚脐曝露在暖红宫灯下,只用一些金鳞片遮住私密之处,随着舞步发出悦耳的铃铃声响,更添魅色,吸引去诸多大臣的目光。
而叶淮允朝褚廷筠望去一眼,这人的脸色已然黑如锅底了。
“臣见陛下自登基以来,后宫空无一人,实在不利于皇家子嗣绵延。”常信王正义凛然地说着,眼神却时不时瞟过褚廷筠的方向。
“臣身为兄长,本就该为陛下忧心几分。此番入京便自作主张,寻了几位貌美且出身尚可的女子,献给皇弟,充盈后宫。”
这摆明了在离间叶淮允与褚廷筠的关系。
看来是先前两人假意反目的戏码,传到了常信王的耳朵里,这才故意来这么一出,让两人心里都不好受。
叶淮允视线尽量避开站在殿前的四名女子,他的脸其实已经有些红了。并非见色起意,而是这几个人的脚踝上分别都带了两串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让他莫名就怀想起一些……曾经做过的不可名状之事。
“咳——”叶淮允在褚廷筠投来的不悦目光下,沉了脸往殿中看去,“常信王的好意,朕心领了。但如今朕初登基,百废待兴,实在无暇把心思放在其余事上。所以这宝物,还麻烦常信王收回去罢。”
常信王摇摇头道:“陛下此言差矣,这是臣精心为陛下挑选的节礼,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既如此……”叶淮允环视了一圈殿中有几位目光灼灼的大臣,说道:“新春佳节,朕也没准备什么赏给诸位爱卿几月来的辅佐之功。这几位美姬你们若是有喜欢的,便收了回府,也算是朕一份绵薄心意了。”
他说着,又从龙椅上站起来,“朕先退宴了,你们随意就好。”
常信王送来的人他是万万不敢收的,且不说这些个蛇蝎美人会不会给他下些无解奇毒,换个暴毙下场。就单凭褚廷筠方才那眼神,叶淮允就毫不怀疑他会让人当场血溅金銮殿。
叶淮允走后,褚廷筠也在殿中几声“恭送陛下”的跪拜声中站起来。
他刻意从常信王身后绕了一圈,在他身边低语阴恻恻地道:“有些事,就不劳王爷费心了。想先帝一生无子,这储君之位也是有人可立的。”
“更何况……”褚廷筠从嗓中压出意味不明的一声哑笑,“陛下的兄弟当中,以王爷为长,您该高兴才是。”
常信王狠狠剜去一眼。
他恨透了褚廷筠,就是这个人,从桐彭城到陆霞城,再到峙阳郡和京中朝堂,一路陪在叶淮允身边,坏他所有好事。
但褚廷筠压根就不在意他隐忍的怒意,散漫地紧跟叶淮允其后。也因此,错过了常信王眼底暗含阴翳的狡黠。
殿外飘着鹅毛大雪,映得天幕有些淡淡橙红。
褚廷筠替他撑着伞,两人一步步在雪地里走着,发出极其同步的沙沙声。
“方才真气着了?”叶淮允率先开口。
“哼。”褚廷筠语调冰冷,“我还不至于和那种人一般见识。”
叶淮允看着他微微皱眉的侧颜,对他说的不至于,表示了深深的怀疑。
褚廷筠察觉到他的目光,索性明说:“我烦心他那番话。”
“这老滑头,分明是吃准了朝中大臣爱管皇帝后宫事的品性。”褚廷筠道:“你信不信,有他今日这一说,待来年朝中大小事安稳下来,那些个老头子就都开始劝你选妃。”
“所以……”叶淮允仿佛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你在担心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然走到太极殿前。
临近佳节,叶淮允早早让伺候的人都下去歇着了。此时殿中一片漆黑,唯有宫廊上悬挂的几盏正红纱灯,照得彼此眉目灼灼,盈满瞳孔。
褚廷筠随手丢了伞在雪地了,一把将人拉进殿中,抵在门后。
“淮允……”褚廷筠比他高一些,这晌用双指捏起叶淮允的下巴,让他微微抬头仰视自己,郑重其事:“你,是我褚廷筠一个人的。”
“我本也想过,你是帝王,难免会为了子嗣纳一两名妃。就算我眼底再容不得沙子,也不会任性地断了皇家血脉。”褚廷筠声音愈来愈低沉,“但刚刚见了那几个腌臜货色,我后悔了。”
“我不准你身边有其他人,也不准你多看旁人一眼。否则,我不确定会不会做出那次在丞相府说过的事。”
——我要他心里没有苍生社稷,眼底没有弱水三千。哪怕囚禁起来,也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听似疯狂的字句,却被他愈渐倾近的深邃眼瞳,压抑出如渊暗沉的偏执。
叶淮允对着他这幅执拗样子,偏生觉不出半点反感,反而有一丝安心填满了胸膛,忽就垂眸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褚廷筠奇怪看他。
叶淮允抿着唇边笑意,“笑你何时跟个深闺怨妇一样多愁善感了。”
闻言,褚廷筠终于松开钳制住他下巴的手,几分感慨:“谁让你是属于天下苍生的帝王。”
“咣当——”
突然,内殿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前一秒还含情脉脉相互凝望的两个人,顿时警惕起来。
整座太极殿的门窗都紧闭着,绝不可能会是风吹掉了东西,那么便是……殿内有人。
褚廷筠朝他做了个以指抵唇的手势,叶淮允立马明白过来,噤了声。
两人把脚步声放到几近于无,往内殿走去。
那藏着的人应是个会武的,叶淮允并未听见规律的呼吸声,直到他看见桌边掉着一个博物木雕,褚廷筠突然就抬手,一掌劈裂了身旁的木桌。
藏在桌下的人顿时暴露出来,还不等他闪躲开,脖颈就被褚廷筠伸手掐住,呼吸困难。
叶淮允燃起一侧的长明灯,那人的样貌瞬间被照亮。
“是你?”叶淮允微讶看着他。
正是前段时日褚廷筠前往堰长郡办事时,他召来太极殿中配着下棋的少年。
“啧,看来上次吃的教训还不够。”褚廷筠不耐烦地松了手,将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今日去前殿赴宴,玄翼剑便搁在了太极殿中,这晌正好顺手拔出,抵在少年的脖颈。
“说吧,鬼鬼祟祟,潜入陛下寝殿做什么。”
叶淮允察觉到少年朝他看了一眼,但他自然不可能出言相救。
而下一秒,就见少年头一转,朝褚廷筠的剑刃上主动凑过去,重重划下。
“你——”叶淮允有些始料未及,上前探了探鼻息,人已然咽气了。
褚廷筠毫不留情用剑锋将他的衣裳划破剥,仔细搜找了一遍,并没有从太极殿中偷走东西,倒是在人的衣袖里找到一张捏皱的小纸包,像是……下了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