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廷筠不带语气地“哦”了一声,他哪怕再不情愿,在叶淮允书房议事时也不好太逾越。
待密道暗门合上,叶淮允才坐到御桌前,传人进来。
陈伯公趋步入大殿时,一双眼睛贼溜溜转着,像是在殿中找什么东西。
叶淮允轻咳一声,让他平身后,把嗓音捏的威严,“爱卿在看什么?”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陈伯公讪讪一笑,“臣惊叹于陛下殿中设计,欣赏一番,欣赏一番。”
“……”叶淮允不跟他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地问:“爱卿求见所谓何事?”
陈伯公从官服宽大的袖袍中,缓缓掏出一本明黄封面的折子。叶淮允轻轻瞥去一眼,从厚度上看,好像比今日早朝时,他参罪名念的那本还要更厚些。
陈伯公欲把奏折呈到御桌上,但在放下东西之前,又试探性地问了句:“褚将军不在殿中?”
“……”叶淮允面不改色道:“不在。”
“可臣听闻,自下朝后,褚将军就跟陛下进了太极殿,一直不曾离去。”陈伯公直接把不信宣之于口。
叶淮允心中好笑,这倒是个耿直的,“听说?爱卿是听何人说的?”
他故作不悦,“难不成伯公安插了人监视朕?”
此言一出,陈伯公立马被吓得双膝一软,怯怯跪在了地上,连那本奏折也从手中滑落,“臣失言。”
“起来吧。”叶淮允本也没打算为难这位三朝元老,敲打得适可而止了便问:“伯公还是说说看,求见朕是为何事?”
陈伯公把折子地上捡起来,恭恭敬敬递给叶淮允,说道:“臣要参褚将军,滥杀无辜百姓。”
叶淮允:“……”怎么又来了?而且褚廷筠何时有滥杀无辜百姓了?
他下意识以为又是某些个误会,就让陈伯公继续说下去。
陈伯公站在一旁道:“腊月廿一日,褚将军在抓人办案的过程中,只因一个体弱的姑娘不慎挡了路,褚廷筠就一把将人推下了楼梯,血溅三尺。”
这事儿叶淮允还真没听褚廷筠提及过,他细细翻了翻奏折,才大致弄清楚了缘由。
腊月廿一,褚廷筠是奉他的命抓人。
而要抓之人正是那个在城西强占私塾,并且殴打教书先生的世家纨绔。
彼时,褚廷筠打听到那人正在勾栏院寻欢作乐,便带着影卫私服办案。
就在他准备破门而入时,突然有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连连喊着公子。
褚廷筠本就极其厌恶旁人的触碰,又是办案当前,生怕那纨绔趁机跑了。因此在几番冷言冷语告诫后,那女子却仍旧不肯松手,便用玄翼剑柄打在了女子的手臂,把人震开。
那女子背后便是楼梯,被他这用力一打,顿时向后摔去,滚下了楼梯。
当场死亡。
那勾栏院老嬷嬷本碍于褚廷筠大将军的身份,一直没敢报官。但院中姑娘偶尔在恩客面前提上一两嘴,这事情自然而然也就传出来了。
叶淮允看着奏折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私心里并不相信褚廷筠会滥杀人,此时便只能先让陈伯公退下,向褚廷筠细问问。
叶淮允打开密道的玄关,褚廷筠正侧身倚在石壁上,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杀她。”
暗道里阴凉,叶淮允便把手边内侍刚送上来的新斟热茶给他递去,“我自然相信你没杀她,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总得先了解清楚了,才能派人去查,再替褚廷筠翻供。
褚廷筠伸手指了指那本奏折所写内容,指尖轻划过一行又一行,似乎对那些描述都并无异议。
直到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上,叶淮允朝那处看去,正是“滚落楼梯”四个字。
“我是推了她不错。”褚廷筠道:“但那个人根本没跌下楼梯。”
他记得清楚,那会儿他用玄翼剑拍开女子纠缠着自己的手臂,姑娘登时跌坐在了地上。
“地上?”叶淮允反问。
“嗯。”褚廷筠十分确认就是地上。
因为那姑娘摔在地上后还不肯死心,矫揉造作地撕扯下自己肩头衣物一角,流着眼泪说这位客官好狠心。
褚廷筠余光正好瞥见她露出的雪白肩膀,面露鄙夷,推门就进了那纨绔在的房间。
抓了人之后,褚廷筠也懒得再走正门,直接丢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后,拽着那纨绔的衣领就跃下了窗户。
据他的说法,至少在他走进房间之前,那姑娘绝对是安然无恙的。
叶淮允摸着下巴,既如此,那便是有人在说谎了。
他扫了一眼御桌上的奏折,大多都已批阅过,委实不算忙碌,便提出和褚廷筠再去那勾栏院走一遭,查清楚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淮允拿出博物古架上用锦盒装起的易容用品,开始做出宫的准备。
褚廷筠一把握住他的手,“不着急。”
“怎么不着急?”叶淮允问。他觉得自己如今手头政事上,最着急的就是褚廷筠被人诬陷弹劾了。
而当事人却悠哉悠哉的,拇指在他手背轻轻划来划去,挑起半分火热和半分酥痒,“那种地方,都是到了晚上才热闹的。若是白天去,就显得……”
这次叶淮允没有再问为什么了,他虽久居宫中,但也晓得勾栏院是个什么地方。一把捂住褚廷筠的嘴,生怕他语出惊人。
褚廷筠手里捧着茶盏,“……”
他要喝茶。
到了夜里,天幕飘起毛毛细雨。
两人打着油纸伞走在蒙蒙雨幕之中,几家店肆门前悬挂着的昏黄灯笼照亮了空荡长街和绵绵雨丝。
这个时辰还在外游荡的人本就寥若晨星,更妄论雨天,唯有更夫身披蓑衣,依旧周而复始地打更。待更声远去,如丝细雨打在油纸伞上的淅沥声都显得格外响亮,直到步入喧嚣的烟花之地。
混迹风月场的姑娘们最会看人下菜,叶淮允与褚廷筠出宫前虽都易了容,但仍旧是俊朗无双的样貌,吸引了数名姑娘挽手攀肩。
叶淮允尽量敛去厌恶情绪,不表露出来。
褚廷筠也极力忍住心底的恶心劲,淡淡扒下那些人的手,问道:“柳蝶姑娘呢?”
柳蝶,正是那名被褚廷筠推开姑娘的名字。
他这话一出,边上几个人的脸色瞬间僵硬了起来。褚廷筠见状,故意拔高声音,“柳蝶呢?本少要见柳蝶!”
这一喊,果然招来了老嬷嬷,赔着笑脸向他们道歉道:“两位公子,柳蝶今日不方便见客,我们楼中其余姑娘也是极好的。”
“不方便见客?”褚廷筠将这话在唇间滚了滚,像是在思量,半晌后拿出两片金叶子放在老嬷嬷手上道:“嬷嬷,您跟本少说实话,柳蝶是不是出事了?本少在回京城的路上,听说柳蝶她……到底是不是真的?”
老嬷嬷视线落在他脸上,褚廷筠今晚故意易容成了那位纨绔的模样,便也坦然地任她打量。
“两位爷,借一步说话。”老嬷嬷确认他正是那位时常来这儿寻柳蝶姑娘的恩客,压低声音,把二人请到了后院。
“爷是打赏柳蝶的常客,我也就不瞒您了。”老嬷嬷叹了一口气,“柳蝶她确实……”
叶淮允见她欲言又止,便寻了个探话的托辞:“我与那位褚将军也算是同僚,平日里有些交情。据我所知,那位褚将军可并非是莽撞之人呐。”
老嬷嬷奇怪看他一眼,像是对他这话存疑,奚落道:“我们楼里的姑娘可是亲眼看见,那位褚将军拎着这位爷的衣领,就跳下楼去了。”
“这还叫不莽撞?”
叶淮允:“……”
两人又断断续续听老嬷嬷讲了许久,也只从她口中得知:那日几位姑娘路过廊道时,见着柳蝶与褚廷筠纠缠。而后不过往前走了几步路的功夫,就听见柳蝶尖叫一声,滚下楼梯,摔了个脑浆四溢。
其他再多的,便一句也没有了。
两人出了脂粉香浓的勾栏院,外头春雨还在淅沥落着,油纸伞下的人若有所思。
叶淮允:“你……”
褚廷筠:“你……”
几乎是同时开口,叶淮允道:“你先说。”
褚廷筠遂看着他道:“你方才说那位褚将军不是鲁莽之人,那依公子所见,他是个怎样的人?”
叶淮允:“……”
这算什么?听人评价自己很有意思?
叶淮允笑了笑,故意道:“不过是套话用的权宜之词,你怎么还当真了。”
“我就是当真了。”褚廷筠穷追不舍,似是逮着这个问题不肯放了,“公子快说说,依您所见,他是个怎样的人。”
叶淮允:“……”
想了想后道:“好人。”
第68章 两难
“陛下,臣要参褚将军杀害民女。”
“陛下,臣以为褚将军杀害民女后丝毫悔改之心也无,可见德不配位。若不严惩,日后定会助长权贵欺人的风气。”
“陛下,臣等请奏,严惩大将军褚廷筠!”
几日来早朝时的请奏,一波盛过一波,好似只要叶淮允不准奏,就誓不罢休。
那晚初探勾栏院之后,叶淮允又派了不少影卫去细查柳蝶之死,但所得结果,皆是指向了褚廷筠杀人。纵使他再信任褚廷筠未做,但没有证据,说服不了任何人,这才导致了如今朝堂上群臣启奏。
“众爱卿以为该如何严惩?”叶淮允压着心绪问道。
“臣以为该革职查办。”
“臣以为该流放荒地。”
流放荒地几乎是与斩首示众平行的刑罚,叶淮允甚至要开始怀疑这些人是不是私下里和褚廷筠有过节。
但仔细一想,他们会这样要求严惩不贷,也与叶淮允自己有关。
年前他让褚廷筠抓了那位纨绔后,为了杜绝以权压人的行为再发生,当即就把人下了诏狱,还下旨关上他个三年五载。就连那纨绔家中父亲,也被叶淮允官降一品,罚俸半年。
这惩戒委实重了些,也损害了不少世家权贵的利益,心中自然有所不满。
此次相似的事情发生到了褚廷筠身上,他们难免要撒一把气的。
若是叶淮允依着他们心思严办了,日后大不了就收敛些;可如果叶淮允不了了之了,且不说会不会落个徇私之嫌,至少那个先前被抓进去的纨绔,就该先被放出来。他们往后在京城里,也可以继续横着走。
一想到个中牵扯,叶淮允就觉得一阵头疼,草草喊了退朝。
他今日难得没有传唤褚廷筠,太极殿中几名黑衣影卫跪得一动不动,叶淮允不需听他们说话,也知道是没结果。
“没查出来就继续查,否则不必回来见朕!”叶淮允心头烦躁不已。
他现在就是懊悔。
抓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而已,随便找个侍卫都能办妥的事,当初为何要让褚廷筠去。
上一世,是被奸佞诬陷莫须有的罪名;这一世,是被世家权贵弹劾,当做探路石子。
虽本质上有所不同,但结果,无不是逼着上位者处置了他。
叶淮允揉着额角,重活一世,有些事好像仍旧无能为力。
正当这时,太极殿外的内侍又唱起了名,不止陈伯公,就连同御史大夫也求着觐见,把褚廷筠大大小小的不敬礼数、不合规矩,都给列了出来。
“陛下打算何时下旨问罪?”陈伯公几乎已经用上了催促的语气。
叶淮允无声叹了口气,“容朕再……”
“陛下!”他话才刚刚说了一半,大殿的门突然开了,洒进一片刺目光亮。
推门而入的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而后,掀了袍子跪下,“臣有罪,恳请陛下依律严惩。”
叶淮允震惊盯着跪在他脚边的人,眼底盈满了不可置信。
你没做过的事,认什么罪?!
他隐忍了数日的复杂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叶淮允袖袍一挥,桌上的茶盏便碎在了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细响,惊得陈伯公与御史大夫赶紧也跪下,连连道陛下息怒。
碎瓷片溅在褚廷筠的衣摆上,这人分明瞧见了,却不躲也不闪,任由尖利瓷片割破皮肉,渗出鲜红。
叶淮允心头更是烦躁,直接把陈伯公两人赶了出去。
直到太极殿的朱红殿门从外被合上,褚廷筠才站起来,朝他笑了笑,“陛下缘何这般生气?”
“朕为什么生气你不知道吗?”
连朕都出来了,其中几分愠怒可想而知。
褚廷筠还在笑着,连眉眼都弯起。叶淮允见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模样,火气只增不减,“褚廷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褚廷筠歪头看着他,“我说:臣有罪,恳请陛下依律严惩。”
叶淮允一把摘了他脸上面具,紧紧盯着他,五指捏着袖袍忍了又忍,才没把他的面具也摔出去。
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那你倒是说说看,自己何罪之有?”
褚廷筠不紧不慢地,到茶桌前取过风炉釜,以木炭作燃,加入鲜活山水煎茶。
茶水微有声,即一沸。他道:“臣官居一品,却不曾为陛下排忧解难,肃清君侧,是为德不配位。”
左手拈着衣袂,右手执茶匙挑去浮于茶面的水膜。待水过二沸,褚廷筠又从釜中舀出一瓢水,在沸水中投入茶末。
茶水搅动间,他道:“臣手握兵权,却不曾为陛下戎马天涯,退敌万里,是为拥兵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