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允当即命人传召赵初阳过来,将太极殿内所有物件仔细检查了一遍。
最终,在御桌的墨条上发现了极少量的白色粉末,是毒。
“他还真是没一刻消停的。”叶淮允在水盆中净了手,“真以为用这种小手段,就可以使朕病倒,从而名正言顺的留在宫中侍疾,趁机谋权?”
“把这个装起来,给常信王送去,就说是朕送给兄长的新年礼。”叶淮允指着那块墨条,对谢岚道。
谢岚应声,正要把东西拿出去,叶淮允又道:“把那块砚台也一并送了吧。”
顺着他视线看去,是一方材质上好的端石砚。样式很简单,最中规中矩的方形雕刻以四角饕餮纹,只在正中间镂出一个圆用以研磨。
“砚为端石,外方内圆;贪食曰饕,贪财曰餮。”褚廷筠挑了挑眉,“你是想警告他安分守己?”
叶淮允“嗯”了一声,“此番藩王进京贺岁,唯有他一个没带世子同行,还不知道在西南密谋什么。”
何况叶淮允记得,先前几年,自从常信王世子受封后,次次都会跟着入宫,也不是个什么善茬。
褚廷筠因他这话,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常信王世子,薨了。”
“薨了?”叶淮允一愣,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褚廷筠对上他讶异的目光点了点头,“前两日刚得到的消息,一忙起来就忘了与你说。”
“据说是常信王早年与风尘女子有过一个私生子,但因为身份低微,一直没能入宗室名牒。”褚廷筠道:“而我的探子来报,那私生子心机颇深,又很是有些手段,短短几年里陆续处理掉了不少兄弟。”
“直到前段时日,更是把世子也拉下了马。只怕如今常信王再不情愿,也得让他认祖归宗了。”
叶淮允听他说着,“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褚廷筠勾唇一笑,“最有意思的还不是这个。”他挑眉问道:“你可知那位私生子是谁?”
叶淮允狐疑,“我认得?”
褚廷筠道:“算半个熟人罢。”
叶淮允脑中猛然有了一个猜测,不大确定地反问:“段夜?”
第66章 弹劾
年节已过,进京朝贺的藩王陆续离开京城,回自己的封地。
叶淮允站在金銮殿前,没什么诚意地对常信王道了句“一路保重”。
两人几分算计,互相心里明镜似的,只不过还没到点名道破的时候,便将这表面功夫做足,目送他的车驾驶出宫城。
春风吹过,积雪消融,露出白茫茫雪地下坚硬的灰石板。
距离复朝还有几天,享着阖家团圆的朝臣也极少在佳节期间呈折子,因此这段时日委实能算得上清闲。
褚廷筠看了眼逐渐爬上中天的春日初阳,问他:“想不想出宫转转?”
叶淮允仿佛一眼就看穿他的意图,笑道:“又有哪家酒楼出新菜式了?”
褚廷筠不置可否,“听人说,清风楼新出的翡翠灯芯糕不错,想带你去尝尝。”
清风楼……好熟悉的名字。叶淮允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来是去年他说着要去吃吹雪梅花酥,结果却在那里一刀砍了西北部族皇子的清风楼。
他没有出声的这一小会儿,人已经被褚廷筠拉出了皇宫。
京城的商铺店肆已经陆续开了张,门前还挂着几个红灯笼,蹭一蹭佳节最后的喜气。两人走过大街小巷一路逛着,路上百姓皆是洋溢着笑容,想来会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好年头。
褚廷筠突然走到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贩前,挑来选去后,拿起一个狐狸面具比划在叶淮允脸上。
大小似乎还挺合适,便也不顾叶淮允尚且没反应过来,就直接付了钱,将面具戴在他脸上。
叶淮允侧头朝摊子一旁摆放着的铜镜瞧去,赤红色的狐狸面具遮住他整张面容,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他奇怪地问:“为何我是狐狸?”
“自然是因为……”褚廷筠拖长起音凑到他耳畔,“淮允勾走了我的心,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叶淮允无语瞠了他一眼,“那你也该换一个。”
他说着,目光略过小摊上各式各样的面具,最终唇角勾挑间,拿起一张快速换了褚廷筠脸上原本的金属面具。
走出一段路后,褚廷筠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是猪?”还是粉色的?
叶淮允笑笑,扬起下巴示意他看向前头,清风楼到了。
一如去年来时,今日这清风楼门前依旧挤着满当当的人,似乎都是为那翡翠灯芯糕而来的。
不知谁忽然惊呼一声,随即人群中有一个小姑娘用尖利的嗓音大喊道:“你大胆!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谁?!”
“我管她是谁,今日这最后一份翡翠灯芯糕,本公子都拿定了!”
褚廷筠站在不远处轻轻“啧”了一声,“这声音怎那么耳熟。”
叶淮允显然也听出来了,皱了皱眉道:“像是麟旭的。”
两人登时往清风楼走去,那边的争执还在继续。
“连家门都不敢报,怕不是哪个穷角落里跑出来狐假虎威的乞丐。”侍女语调中满是傲慢与得意:“我可告诉你,我家小姐是伯公府的,日后是要进宫当夫人的!”
“嘁,就这?也肖想着当夫人?”江麟旭不屑鄙夷,“我可告诉你吧,本公子的兄长是大将军褚廷筠,陛下心里只有我义兄一个人,你就让你家小姐等下辈子也没用!”
叶淮允:“……”为何他有一种无辜躺枪的感觉?
他被褚廷筠拉着,穿过拥挤的人堆。赶在那侍女又要掐架还口之前,褚廷筠冷冷喊出:“住口!”
侍女朝来人看了一眼,“哪来的狐狸和猪,也是来抢翡翠灯芯糕的?”
褚廷筠压根懒得搭理他,只不悦地看向江麟旭道:“你不是回鸾霄宫过年吗?怎么又回来了?”
两人虽看不见脸,但江麟旭自是能听得出这声音是谁的,再看他义兄掌心拉着的另一双手,自然就是陛下了。
江麟旭低了低头,又点为方才的盛气凌人感到不好意思,小声解释:“爹爹去南海拜访旧友了,不在鸾霄宫,我就半路折返了。”
褚廷筠翻了个白眼,“滚回将军府里去,别在这丢人现眼。”
江麟旭察觉出两人心情都不算太好,感觉讪讪小跑着离开了。
褚廷筠又走到那侍女面前,没有温度的眼神却从她身后小姐的脸上瞥过,“想进宫?问过自己配不配了吗。”
他音落,一把夺过侍女手中的糕点盒,漠然离开。
那小姐被人两番羞辱,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过了半晌才问:“刚刚那个猪头脸,是谁?”
侍女小心翼翼地回答:“奴婢好像听见他说了将军府,应该就是那位大将军褚廷筠吧。”
“那另一个狐狸脸的呢?”小姐又问。
侍女摇摇头,猜测道:“应该就是个普通侍卫吧。”
小姐眸色一暗,如花似玉的脸上突然就晃过阴翳的算计。
将军府上,褚廷筠已然摘下猪头面具,换上他素来不离身的半张银白面具。
他头疼地坐在书房软榻,面前站着低头认真的江麟旭,“顶着我的名号出门惹事,你是脑子被门夹了吗?”
江麟旭抿着唇,一路上他已经解释过好多遍了。实在是对方说话太气人,他一时被激怒才口不择言了些,干嘛这样不依不饶的。
义兄实在太可怕,他又眼巴巴地去看叶淮允,“陛下,我真不是故意的。”
叶淮允揉着额角,前段时日他刚严惩了那在城西占地的纨绔,以权压人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更何况对方是伯公府上的人。他只能道:“挑些礼物,亲自送到伯公府上赔礼道歉吧。”
江麟旭连连点头,溜一样地就出了书房,又在回到自己院中后,放飞出去一只白色信鸽。
书房内,叶淮允缓缓转开了通往皇宫的玄关,和褚廷筠在夜明珠浅淡光芒的照明下,往前走去。
在他印象中,陈伯公也算是个辅弼了三朝君王的功臣,平日里行事有些一板一眼的,最是喜欢抓些其他官员的错处,来一本弹劾奏折。
“但愿陈伯公不会拿此事在朝堂上,找你麻烦。”叶淮允轻声说着话,也被幽长暗道放大成了空灵回声,在狭小空间内一遍遍回响。
褚廷筠耸耸肩,“就算他真上奏折弹劾我,除了今天麟旭的事,也找不出其他罪状。”
叶淮允是担心陷入两难境地,褚廷筠便给他安心。在光线昏暗的密道中,搂过他的腰肢,俯身覆上双唇。
两人所站之处恰好没有夜明珠,视觉阻碍,其他感觉便被放大了数倍不止。叶淮允能听见他愈渐加速的有力心跳,和薄唇带着点微凉的缠绵触感。
可一时忘却忧虑,该来的,终究会来。
节后复朝的第一日,早春卯时的天色尚且未露出鱼肚白,显得有些阴沉沉。
“陛下,臣有事起奏!”陈伯公率先上前一步。
叶淮允心中忽就咯噔一下,但仍是一挥袖袍,“准奏!”
陈伯公双手掸开奏折,老当益壮的声音,铿锵有力地敲在金銮大殿上。
“臣要弹劾褚大将军欺压百姓、目无君上、***、拥兵自重之罪!”
叶淮允一愣,为何会有这么多罪名?
他脑子飞速转了一圈,如果说欺压百姓是前几日江麟旭之事,后面几条他实在想不通缘由。
只听陈伯公读着弹劾奏折。
放任家中义弟在清风楼外插队抢糕点,是为欺压百姓。
昔日在凤仙楼中直呼天家名讳、诋毁天家威名,是为目无君上。
彼时举试中榜才子皆为褚将军门生,是为***之嫌。
先帝在位时,褚将军征战西北回朝后,并未上交兵符,是为拥兵自重之嫌。
叶淮允听着他振振有词,仔细回想起来,每一条还真的确有其事,只是各中原因都并未那些个罪名。
就拿举试来说,彼时城西的私塾被纨绔***,叶淮允便帮褚廷筠扩了扩将军府,再将私塾中的少年接过去,重新请了私塾先生教授。明面上算是褚廷筠的门生,说到底,其实是叶淮允想为自己培养的人。
至于不交兵符就更荒诞了,就他皇兄那耽于享乐的性子,见大军得胜而归,心里早乐开花了,哪里还想得起兵符这事。后来叶淮允登基,自然就不会提及,毕竟于他而言,再没人比褚廷筠可信。
叶淮允这晌只能将这些事挑出能说的部分,一点点解释清楚。
而就当他以为弹劾之事会翻过篇时,陈伯公又道:“今年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春日,按规矩该选秀女了。”
叶淮允:“……”
果然他就知道,自从岁末筵席上常信王提了这一出后,这群前朝的老家伙就逮着不放了。
叶淮允只好又搬出那套劳于政事的说词来推脱,但他总觉得自己说这话时,百官的目光都纷纷往褚廷筠处瞥了一眼,意味深长。
果然,陈伯公直点褚廷筠的称谓就问:“褚将军如何以为?”
“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褚廷筠侧过头看向着老头子已然面色不善,深不见底的淬冷眸光比脸上面具更森寒,“陈伯公如此心急,莫不是自家孙女因过于刁蛮嫁不出去,就想着囫囵塞给陛下吧。”
陈伯公顿时一张老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红,最终定格在青红交加的猪肝色。
“陛下!老臣要参褚将军出言不逊!”
叶淮允:“……”
褚廷筠:“。”
【作者有话说:褚廷筠:为什么我是猪?
叶淮允:因为能吃能睡。
褚廷筠:那为什么是粉色?
叶淮允:猛男专用色,这是在夸你。】
第67章 勾栏
“一群老匹夫!”
褚廷筠冷啐了一声,直接用脚把太极殿的大门一脚踢关上了。
叶淮允摆手让殿内外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下,坐到他身边道:“这回又在气什么?我上回不都答应你了,此生唯你一人。至于朝臣们的谏言,我自会想法子搪塞过去。”
简单一句话,褚廷筠心底的不爽利瞬间在撞上他眼眸时,散了个干净。叶淮允则转头望向躲在云层后,将出未出的暖阳。
“廷筠,这次岁末筵席上,各藩王的世子,你也都见过了。”他话是对褚廷筠说的,视线却始终落在天际,像是在遥望某个不可及的远方,忽而浅声笑了笑,“你觉得可有哪个能担大任的?”
闻言,褚廷筠果真就回想了一番那些个年幼世子,或蛮狠或机敏、或活泼或寡言的模样。
正想比较出一个他认为相对合适的,瞥见叶淮允若有所思的侧颜,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你……”褚廷筠顿了顿,“你是想?”
叶淮允沉默着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褚廷筠也朝他视线停留的地方望过去,洁白的云朵像是一条盘踞的龙,被风轻轻一吹,便散了。褚廷筠笑出了声,像是感慨,“你啊,真做起决定来,比我疯狂。”
门外,谢岚轻轻叩门的声音传来。
叶淮允这才把目光都天边收回,“什么事?”
“陛下。”谢岚道:“陈伯公求见。”
“这老匹夫来干什么?”褚廷筠闻言皱眉,“又想找我茬?还是又想把女儿给你?”
叶淮允叹了一口气,只怕的确是为了这两件事,对褚廷筠道:“你先去暗道里躲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