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中茶水气泡如腾波鼓浪,已是三沸。褚廷筠又悠悠地加进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以育其华,空气里便登时添了几丝清新的隽永茶香。
他舀出的第一碗茶,勾唇笑了笑,“臣爱慕陛下,肖想陛下,想要将一国之君禁锢在身边,是为目无君上、枉顾苍生。”
叶淮允每听他说一个字,脸色就黑上两分。
直到褚廷筠最后一句话音落,他黑如锅底的脸色反而平静了下来,就如同沸腾茶水渐渐冷却。
叶淮允端起他递来的茶杯,看也不看一眼,就把里头浓香四溢的茶水,泼到了地上。
“砰——”地一声搁下瓷盏,反唇相讥:“是谁说不准朕身边有其他人,也不准朕多看旁人一眼?”
“是谁说要朕只属于他一个人!”叶淮允情绪激动,是当真动气了,越说越大声。到最后连殿外伺候的人都听见了,“现在后悔了?”
“不后悔。”褚廷筠摇了摇头,又在他的茶盏中舀出第二碗茶,“并且永远不后悔。”
“可是……史官记录君王,后世评价帝王。”他终于抬起眼来,“淮允,你无法覆灭世家,便得依存于世家。你若为了我违逆他们,一意孤行,那便会被朝臣批判、被世人否定。”
这是历史长河中,永不被磨灭的污点,而他就是滴上那个污点的墨。
叶淮允一愣,又听他继续道:“你该在朝堂翻云覆雨定天下,而我愿为你戎马半生战天涯。”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叶淮允仿若看到了当日在西北风雪中,第一次见到这张面容时,坚韧、刚毅、不容人反驳与拒绝。
是上一世书生郎,也是这一世的大将军。是他心头的白月光,也是他眼尾的朱砂痣。
忽就喉头深哽,答不上话来。
他想成就他的一世英名,这要如何答得上话。
静默良晌,叶淮允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哑声开口:“朕不答应。”
他终于觉得有些口干,拿起那杯褚廷筠沏好的茶饮了两口。
不过是后世评价而已,难不成要他为了自己的万年清白,而让褚廷筠背上受人唾骂的奸佞之名?
“不答应便不答应吧。”褚廷筠突然两指点在他仄痕极深的眉宇,轻松笑了声。
叶淮允:“???”
分明方才还一本正经,怎么瞬间就揶揄起他来了?
褚廷筠指头摩挲过他眉峰,一点点压平,“我不过是随便提一提,你若不答应就作罢了,眼睛怎么红了?”
“还不是被你气的。”叶淮允瞪得眼睛有些干涩,偏头躲开褚廷筠的触碰,还介意着他刚刚那些作势要离宫而去的话,“那些话可不止我听见了,你还是先想想,该怎么跟陈伯公和御史大夫解释?”
褚廷筠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要解释也是明日早朝的事了,至于现在……”
他说着突然脱下自己的靴袜,掀起锦袍下的裤腿对叶淮允道:“陛下给臣上药吧。”
膝盖上三指距离的皮肤里,插着一片细小瓷片,正是方才叶淮允气得砸杯子时,不慎溅到的。
那瓷片将皮肤划出伤痕,流出几些鲜血干涸在皮表,殷红色的,衬得那皮肤愈显盈盈素白。
“活该。”叶淮允凉凉哼了一声,直接拔出了那碎瓷。
话虽如此说着,但他仍是从柜中翻找出伤药。用布巾沾了茶水擦去血迹后,指尖挑出药膏,涂抹在伤口。
细腻皮肤在指下轻摩挲过,又因离得极近,能嗅见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淡淡蘅芜香,叶淮允忽就心旌摇曳起来。
他指腹好似突然滚烫起来,连呼吸也灼热不少,喷在褚廷筠的腿上,叫他觉出些异样。
“你怎么了?”褚廷筠看见他的侧脸从白皙一点点变得绯红,再由浅及深,连抹着药膏的手指也轻颤起来。
叶淮允大脑猛地一片空白,他立马直起身子,这个动作带起眼前不受控制地一花,整个人都往旁跌去。
褚廷筠伸手一把将人捞起抱住,在他耳边缓缓吹着气问:“怎么了?”
叶淮允贴在他唇角的耳垂一颤,直觉不妙。
他从方才擦药前,就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大对劲,可却是想来想去也怎么都理不清。只遵循本能的,软绵绵倚在褚廷筠怀里,让他把自己抱在床榻,放下床帘。
这还是白天,若放在平日叶淮允自然不肯,可偏偏这人斟茶时那些成就他的话,让叶淮允心里不舒坦得紧。这晌便连半推半就也没有,就直接动手去解褚廷筠的衣裳,也想发泄一番。
如浪击石,惊涛拍岸。
似洪决堤,漫山河遍星野。
目光炽热,盈盈垂望来的人似乎发了狠。
叶淮允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累到睡去的,再醒来时,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身边被褥也是一片冰凉。
“廷筠……”他嗓音沙哑得厉害。
却叫了好几声褚廷筠的名字也无人回应。
叶淮允掀开被子,只稍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肩膀处零落似星辰的红痕。又在站起身时,腿根一软,整个人都跌在了床沿边。
“……朕昨晚是疯了吧?”
他跌倒的瞬间,手肘不经意碰到一旁青花瓷瓶,声音惊得外头谢岚立马跑进来,看个究竟。
肩头樱粉落红乍然显于人前。
叶淮允:“……”
他默默扯过床上同样沾满秽物的薄衾,盖了盖肩,问谢岚:“你师哥呢?”
谢岚也不答,霎时跪了下来。
叶淮允心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皱了皱眉厉声道:“说!”
谢岚抿着唇,半晌才道:“师哥他……昨晚连夜出城了。”
【作者有话说:看文的小可爱们,新春快乐呀~】
第69章 疑梦
“宫门酉时下钥,他怎么出宫的?!”
叶淮允盛怒之下喊出这样一句话,但他旋即想起来。自己这太极殿中,可是有条暗道直通将军府呢。
可笑当初修来供两人时常见面的密道,如今竟成了他连夜出城的便利。
“陛下……”谢岚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一眼。
叶淮允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久久沉默,直到初春未燃炭火的大殿中,地面冰冷刺入皮肤,才激得他清醒一些。
“扶朕起来。”叶淮允不带语气地道。
谢岚始自然知道昨日午后到傍晚发生了什么,也不敢碰叶淮允的龙体,只是用手掌轻轻借了力,拖住他手腕。
叶淮允蹙眉忍着全身酸胀难耐,这一动,方才他扯过来遮羞的薄衾就滑落在了地上。
谢岚赶紧死死闭上眼睛,他什么都没看到。
叶淮允也觉得羞极,正要让谢岚给他拿来干净衣物更衣,突然,窗外两只黄鹂鸟高昂的叫声扰得他耳边嘈杂。
什么东西在这里烦人。
他随意朝窗边看了一眼,眼尾余光恰好瞥见木桌上,昨日喝剩下的半盏茶。
茶水像是被黄鹂刚偷喝过,几滴水渍滴在木桌,一路拖着痕迹到窗台。再看那两只黄鹂,尖锐鸟喙相互啄着,翅膀在彼此身上扑腾来又扑腾去。
这哪里是在啼叫歌唱,分明是不慎喝了茶水,在情不自禁地……交配。
叶淮允攥着薄衾的五指下意识握紧,难怪……
难怪他昨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难怪自己会莫名疯狂成那样。
“呵——”叶淮允喉中压出一声哑笑,自言自语起来:“说什么不答应便罢了,原来都是算计好的。褚廷筠你可真是好样的,恐怕从出现在太极殿的一开始,就已经做好决定了。”
他喃喃的声音极轻,但谢岚站在他身侧,还是听见了,嘴唇不由得动了动。
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叶淮允一眼就捕捉到了。但他从醒来的短短一炷香时间里,已经接受了太多崩溃,这晌虽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反而平静不少。
“说吧,是不是他还有东西留给朕?”叶淮允道。
谢岚点了点头,犹犹豫豫地从御桌上拿起一道明黄锦帛给他递来。
这是一张圣旨,叶淮允不用展开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因为他方才往御桌上看了一眼。
玉玺的位置,被人动过了。
无非是顺着世家权贵的心意,定了褚廷筠杀害民女的罪。
叶淮允面无波澜地看了一句,又一句,还真是连字迹与口吻,都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直到目光落在最后几个字,叶淮允的表情才松动了一些。
“贬为末等兵士……发配西北……戍守边境……”叶淮允读出来的时候,话音里竟有一丝笑意,但银牙颤咬的意味更浓,“他还真是对自己狠得下心。”
“陛下,那现在该怎么办?”谢岚本以为会迎接一场狂风暴雨的盛怒,却万万没想到叶淮允除了最开始的震惊后,竟然这么平静,胆子也不由得大了起来,“要把师哥追回来吗?”
叶淮允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依着褚廷筠的处事风格,临走前定已经将圣旨交到了内侍手中,在今日宣告重臣罢朝一日时,将旨意宣了。
君无戏言,礼制不允许他平白无故地收回圣旨。
而那个人牺牲自己来助他打压世家、护他治世清明,甚至守他国土无疆。褚廷筠看得,比他通透。
“不必了。”叶淮允叹道:“他去意已决,朕就算把人追回来,也拦不住他再走一次。”
“传信给驻扎西北的将军,照顾着些褚廷筠,毕竟……”叶淮允顿了顿道:“他可是朕的心上人。”
而其实,哪怕叶淮允不传信西北,那边的将士也不会苛待于褚廷筠。
戍守边关的士兵们常年不得归家,平日所见不是白茫茫的雪,便是黄澄澄的沙,早没了金銮殿上那些个权臣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们只知道,谁武功高就是大哥,更何况褚廷筠当日在西北把敌人杀的屁滚尿流,他们也是亲眼见过的。
西北的二月还飘着鹅毛大雪,却是不会有梅花清香的。
“喂,褚兄。”一名士兵走到褚廷筠身边,把一囊袋酒递到他面前,“刚热好的烧刀子,喝不喝?”
褚廷筠带着面具冷冷瞥他一眼,并不伸手去接,而是道:“值夜时禁止饮酒。”
士兵见他不领情,干脆自己用牙齿咬开皮塞,大口大口喝起来,还边喝边道:“你现在又不是大将军了,还端什么臭架子。只有你不说,我不说,就算天王老子长了嘴,他娘的也管不住老子。”
褚廷筠懒得搭理他,只当这人是一只在耳边嗡嗡吵闹的蜜蜂。
“嗝——”那士兵打了个酒嗝,又开始滔滔不绝:“要我说,上头那位也太不讲道理了。褚兄你的战功都能装一箩筐了,竟然因为一个窑子里的妓女就把你从大将军一脚踹成末等士兵?我呸!”
“要换成老子,在朝堂上就用口水骂死他!”
这个莽夫,竟然在他边上诋毁叶淮允,褚廷筠再没法当做充耳不闻,咬牙冷冷道:“祸从口出。指斥乘舆者,是杀头的罪名。”
“杀头?”士兵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老子在这个鬼地方都四年了,见过的死人比活人都多,还会被杀头不成?哈哈哈——”
匹夫鲁莽,无可救药。褚廷筠把手中的长矛直接甩给他,拍在那士兵胸脯,震得他手中酒囊都掉了。
“你干嘛?”士兵抬着醉眼,不满看他。
“换防。”褚廷筠惜字如金,冷冷走开。
要脑子没脑子,要武德也就三脚猫的功夫,难怪在边关四年还是个末等士兵。
四年,褚廷筠突然顿下脚步仰头望了眼广袤银河。
想他当初在弱冠年华,应征编入戍军,也是四年的时间,从普通士兵到小将领,再到统帅大将军。退进犯者于百里之外,收复失地十数座,威名远扬。
不过再花四年,他在边陲帮他永绝蛮疆后患,他则在朝中削弱世家,凌驾于世家。
而倘若真天不遂人愿,他埋尸沙场,有来无回……叶淮允应当也不会怪他吧。毕竟自己临走之前,做的那样决绝;也毕竟,那个人是帝王,是该把天下放在他之前的明君。
褚廷筠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
可刚跨出没两步,前头一个未穿士兵服饰的人,脚步慌乱地从不远处跑来。
褚廷筠定睛一看,“韩玖?”
“啊?”听见他的声音,少年才终于愣愣回过神来,“将,将军。”
韩玖是褚廷筠此番来边陲,唯一带在身边的人。虽然他已经不是将军了,但少年出于习惯和敬佩,始终没有改称谓。
这晌,褚廷筠见韩玖只穿了两件亵衣在雪地里跑,脸颊却红得异常,不由道:“你吃炭火了?”
“没……没有啊将军,不……不……不是。”少年结巴地话都说不清楚了。
褚廷筠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没有不是,大半夜的不睡觉,瞎跑什么。”
韩玖大口喘着气,抬手往方才跑来的身后一指,解释:“他们……他们拉我去,那……那个地方。”
褚廷筠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处营帐,从外观看与寻常帐子并无不同,只是此时仍旧烛火通明着。他又看了眼韩玖从后耳根烧到脸颊的酡红,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褚廷筠当即大步往那处走去,韩玖一愣,“将,将军,您也要……?”
“要什么要。”褚廷筠冷着声音,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敲在他头顶,“回屋睡觉去。”
韩玖虽然对褚廷筠去那边要做的事满心好奇,但他素来唯褚廷筠的命是从,这晌点点头,回自己的帐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