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顿时低下去不少,舀起一勺药吹得凉些喂到他唇边。
“险些就……阴阳两隔。”
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喂到褚廷筠嘴里的一点药,马上就从嘴角流了出来,弄脏衣领。
叶淮允赶紧拿过布巾,替他擦拭。
是一点都喝不下去吗?
他咬了咬唇,憋住气,干脆自己喝下。然后俯身与褚廷筠双唇相贴,用舌尖慢慢撬开他的牙关,将药一点点渡过去。
用这样的方式喂下去半碗药之后,营帐的帘子突然被人从外头唰地打开。
韩玖站在门边,看见这个过了四年竟然变得异常好看的陛下,和褚将军……亲在一起,双颊一红,猛地背过身去。
叶淮允倒很是坦然,擦了擦彼此嘴角的药渍后,问他:“什么事?”
“咳……”韩玖不敢回头,“众将军请陛下去主帐商议战事。”
叶淮允搁下药碗,“好,朕知道了。”
他又在褚廷筠额上印了一吻,才随韩玖往主帐走去。
路上,这少年一直抿着唇,满脸纠结。叶淮允好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韩玖再三确认什么都可以问之后,深吸一口气,语出惊人:“陛下刚刚是在吃将军的豆腐吗?”
叶淮允:“……”
奇怪看他一眼,算起来少年今岁也已经及笄弱冠了,怎么看这反应像是半点情事都不懂。难道跟在褚廷筠身边四年,那个深谙此道的人也没教过他?
没两步就走到了主帐,一群身材魁梧的将领早已因为如何攻打迭水谷,吵得唾沫飞溅。
他还没进入帐就听到了几句,说的是当日褚廷筠本想出奇兵、摆奇阵,打对方个出其不意。
可谁知,他们的作战计划被人泄露了,这才导致迭水谷一役遇埋伏大败。如今营内士兵们军心不齐,总怀疑那个泄密的奸细,就在自己身边。
叶淮允掀开帐帘子入内,一干人立马噤声行礼。他直截了当地就问:“可有想出什么攻破迭水谷的计策?”
所有人皆是垂首摇头。
唯有韩玖上前两步走到他身旁,拿起木杆指在沙盘上对他道:“陛下您看,此处为迭水谷。”
少年认真起来,丝毫没有方才羞赧脸红的影子,反倒有些像褚廷筠指点沙场的运筹冷毅。
迭水谷是由两座绵延山脉形成为谷,谷内山路狭窄曲折,至多只能允许十余人并肩同行。这对上万人的行军而言,便不得不把队伍摆成长蛇阵,缓慢前行。
而敌军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在两侧山谷设下埋伏。只要辰军一进入到视野,就将一早准备好的巨石,从半山坡处推下。哪怕是满身盔甲护体,也只有被巨石砸死的下场。
巨石滚落的同时,还有无数弓箭手万箭齐发。因摆了长蛇阵,前头的士兵遇难,后头的士兵无法及时支援,这才导致全军死伤惨重。
叶淮允看着沙盘上的地势,此处是西南境的要塞,他们必须得拿下。
“谷外的路呢?”叶淮允问:“如果从谷外绕行,经由城池村庄的话,需要多久时间?”
韩玖看他一眼,“陛下,这方法将军一早想过。”
“但迭水谷附近所有城池和村庄的守城士兵,都已经被常信王换成了西南军。城中百姓出不来,我们的行军也没法通过。”
叶淮允凝神看着沙盘,这确实棘手。
正当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突然一个普通士兵走进来道:“陛下,营外有人要见您。”
“谁?”叶淮允问。
士兵道:“他自称是迭水谷附近的普通猎户,但却说有破迭水谷的妙计要献上。”
“一个猎户也敢献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有好几人顿时开始捧腹大笑,“怕不是以为说两句话就能领赏吧?哈哈哈——”
叶淮允脸色冷了一点,瞥向那几个嘲笑的,“既然各位将军不屑的话,不如你们来给朕献个计?”
音落,整个营帐瞬间就安静了。
叶淮允对通传士兵道:“把人带过来吧,莫要无礼怠慢了。”
没过一会儿,一个脸上带着伤疤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肩皮豹纹皮草,腰侧还佩着一把笨重的大刀。
猎户见着叶淮允,自也晓得此人是九五至尊,别扭地行了一个跪礼。
“起来吧。”叶淮允看着他道:“老伯说有破迭水谷的妙计?”
“是,草民有迭水谷更详细的地形图。”猎户说道,从束腰的革制腰封间,拿出一张纸。
他拿着地形纸摊开在叶淮允面前,“陛下,迭水谷的山峰内,有一条贯穿这个山谷的通道。”
叶淮允登时眼睛一亮,就连方才嘲笑不已的那几位,也惊讶地朝地形图看去。
迭水谷内有暗道,是他们看到所有地图上,都没有体现的。
“老伯是如何知晓这条密道?”叶淮允问。
猎户道:“还能咋知道,就打猎时候被狼追,不小心跑进去过。”
叶淮允点点头,让人把他带下去重赏,有密道的话,就好办了。
自己御驾亲征的消息,必然已经传遍常信王军中,擒贼先擒王,只要放出他要亲自领兵再战迭水谷的消息,敌军必定派重兵来擒。
而他实际上带领轻骑兵从山内暗道穿行,偷袭敌营,再来个前后夹击。
因为出了内奸的缘故,叶淮允不敢将他的计划贸然说与众人听,只道先派一些影卫,去探探那密道的虚实。
叶淮允走回褚廷筠帐中,韩玖始终跟在他身后。直到帐帘子落下,少年才开口:“陛下是不是已经有应敌之策了。”
叶淮允不置可否。
又叫韩玖撇撇嘴:“虽然我不大喜欢你,总让将军念念不忘的。但作为陛下的臣子,我还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那个猎户很可能是西南军派来的间谍。”
“万一他们就等着你走密道呢。”
叶淮允看着他笑了笑,这少年还有些眼力劲,“他自然是西南军派来的。”
方才他们都说了,这迭水谷方圆数里,早被西南军把控,寻常百姓被困城中,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猎户。何况那人脸上的伤疤,明显是刀剑所伤,而非野兽抓伤。
叶淮允道:“破绽明显到朕都能看出来,就说明他不是带着诱敌深入目的来的。”
韩玖挠挠头,这是什么奇怪逻辑。
叶淮允拍拍他的肩膀,换了个方式解释:“如果他是想将朕引到山道内一举捉拿了,就该把戏演的像些,好让朕中计。而他演技那样拙劣,也许真就是有人想帮朕一把。”
韩玖听着点点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叶淮允拿起方才出帐篷前搁在桌上的药碗递给他,“你在褚将军身边再历练多两年就懂了,先把药煎了吧。”
韩玖走后,叶淮允又坐在床边,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总觉得指下皮肤的温度,似乎比记忆中的更微凉了些。
没过一会儿,他派出去探路的影卫回来说,那迭水谷的山体内,真的有一条狭长暗道,能曲径通幽。
叶淮允将褚廷筠的手从被褥中拿出来,十指相扣。
“我知道,这个计策,太冒险了。”叶淮允顾自与他说着话,“但如果换做是你,也会这般选择的对吧。”
晚些时候,叶淮允又用唇渡的法子,将药给褚廷筠喂下。
而后在走出帐篷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他想:迭水谷这一战,我替你打。
那么等我回来之后,能否再见到未经迭水谷之前的你。
第72章 重逢
韩玖领着鸾霄宫最精锐的暗卫,摆出长蛇阵,再次进入迭水谷。
而叶淮允则秘密带着三千步兵,走山谷内暗道。
这暗道果然如“猎户”所说的一般,狭窄至极,只能三个人一排缓缓前行。
迭水谷中刀剑相接的声音通过山体传入耳中,没有人敢懈怠耽搁。他们咬牙忍住暗道中污浊的空气,终于在子时之前,穿过了这个迭水谷。
叶淮允抬手又落下,身后步兵立马会意,心照不宣地遁入黑暗之中,徐徐靠近敌营。
几只火箭划过夜空,射在敌营帐篷,立马就在局部燃起了小火,引起一阵骚乱。叶淮允趁机带人杀入营中,所过之处,无不放上一把火。
西南军的主力都放在了迭水谷,此时留守营地的反而没有多少人。兼之叶淮允所带尽是精锐,没小半个时辰,就已将这些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只可惜没见着坐帅之人。
他并不恋战,烧了粮仓之后,带上三千步兵各从马厩中抢来一匹马,迂回往迭水谷而去。
韩玖在迭水谷自然是遭到了埋伏,此时正与西南军战作一团,情况并不好。直到看见两颗烟花弹在夜空绽放,知道是叶淮允那边得手了,才愈挫愈勇起来。
迭水谷的地势决定了西南军后翼是最脆弱的,叶淮允策马冲入谷隘。在西南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背后还有人之前,他就迅速拔剑,将后翼将军的头颅砍了下来。
一时间西南军前锋与韩玖抗衡,后翼被叶淮允袭击,顿时成了腹背受敌的局面。
火光照亮深夜山谷,西南军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下几名大将在苦苦支撑。
叶淮允只要一想到是这些人伤了他的褚廷筠,心底便有怒气与恨意交杂,在挥剑间宣泄而出。
正当他又要斩敌军于马下,峡谷远处,突然有一只箭羽横空飞来。在叶淮允的三尺青锋就要见血封喉时,那箭羽射中了敌军的眉心,一击毙命。
叶淮允抬头望前眺去,只见一片沉沉夜幕中,有人身披玄甲,弯弓满月。
他眼睛一眨不眨,就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由远到近,眉眼一点点清晰。
仿如经年累月的记忆随着他马蹄狂奔入脑,隔了山海的遥迢,隔了阔别的四载……那雄姿英发的身影终于再次撞进了他的眼底,鲜活而历历在目。
褚廷筠坐在马背上,朝他勾唇笑开。
叶淮允便愣愣看着他,半张着嘴巴,良晌又良晌,才回神道:“你,抢朕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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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西南军后部尚未来得及支援,辰军连夜过迭水谷。
火光煌煌,叶淮允策马走在队伍的中间,褚廷筠则与他并肩而行。
可朝思暮想的人,如今终于无恙站在他身旁,叶淮允却沉默着一句话也不想主动说。
快要走了一半的路,还是褚廷筠先开了口道:“还在气我刚刚抢你人头的事?”
叶淮允目视前方,忽略掉他侧头看向自己的眼神,淡然道:“褚爱卿如今胆子越来越大,四年前伪造圣旨,现今同朕说话,也敢直称你我了。”
褚廷筠素来疏狂,听他这样说也只以为是他的陛下因为当年之事闹些小别扭。毕竟是自己一走四年在先,人自然也是该他来哄的。
他便闻言笑了笑,“我再胆大包天,也是陛下惯的。”
叶淮允煞有其事地哼了一声,“的确,是朕不该惯着你的性子。褚爱卿如今既然认识到溯源了,日后便守着些规矩,否则朕不会再那么好脾气。”
他漠然说完,就扯了扯马缰绳,顾自往前走了一段路,与这人拉开些距离。
褚廷筠一愣,看着他在岑寂黑夜里单枪匹马,略显落寞的身影,忽然觉得他的陛下,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朗朗如日月入怀的清逸少年郎了。好似在那全然清逸之中,又添了一些说不清的伶俜和道不明的倥偬。
他目色深深,突然就有些心疼,一踢马肚子跟了上去。
叶淮允余光瞥见身后人跟来,也再次让骏马跑起来。
像是你追我赶一般,只要褚廷筠跟上来一些,他便往前走一些,始终不肯与这人同行。
直到叶淮允都快要跑到队伍的最前头去了,褚廷筠才终于因为打头阵过于危险,按捺住心绪。
过了迭水谷,便是平长城,也是按地境上来分,常信王封地的边线。
而奇怪的是,此处分明是西南,空气潮湿的很,这平长城外竟然凭空生出了一大片沙漠。遥望去,黄沙漫天,仿佛是回到了西北荒漠。
为了避免这不寻常的沙漠里会出现一些怪象,叶淮允下令让大军在距离沙漠一段距离的地方驻扎。
清晨的太阳冉冉升起,众士兵们也开始熟练地扎帐篷。
依着惯常规矩,王帐在中央位置,外围几个是普通士兵的营帐,再往外才是各位将军将领。
但这些人,今日愣是在叶淮允的营帐旁扎了个相同大小的帐。
叶淮允看着褚廷筠唇角带笑地走进那帐中,凉凉开口:“褚爱卿不觉得自己有些逾矩了吗?”
褚廷筠回过身来,挑了眉梢道:“陛下乃千金之躯,岂可坐垂堂。若身边没个稳妥之人护着,臣放心不下。”
稳妥之人,叶淮允腹诽着这四个字,和这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这话的道理确实没错,于是他点头道:“褚爱卿所言极是,依朕看……”叶淮允说着顿了顿,眼神瞥过站在不远处的韩玖和谢岚,玩味一笑。
“依朕看,韩小将军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定然是极稳妥的,便让韩小将军住此帐吧。”
褚廷筠扶着帐帘的手一顿,对他这幅云淡风轻就拒绝了自己的态度,一时说不上话来。
而被叶淮允叫过去的韩玖也甚是莫名,怎么陛下看他的眼神那样古怪,还有将军……恶狠狠的,像是要吃了他。
到了晚间,叶淮允简单用过几点小菜后,就坐在自己帐中看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