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廷筠距离那营帐还有一段路,就听见窸窣传出的痛苦求饶声和绝望呜咽声。他登时拔出手中长剑,直接把帐帘给砍了。
寒风夹雪灌入存留微薄暖意的帐篷,几个正笑得猥琐的士兵不由打了个寒颤,不满骂道:“哪个畜生打扰爷的好事啊?!”
几人回头一看是褚廷筠,倒是没那么愤怒了,反而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原来是褚兄。你进门就进门,把帐帘子掀了作甚。算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我给你腾个地儿。”
褚廷筠一言不发,上前两步。
那士兵以为他是要宽衣解带,便往一旁挪了挪,谁知褚廷筠直接抬手就是蓄力一掌,把那人直接拍出营帐外半尺地远,咳出好几口血沫。
“西北部族兵临城下,你们还在这里淫-乱,真是给大辰将士丢脸。”
褚廷筠回到自己帐中时,韩玖还没睡去。他坐起身,没经过大脑思考,愣愣地就道:“将,将军,你这么快就完事了?”
“……”褚廷筠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过了一会儿,韩玖又翻了个身道:“将军以后不要去那里了,好不好?”
褚廷筠莫名就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悲恸,韩玖又道:“我母亲……就是那样死掉的,我恨他们。”
“不会。”褚廷筠立马应下,“整个辰军,都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我要还他一骑最骁勇的队伍。”
“他?是谁?”韩玖冒出问号。
褚廷筠道:“心上人。”
少年的好奇心立马都勾起来,“将军的心上人,是谁?”
他想,能与将军并肩站在一起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才貌双全、文韬武略的人。
褚廷筠脑中浮起那张久违的面容,自来边疆后笼罩在他脸上的寒霜终于化开一笑,“你见过他。”
韩玖挠了挠脑袋,他见过?
他在京城时,一直在将军府中待着,肯定不是那些黑不拉漆的影卫。
那就是……
“上次在街上看到的丑八怪陛下?”
褚廷筠:“……”
【作者有话说:分开短短的两个章节,下下章他们就再见面啦~】
第70章 勿念
一年春,月半明时倍思君。
二年春,灯半昏时炬成灰。
三年春,无人可解相思意。
四年春,叶淮允从梦中惊醒。
不知为何,这几日他总是心慌的厉害。哪怕是小憩时,心头也突然会有被细针扎过般的触感,使他喘不上气来,愣是得灌下好几口热茶,才稍稍缓和。
叶淮允传唤谢岚送来热茶,待顺过气后又问:“他最近有传信回来吗?”
“不曾。”谢岚如实回答,又在看到叶淮允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失落后道:“近来边关战事吃紧,想来师哥是抽不出空吧。”
叶淮允点点头算是知道,就让人退下了。
这几年褚廷筠给他的来信,屈指可数。信上内容更是每次除了战事近况,便只剩下安好勿念四个字。
直到三年前他歼灭西北部族,至少百年之内无敢来犯。
叶淮允本想在那时,趁机下令召他回京,官复原职。
可好巧不巧,他那位贼心不死的大哥,在大辰军主力打西北部族之时,从西南领兵北上,连破数座城池。
刚打完最后一仗的褚廷筠,还没回到营帐喝上一口热茶,就又自告奋勇,请战西南。
彼时那封请战奏折,在朝堂上引得几位世家臣吵嚷争论。
说的尽是将数十万兵马交于一人之手,恐是有兵变之险。又说褚廷筠当初便是因获罪,被外放出京,虽在边关三年,因战功赫赫重新升迁至将军,但到底不那么可靠。
叶淮允听闻此言,当即把三年前勾栏院中柳蝶案的真相及证据,摆在了众人面前。
自褚廷筠走后,他一直没有放弃查那件案子。
经过两年多的时间,终于一次偶然的机会,让谢岚破了案。
当日褚廷筠不耐烦推了柳蝶之后,那姑娘确实只是跌倒在了地上。而后褚廷筠进了纨绔公子的厢房抓人,原本正与那纨绔情意绵绵的妓子就被赶了出来。
她出门时正见到素来有过节的柳蝶摔在地上,似乎神志也有些不清醒,便狼心作祟,把人推下了楼梯。
纵使褚廷筠是为了成就自己的英名才不告而别,但他没做过的罪名,叶淮允绝不会让他背负。
所幸三年的时间,叶淮允在朝中已经完全能够制衡世家,不再事事受他们的摆布。褚廷筠这份请战折子,他到底是批下去了。
从西北到西南,需得途径京畿一带。
那日正值惊蛰,前一个夜里打了好几个惊雷,却偏偏不肯落雨,直将这空气氲出潮湿的泥土清新气味。
叶淮允算准了时辰,甫一下早朝,就策马从王城一路往京郊而去。
路上的草色由浅变浓,他就在京畿的城楼上站着,遥遥眺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官道。到了午些时候,天上突然落下几滴雨,淅淅沥沥,润物无声。
身后随行内侍都提醒他趁早回宫去吧,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可叶淮允却执拗地不肯,三年未见,哪怕只有短暂一眼,也是知足的。
内侍看他这般坚持,便也没再劝了,只拿了伞替他默默撑着。
倒是今日刮着斜风,吹得细如牛毛的雨随风扑在脸颊上、衣裳上。陡峭春寒的余韵还没过去,大半天下来,叶淮允全身早已寒凉的不得了,不禁连打了几个喷嚏。
大约又等了两个时辰,天色逐渐暗沉下来,也分不清是乌云太厚,还是本就到了夕阳下山的缘故。
叶淮允抬头望了望天,突然,瓢泼大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淋湿整个人。
斗大雨点打在额头有些痛意,他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侍卫,人怎么还没来。远处蓦地响起马蹄踏过地面不规律的震颤声,叶淮允赶紧踮起脚往下看去。
城楼下,骑在马背上的人在雨帘中逐渐清晰,叶淮允挂在唇角的弧度却霎时僵硬。
来人是他派出去打探褚廷筠行程的谢岚。
“师哥他……”谢岚跪了下来道:“师哥说战事吃紧,刻不容缓,他昨晚已经连夜赶往西南了。”
叶淮允站在雨中的身形一晃,昨晚已经走了。
就像这骤然落下的雨一样,悄无声息,寒凉入骨。
“他有没有什么话带给朕?”叶淮允深吸一口气。
谢岚道:“安好,勿念。”
叶淮允无声苦笑,呵,又是这四个字,可叫他怎么勿念。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出城时兴致勃勃,回宫时却郁郁寡欢,甚至染了风寒,生了好大一场病。
叶淮允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外头的天还黑着,距离早朝还有小半个时辰,他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任性地把谢岚叫进来,商讨起过几日万寿节的事宜。
他生在谷雨日,正是秧苗初插、谷物新种的时节。
到了万寿节这一日,京畿的官员都进宫来贺宴,远在地方的官员也纷纷送来了祝寿礼。叶淮允心底恹恹地点头敷衍过一个又一个,哪怕殿上的玩意儿再新鲜,他也只关心一件事情。
“他有送什么来吗?”叶淮允低声问谢岚。
谢岚抿着唇,不语。
叶淮允便知道,是他又空抱希望了。
待寿宴上一轮贺词说罢,他寻了个酒劲上头的借口,早早离了席。但他方才在宴上其实并没有饮几杯,这晌到了寝宫中,反倒让人拿两坛酒过来。
空荡荡的太极殿内室烛火摇曳,叶淮允的身影被火光倒映在墙壁上,虚晃潋滟。
他一手轻晃着酒杯,自语喃喃:“倏尔月影吹袖过,年年此夕费吟哦。一身但觉浮如梦,惟道故人解意多。”
吟到最后一句时,叶淮允用极轻的声音重复着,嘴角突然勾出一抹奚落的无奈笑意。
“故人解意多?”
“呵。”他举杯将盏中酒酿一口灌入喉咙,“依朕看,是故人解意少才对。”
他一杯接连一杯倒着酒,殿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叶淮允眉头皱了皱,寻常伺候的内侍或谢岚断不会这样拍门,像是要把他太极殿的木门给砸了一般。那么还会有谁这么无礼?
叶淮允掸了掸微有些皱痕的龙袍袖口,直接宣人进殿。
匆匆跑进大殿的,是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男子,面上皮肤有些干巴,像是常年被风沙磨砺出来的。
不等叶淮允开口询问是何事,男子也不行礼,就这样直直站在他面前,说道:“边关急报。迭水谷一役辰军大败,死伤各十万余兵士,右翼将军、威远将军、偏将军……战死,请求陛下派兵援助。”
迭水谷正是褚廷筠领兵正抵抗着常信王继续北上之地。
叶淮允捏着酒盏的手一紧,“褚将军如何?”
男子迟疑一瞬,而后道:“安好无恙。”
叶淮允点点头,“朕知道了,传令下去召执金吾和诸位将军于偏殿议事。”
他随之从书架上拿出一张羊皮纸地图挂在墙边,摸着下巴沉吟。男子稍稍看了他两眼,便也准备退下了。
而男子前脚刚要迈出门槛,身后突然响起的低沉声音使他顿住了脚步。
“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愿意告诉朕吗?”
叶淮允看着他的背影道,而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陛下是什么意思,末将不懂。”
“当真不懂?”叶淮允眯眸反问,一字一顿道:“褚将军。”
男子一怔,本想继续装傻充愣说不懂不知道,但当他隔着烛光,对上叶淮允仿佛已然洞察了一切的眼神,轻咬了咬下唇,“陛下……怎么知道?”
但叶淮允只是无声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认得这男子,韩玖。
虽说四年不见,整张长开了的面孔与少年时截然不同,但那神韵还是在的。
叶淮允早就听闻这四年间,褚廷筠把韩玖带在身边历练,早已能独当一面,算是他最得力的副手。而哪怕是异常紧急的边关战报,也不该由这样军衔的将领来送。
何况,最近他的心慌,不会是空穴来潮。
韩玖退下后,几位将军也到了殿外。叶淮允在羊皮地图上点了几处要塞,简单说了如今危急战况后,双手撑在御桌上,认真地道:“朕要御驾亲征。”
“陛下!”几人顿时一惊,齐齐道:“不可啊!”
叶淮允抬手打断他们后续的话,他自然知道这些个人会说些什么来阻止他。无非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战场凶险诸如此类。
但叶淮允这次是意已决,且不说西南那头领兵的是常信王,辰军自是需要一个真正能鼓舞起士气的人。更有褚廷筠的状况未明朗,让他无论如何也宽不下心。
与其在宫里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不如亲自去西北歼灭乱臣。
他将具体的行军路线规划好,又将朝中诸事交给御史大夫暂代理,其余的,便不容朝臣多反驳一句了。
三日后,叶淮允随数员大将,携数万兵马从京城出发,往迭水谷而去。
身后跟着大部队,难免行军速度慢些。可叶淮允越往南走,这心就越发觉得不安,他实在是等不及了。与几位老将军商量后,带上一千影卫与两千轻骑兵,策马先行一步。
叶淮允飞驰在尘烟滚滚中,他想:廷筠,等朕。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碰面了!
ps:倏尔月影吹袖过,年年此夕费吟哦。一身但觉浮如梦,惟道故人解意多。这首诗的前三联借鉴改写于黄景仁的《辛卯除夕》,最后一联是我为了剧情自己加的。】
第71章 迭水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叶淮允进入迭水谷地境,只有这一个感觉。
而他冲进褚廷筠所在营帐时,才发现,白骨不止露于野。
“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叶淮允初到军营就发起雷霆大怒,他知道这样情绪化委实不妥,但看到榻上人的那一瞬,他实在忍不住。
褚廷筠躺在床榻上,整个人瘦削了一倍不止,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甚至连那原本有力的心跳,也轻到几乎听不见了。
叶淮允在京中见到韩玖时,就已经猜到褚廷筠的状况必然不好。但只要一想起他武功绝世,又善于用计,便下意识觉得哪怕再不好,也不过是伤的重些,需要将养罢了。
可谁曾想……随行军医无言跪了一地,半晌,只有江麟旭怯怯从一旁站出来。
“陛下,都怪我。”
“我们在迭水谷遇到了埋伏,义兄好不容易带着大军杀出重围,我却不争气的落到了敌军手里。义兄是为了救我,才被暗箭伤了。”
而那暗箭,不偏不斜正好从左心口直入。
一直随行军医的赵初阳,也上前道:“陛下,按理说剑入心口,换做寻常人早就毙命没救了。可褚将军非但没有生命危险,这伤口还在自发慢慢愈合。”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算是宽慰:“虽说褚将军已经昏迷半月有余了,但……未必醒不过来。”
叶淮允摆手,让他们都退下。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话,也拿不出具体能将人就醒的法子,就算说再多可能,他也放心不下。
太医煎好伤药拿进帐中,叶淮允只一闻那黑黢黢药汁散发出的苦味,就皱了皱眉。但他仍是端起药碗,执着汤匙搅了搅。
白瓷汤匙在碗壁碰出哐当响,叶淮允缓缓开口:“在来的路上,我想过很多种四年后再相见的情景。却没有一种,是现在这样……险些就……”